正文

在孟买,她的名字叫加尔各答

异乡,这么慢那么美 作者:杨牧之,赵玫,李建纲等


在孟买,她的名字叫加尔各答

赵玫

仿佛被什么诱导着,一走出孟买机场就以为到了加尔各答。其实并没去过那座叫加尔各答的城市。炎热的天气,汗水,以及恶浊的气味,那是这种热带城市所固有的味道,仿佛整座城市都在腐败。沿街的房子上布满灰褐色的斑迹,到处爬满绿色的苔藓,流水也泛出臭乎乎的气味。黄色的出租汽车塞满街道,至今保持着20世纪30年代的样式。就像《情人》在渡船上的那种汽车。于是一下子又恍若来到了湄公河上。

是的,在孟买,会以为是加尔各答。这种印象来自于杜拉斯有关印度的小说。或者不是加尔各答,而只是越南的西贡,总之,杜拉斯小说中所有东南亚的景象,都有非常本能的一种折射。当走进孟买炎热的空气中,加尔各答的炎热也是从杜拉斯那里得知的,而其实在纬度上,加尔各答远比孟买凉爽许多。

一组关于印度的小说和电影,来自于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是一组被研究者称之为“印度星云”抑或“印度情结”“印度系列”的作品。由小说《爱》,连接着小说《劳儿之劫》《副领事》,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电影《恒河女人》和《印度之歌》,或许还有《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名叫威尼斯》。

是的,我立刻就想到了杜拉斯的这些作品,就仿佛作品的魂灵追随我来到了这个一如加尔各答的孟买。那空气中飘浮的“印度星云”立刻遮蔽了我。我寻找着,那个朝向恒河的法国驻印度大使馆。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院落中清冷的网球场,靠在那里的一辆红色的自行车,那是大使夫人的。

然后就看到了孟买的街景,那似曾见过又似是而非的迷蒙景象。是的,那拥挤的城市街道,那灰绿色的破旧民居,那气势恢宏的维多利亚建筑。还有,晾晒在阳台上的绚丽衣物,巴士中望出来的一张张苦涩的脸。还有什么?“东印度公司”时期留下来的百年沧桑?那破损的门窗,那锈蚀的栏杆?是的,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阿拉伯海湾,黄昏中海岛上美丽的伊斯兰大寺,还有海岸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有,杜拉斯无数次说起的那黄昏一样的晨光……从印度回来后接到法国学者德耐赛女士的来信,想知道杜拉斯之于我有着怎样的吸引力。于是在众多的理由之中就包含那特有的东南亚风情。尤其我刚刚从杜拉斯的印度归来,我说这氛围就如流动的空气,盘踞在杜拉斯所有“印度星云”的作品中。能呼吸得到的,甚至触手可及。那些发生在湄公河流域以及恒河流域的故事,西贡的、永隆的,或者加尔各答。从《爱》到《副领事》再到终于帮助她荣膺龚古尔奖的《情人》。杜拉斯终于沿着来巴黎的路又回到了那个初始的地方,从印度到西贡,她出生的那个中南半岛……

那所有杜拉斯生活过的地方。是的,在字里行间,我们闻到了加尔各答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的热带调料的粉末,潮湿和闷热中夹杂的爱情。迷幻一般的,就描绘出了杜拉斯的印度,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加尔各答。以至于地理上的加尔各答都不再是加尔各答,唯有杜拉斯描述的加尔各答才是真实的并且魅力四射的。于是按照杜拉斯的地图去寻找。后来,当真踏上了印度的土地。

是的,杜拉斯先入为主。而且是那么蛮横霸道地占据了你整个认知的世界。于是你迷失了自己本来可能的判断力,而只是一味依赖于杜拉斯叠印在你头脑中的那张地图。于是你在孟买看到了加尔各答的建筑,不,不只是建筑,而是加尔各答那所有迷幻的风情。她说,在加尔各答,有着落日一般的晨光。还说,那噩梦一般的酷热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孟买;于是,加尔各答。

待我们住进孟买闹市间的那家旅馆,甚至就已经不再是加尔各答了,而是,西贡。还是出自于杜拉斯的小说当法国少女和中国情人在闷热中认真地做爱,门外却是来来去去、熙熙攘攘,人流行走的脚步声。于是在孟买的旅馆给女儿打电话,说这里太像西贡了。女儿问,那么,你知道西贡什么样吗?我说尽管我不曾去过,但肯定就是西贡,炎热而嘈杂的,就像杜拉斯的小说。

是的,孟买哪儿也不是,只是它自己。有着自己的历史,自己的风貌。尤其我们下榻的这家局促的宾馆,据说已经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了。尽管这里没有德里的阿育王酒店那般恢宏,却也刚好代表了孟买的风格。尤其和孟买街上那些斑驳的灰绿色的房子匹配,以为唯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是到了真正的孟买。

杜拉斯的“印度星云”其实来自于永隆。在居民点的林荫小路上,白人居住区,道旁开满金凤花的街上,寂静无人,仿佛河水也在沉睡。于是她乘坐的那辆黑色汽车在这条街上驶过这个行政管理区行政长官的女人。

来前并不知道孟买是由七个岛屿组成的,甚至在孟买驻留的时候也不曾知道。于是行走在孟买街头时不会想到脚下曾经是大海,更不曾惊叹于距今将近两百年的那个伟大的填海工程。这是由七个小岛组成的一组阿拉伯海湾的群岛,1534年成为葡萄牙人的殖民地。伴随着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二世,1661年,这几个岛屿便作为嫁妆转送给了英国。从此,孟买七岛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地,但几座荒芜的岛屿又能给殖民者带来什么呢?

是的,杜拉斯说,他们从老挝迁到这里来。行政长官的女人在老挝曾有一个年轻的情人。杜拉斯说,全部都在这里了。就像《印度之歌》中写的那样。在湄公河上游很远的北方,与这两个情人相伴的这条大河向下流经1000公里,经过的这个地方就是永隆。从此,这个女人就成了杜拉斯独自一人的秘密: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加尔各答被称作印度最大的城市。这个城市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始于169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侵入,到1699年英国人完成了旧威廉城堡的建造。1772年,加尔各答被指定为英属印度的首府。而那时的孟买,却依然是漂流在阿拉伯海中的几个寂寞的岛屿。从此,英国人开始大面积地修建加尔各答,政府区沿着流经城市的胡格利河岸建造。到了19世纪初期,这里已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区域:英国人区和被称作“黑镇”的印度人区。市区东西方向的尺度很窄,一端止于胡格利河的河岸。这座南北延伸的城市的北部最为古老,拥有几乎所有19世纪的建筑物和狭窄的小街,让人冥想加尔各答那些尘封的往事。

这就是杜拉斯的加尔各答。一个我不曾去到的城市,却以为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在那里驻留过。仅仅是因为我读过“印度星云”?或者,还因为我曾经来过这像极了加尔各答的孟买?

维多利亚火车站是孟买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也是最古老也最辉煌的殖民地见证。当初修建时或许是为了那些大英帝国的殖民,而今天人山人海的却只剩下印度人了。是的,维多利亚火车站至今雄伟壮丽,似乎在附近的所有地方,都不可能拍出这座建筑的全景。在国内曾经的殖民地城市中,似乎还不曾见到过类似的恢宏。无论上海外滩,还是天津解放路(原维多利亚道)上的那些高大建筑,都不能和孟买的维多利亚火车站相媲美。在孟买,如此气宇轩昂的建筑可谓鳞次栉比,足以想见当年的那些殖民者如何决意在此安营扎寨。可以佐证孟买一时间成为英帝国骄傲的,还有中国天津的一道钩沉,那就是在英租界旧有的路名中,竟然就有着赫赫的孟买道(Bombay Road)。

那么,这个到处是英国建筑的孟买,为什么就不是加尔各答呢?

加尔各答,这个被称作“宫殿之城”的城市,却是杜拉斯从不曾认真描绘的。尽管在那里,殖民地时期的宏伟建筑星罗棋布,却仿佛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杜拉斯的视野。在梅顿公园的周边,林立着各种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罗曼式的,以至东方式的历史建筑。这是怎样的一个迷人的所在?为什么在杜拉的“印度星云”中却不见踪影?

那个从老挝来到永隆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为什么却又突然生活在印度的加尔各答了?而那个管理区行政长官的女人,怎么又变成了法国驻印度大使的夫人?在地域的迁徙身份的转换中,这个优雅而风情万种的女人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的名字,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那么,就是这个慵懒的倦怠的女人,加尔各答的女人,也是永隆的女人。被身边的男人所爱着,但她却不再爱他们。是的,无论“印度星云”的哪部作品里,那个穿着黑裙或白裙的女人都是安娜。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而她生活的地方也只在加尔各答,唯有加尔各答,那个一天中所有时刻都沐浴在黄昏般的照耀中的城市。

孟买一如加尔各答的地方,是那些建筑,以及建筑所分割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旧时街道。但是孟买没有恒河,有的只是壮阔的阿拉伯海。这片伸向大海的半岛三面环海,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这里从清晨到午后,再到杜拉斯所迷恋的黄昏,都可以看到美丽的海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海边来的人却非常稀少。于是海滩寂静,没有浪涌。走在堤岸上的人形单影只,然后在金色余晖中,定格。

故事发生在由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所纠葛的各种人物关系中。其中的一个叫劳儿的女人,杜拉斯说,劳儿是她所有的源起。还说:我在我所有的书中所写的女人,无论她们的年纪有多大,她们的来源无不是出于劳儿·瓦·斯泰因。

于是将所有“印度星云”中的故事交汇起来,再抽丝剥茧,我们便了悟了那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叫劳儿的女人和她的未婚夫米歇尔·理查逊在舞会上,但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黑衣女人抢走了劳儿的未婚夫。从此米歇尔·理查逊跟着那个黑衣女人天南地北,或者老挝或者加尔各答,而劳儿,也就依次变成了萨塔拉(劳儿家乡)的女儿、漫游者,以及海滩上嗜睡的疯女人。而抢走了劳儿未婚夫的黑衣女人,或许就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然后汽车停在了孟买的十字路口。拥挤的街道让我们长时间地滞留在红绿灯前,于是只好望着窗外的街景。那些斑驳的建筑尽管苍老,但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华美。所谓的美人依旧,抑或,美人迟暮吧。

街口是一座典型的殖民地时期的楼宇。这座年久失修的五层楼设计精美,灰褐色的肮脏墙体掩饰不住那昔日风采。屋檐下向外探出的半圆形阳台,被锈蚀的但却精美的铁栏杆装饰着。门窗是衰败的,无比的衰败。那错落有致的,以为窗内一定深锁着某个凄迷的故事。静静的,在那个喧嚣的街边,没有人迹。但蓦然之间,不知道在哪个时辰的哪一刻,二楼的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出来张望,中年妇女,印度人,却很有雅利安人种的骨骼。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穿纱丽,印度的女人都纱丽在身。亦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快乐,那么怀疑的甚至仇恨的目光。她在恨谁?恨着什么?透过车窗,仿佛能看到女人的身后,房顶上那摇摇欲坠却依旧旋转的破风扇,那也是殖民地时期留下的遗迹(现在被当作一种时尚)。于是再度想到加尔各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直站在风扇下,在昏暗炎热和潮湿中,一年四季的夏天,或者,一年四季只有夏天,这一个难以忍受的季节。是的,仅只一个瞬间,那个推门而出的女人就退了回去。转瞬视线中就再没有她了,仿佛是我做了一个梦。但是她留下的影像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她满脸的绝望和抑郁。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在空门内,她是劳儿一样的女人?还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有人说,是上帝要英国人在加尔各答再造一个伦敦。于是加尔各答有了和伦敦同名的圣保罗大教堂,有了和大英博物馆一样的维多利亚纪念馆,有了宛若海德公园那般的梅顿公园……让大使夫人那样的欧洲殖民者,在遥远的加尔各答不再思念故乡。只是,英国人为自己建造的这个家园如今已人去楼空,空留下这些永恒的建筑。

便是在加尔各答,劫掠了劳儿未婚夫的黑衣女人再度出现。以优雅而又恹恹的大使夫人的形象,周旋在包括劳儿未婚夫在内的更多的男人之间。在朝向恒河的大使馆里,在悠然的并且忧郁的情绪之中。爱着她的男人除了她丈夫,还有被她劫掠的米歇尔·理查逊。爱她的男人似乎越来越多,包括青年随从,以及,终于喊出了他爱她的那位副领事。在加尔各答的炎热中我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来自威尼斯。她无意间招惹了那些爱她的男人,她没有错,但是她没有错本身就是错。她是毒药,毒死身边的那些男人。而她自己,这个叫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女人,也是被毒死的。是她自己毒死了自己。杜拉斯说,她只能活在那里,靠那个地方而活。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于是她也因此而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孟买迷人的街景,残破不堪的,却又充满着一种莫名的诱惑。这里能看到世界上色彩最为丰富的景象。女人们,被包裹着的,艳丽衣裙。纱丽。唯有印度才有的,那恍若天边云锦。人世间所能有的色彩,甚至,不能有的,在孟买这里也有了。而纱丽后面,是若隐若现裸露着的女人的身体。

是的,杜拉斯不愿意告诉我们真相,她只要我们看到她说出的那些表面的现象。但是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她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却要让别人无尽地猜谜。或者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以杜拉斯从来不讲故事本身,她讲的只是故事之前之后的故事。不过那故事已经囿于其中了。

才知道建造孟买依旧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相关。在这里,东印度公司不仅为自己建造了第一座深水良港,以供日后掠夺这块丰饶的大陆;还围海造田,将七座孤立的岛屿连成一片,然后孟买成了这座从此被整个世界渴望的城市。孟买的改造工程自1817年起,至1845年终,历时28年。28年后,英国人便送给印度这个样的孟买,就如同当年东印度公司送给印度一个伦敦一样的加尔各答。从此,殖民者和移民者纷至沓来。从此,这里成为印度通往世界的门户。

有一天,在她面前出现的,是恒河……

恒河,加尔各答的恒河,后来则成为杜拉斯“印度星云”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大使馆就在恒河的岸边,大使馆朝向恒河的花园。那恒河的浪涛声穿过树丛。她在恒河里游泳,在恒河里,最终,消失……

加尔各答的恒河?恒河流经加尔各答?

以为是杜拉斯出现了地理的偏误。加尔各答的大使馆怎么会建在恒河岸边?更不应有人在恒河中游泳,恒河根本就不可能穿过加尔各答。

于是翻阅各种地图,就是不见恒河穿越加尔各答。加尔各答只是恒河流域的一座城市,而流经加尔各答的不是恒河,而是恒河的一条支流胡格利河。但是加尔各答的印度教徒,就把胡格利河当作了恒河。于是每天清晨都会有成群的教徒浸在加尔各答的恒河中,沐浴,洗礼,今生与往生,就像恒河穿越瓦拉纳西的那一刻,那个净化和重生的神圣的时刻。

所以不是杜拉斯的偏误,而是恒河之于她,之于她“印度星云”的真正意义。是的,她喜欢写关于印度、加尔各答以及恒河的作品。而她的文字中如果没有这些意象,还有什么能支撑那故事的存在?是的,她喜欢她的人物生活在一个“痛苦的、噩梦一般的、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喜欢他们在黄昏一般的晨光中苦苦挣扎,并热烈地爱着,又为着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一些因由而死去。如她所说,循着,让自己消失的路。

于是杜拉斯让那个悠然而悠闲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死于印度,死于非命。因为她坚信她看到了加尔各答的那座英国人的墓地,她在“印度星云”中不停地说着这块墓地,她说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墓地就在加尔各答的英国公墓中。但是她却没有让她死于恒河,更不能理喻恒河之于生命的意义。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最终投向了大海,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者之重。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始终在内心保持着一份优雅。但最终的一切都沉了下去,沉没于无边的寂静中。她被每一个浪头淹没,她或许在海里睡着了,或许,在里面哭泣。

在孟买,一座被称为“悬挂的公园”的尼赫鲁公园。城市高楼就像是水泥篱笆,包拢着这个高高在上的鲜花盛开的宁静的所在。于是置身于悬起的大自然中,仿佛不再能闻到孟买的气味,甚至看不到英国人留下来的那些建筑,看不到,那斑驳楼宇中掩藏着的杜拉斯般神秘的女人,看不到那黑暗中哲人一般的玄机。

孟买,就这样留在了眼前,又倏然而逝。而加尔各答,这个上帝再造的城市,我就干脆没有真的看到过。但幸亏有了杜拉斯,她的引导,我才敢于相信,孟买就是加尔各答。

然而真正的答案就像是一场骗局。因为杜拉斯最后说:是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印度,一些印度,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在殖民地时期……

原来如此!

杜拉斯又说,加尔各答是恒河边的一个城市,在这里,它是印度的首都。所以所谓的“印度星云”完全是建立在对印度的一种“想法”之上。而杜拉斯之所以选择印度作为背景,也许更深的意味是,她想回到她出生的那个地方去。

而我,却一直以为那是真实的印度。大概很多人都像我这样地被她欺骗了,也大概很多人为着不是印度的印度而对她耿耿于怀。

于是为了她的“印度星云”得以存在,她最终以艺术的需要为前提阐明了:《印度之歌》中凡举地理的、人文的、政治的诸多情节,纯属虚构。因此,切勿认真地坐上汽车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加尔各答奔向恒河口看个究竟。也同样,印度的行政首府是新德里,而不是加尔各答。同时她又以艺术的名义再次重申:本剧中出现的印度的城市、河流、行政区域及海域之类的名称,都具有一种音乐感。即是说,杜拉斯之所以把加尔各答、把恒河、把阿曼海写进她的作品,仅仅是为着一种音乐感。

于是我们终于得出结论,杜拉斯的印度是虚构的。一个虚构中的地理学概念,在文学创作中本无可厚非,只要杜拉斯自己能看到。杜拉斯说她确实是看到了,那加尔各答大使馆的围墙,从城市中穿过的恒河流水,从这头到那头,那巨大的水域,两岸茂密的树丛……

她说她本不知道恒河里是否会有这些景致,但是她就是把它们看成是这样。她不仅看到了加尔各答,看到了恒河,还看到了,掩埋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那座英国人的公墓……

在遍寻我所拥有的几十本关于杜拉斯的书中,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真相。在《话多的女人》中,杜拉斯说,是的,我去过一次加尔各答,但那时我才17岁。我在那里度过了一天,渡船的中转站。后来,这里,我从没有忘记过。

哦,又是杜拉斯的,一个圈套。或许仅仅是为了辩解?毕竟,她不该写一个她完全没有见识过的城市。

杜拉斯以她的记忆的碎片堆积出了“印度星云”。一个她想告诉世人的印度,一个,她自己的印度。故事就是那样发生的,在那片背景之上,心理的现实主义。对于一个好的作家来说,是的,只有一次。只有一天,就足够了。何况,她从此再没有忘记过。于是,加尔各答在杜拉斯的小说中,成为永恒。

为什么一天就能永恒?

这样的《印度之歌》。我们在影片中根本就不曾看到加尔各答。是的,作者无须了解印度的全部,那悠久的历史,深邃的文化。不,她无须弄清楚那所有纷繁的一切,只要有了关于印度的意念,就足以支撑想象中的一切了。所以在拍摄《印度之歌》时,她甚至拒绝看任何关于加尔各答的照片。影片的拍摄地点甚至也不在印度。就在法国那座荒废破败的罗思柴尔德城堡的外面。但,她却还是看到了印度,看到了加尔各答,看到了恒河凝重而浓厚的、肮脏的河水,就如同,我们在瓦拉纳西看到的那样。

尽管,加尔各答只停留在理念之上,但《印度之歌》依旧成为电影中的经典,至今仍旧在世界各地放映。那一年,它迷住了整个戛纳电影节,但最后只得到法国实验艺术电影协会奖,为影评人留下无尽的遗憾。

在进行着“印度星云”的时候,杜拉斯还没有写《情人》。那或者只是她最终回到童年、回到湄公河流域、回到永隆的一个过渡?为此她说:“或者应该比加尔各答走得更远,应该到……到中南半岛南边的稻田旁去……到我出生的地方。”尽管,她对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充满恐惧,却始终不能够停止对那里的思念和追寻,直到,她最终写出了让她荣膺龚古尔奖的《情人》,那片,她真正生活过的实实在在的地域,而不是,只停留过一次、一天的那个加尔各答。

哦,这样,在孟买。在我的地图上,也叫作加尔各答的这座城市。

是的,在孟买,我看到了什么?那金色的阿拉伯海湾、那拥挤的车水马龙的城市、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那灰绿色的潮湿的墙体、那阳台上晾晒的艳丽衣裙、那藤蔓遮蔽的木窗、那巴士里望出来的窘困与无奈、那黄昏中晃动的金色人影、那宏伟的“东印度时期”的璀璨建筑、那海上迷茫的伊斯兰圣堂、那顶楼打开的残破的百叶窗、那探出身来的不快乐的妇人、那舷窗一般迷幻的顶楼圆窗、那三角门楣上娟秀的浮雕、那雨水在外墙上留下的流痕、那遥远的加尔各答式的黄昏般的晨光、那拱廊里悠闲老人泰戈尔般的智者的面容、那草地上美丽的棕皮肤姑娘、那沿街乞讨的令人怜爱的小女孩、那廊柱下深邃的关闭着凄迷故事的大门、那手拉着手的年轻的恋人、那辉煌与破败相间的亭台楼阁、那树冠上漫天飞舞的大鸟、那楼顶上掀动着翅膀的自由女神、那曾经吸引着四方游客的华丽客栈、那拱券形美丽无比的回廊、那泰姬陵酒店的庄严与雄伟、那朝向大海的巍峨的印度门、那菜市场来来往往的叫卖与喧嚣、那人挨着人的拥挤的比肩而行、那行走中蒸腾的热汗的味道、那飘散在空气中扑鼻的咖喱香、那街头卖花或行乞的老妪、那橱窗里绘画一般的纱丽面料、那黑暗中海上吹来的阵阵热风、那仿佛加尔各答的属于着杜拉斯的,孟买的一切。

只是加尔各答的今天已然萧条。人们希冀着离开那片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死寂。于是加尔各答几乎成了一座美丽的空城。据说离开那里的人大都会来孟买,因为孟买依旧充满机会和活力。

就这样,在孟买的文章中写想象中的加尔各答,竟然也像杜拉斯那样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座城市的影像。是的,在身居孟买的时候想到了加尔各答,而写着加尔各答的时候又忘不掉杜拉斯的《印度之歌》。

永远是错位的,在这篇文章里。我,并没有去过加尔各答,而杜拉斯,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恒河。

在这如此美丽的错位中,便交织了我们的所有的故事。是的,在孟买,本没有加尔各答,也没有杜拉斯,更没有《印度之歌》。但,他们又全都在这里,和我,和孟买,在一起。

原载《作家》200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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