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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悉尼(节选)

异乡,这么慢那么美 作者:杨牧之,赵玫,李建纲等


徒步悉尼(节选)

林宋瑜

可以解读的面孔

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跨洋航班,有朋友开玩笑说陈奂生进城。心想陈奂生进城,架势也莫过于此。乘坐的是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因为便宜,代价便是付出更多的时间,需要转机吉隆坡。学校可以报一趟来回机票,但洋人的做法是,你得提前几个月把能找到的最低报价报到学院,如果学校能发现更便宜的价格,他们便替你订票。

我有点担心自己的三脚猫英语。是有点狼狈,听、说加上形体语言,可谓手舞足蹈勉强应付。只是要飞机餐时,不像乘坐国内航班时那么自如。一慌张,居然就把Rice(米饭)这个词给丢在了爪哇岛!只好吃牛扒土豆。土豆吃得一干二净,牛扒太腻。

晚上7点过境吉隆坡,出站换登机牌,然后在候机大厅里晃荡,一直到9点以后,飞悉尼。超大的飞机,前后左右全是洋人,高大威猛,已经甚少亚洲面孔。电视和电台的频道很多,任选。可惜操作不熟练,觉得自己实在是笨人,只好很无聊地闭眼睡觉。客舱里有一股很浓的牛油味道,与广州飞吉隆坡的那一段已经很不相同,也不再有任何中文、汉语。离乡背井的感觉就是从远离乡音开始的。

悉尼机场很大,反正觉得转来拐去地走了不少路。Z和C都是在澳洲待了多年的“海龟”,我出国门前他们授我以秘籍。所以我将茶叶和其他食物放进一个专门的袋子,填表时也明明白白地在Yes那里画上钩儿,昂首挺胸地走红色通道。澳洲英语虽与我过去学的英语、美语口音有些差异,但多几个来回也就可以互相明白了。OK!行李并没有被打开检查,顺利过关。

我给Lucy Wang小姐打了电话,然后在二楼出发厅门口等她来接我。这一天恰好是西方情人节,也可能仅仅是西方习俗,不断看到恋人告别的亲密场面。可不是一般地Kiss,非常非常地缠绵,看得我热泪盈眶。

Lucy Wang很开朗,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我们一见如故。她在国内时是画家,来自京城大院人家。现在在悉尼与人合开公司做室内装修,兼做厨具批发,有一个店面。她说出国16年了,什么苦都吃了,什么事也都能做得了。淡淡一句话,岁月沧桑如梦如烟,不过也并没把她的优越感消磨殆尽。

Lucy Wang开着她的蓝色宝马带我出了机场。好像是有意让我领略悉尼,她的车走了无数的地方,以致我有点眼花缭乱。

先是去了她的厨具店,门面还真不小。二楼也是她们公司的物业,做成好几套一室一厅出租给留学生和访问学者,我原先也是准备租住这里的。接着又去了仓库,整整两层,光线有点阴暗,大得让人感到寒冷。她男友的办公室就在这楼下一角,所以Lucy带着午餐去给他。然后就带我去了Central Cityshop购物,那是一个什么都有的购物中心,类似国内的商业城。在里面转了好几条购物街后,她请我在一家越南人开的店里吃越南粉,这是午餐。我很喜欢这种粉里放的新鲜薄荷叶,翠绿绿的,在热汤上散发出特殊的香气,淡淡地刺激味蕾,去越南时我就吃了不少。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这里现在是夏天的阳光,热辣辣的。对于刚从冬天北半球飞过来的人,这种感觉真好,因为广州的正月,正是湿冷入骨的寒。

又去园林店买盆花,五金店买锁芯,最后去了Lucy一位北京朋友开的地毯店里转了转。到了她的House,已经暮色苍茫。我的大脑也一片苍茫,晚上躺在床上,全是意识流。

Lucy很够朋友,第二天专门休假,又陪了我一天。去参观她们正在做装修的工地,然后到冯博士家吃午饭,他们也是老朋友了。车到半路,车上的导航器却似乎不起作用了,死活就是找不到冯博士的家。已过下午2点,冯博士打来电话催,直嚷嚷你们想把我饿死啊!Lucy说快到了快到了,饿不死你的。冯博士愁眉苦脸。他样子瘦小文弱,典型的书生样,其实却绝非象牙塔里的学院派。念念不忘“立德立功立言”,时时缅怀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那时的人文知识分子,大有社会作为。可是他创办不久的华文报纸正被人搞得一团糟,危在旦夕。这可是他理想蓝图里的《大公报》啊。

为了上网,晚上我们回Lucy男友陆先生办公室的厨房做晚餐,在那里给M发邮件报平安。又给庄博士、杨博士分别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

一大早,Lucy驱车送我到Kingsgrove火车站,告诉我如何购票,如何走如何回。

开始独自上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出了Central Station(中央火车站),就远远看到UTS的标志,虽然还是兜了个大圈才到目的地。

杨博士在图书馆门口接我,他是我们的项目协调人,也是导师组成员之一。办完一些手续,就带我参观校园。重要的是,他在学院的研究生办公区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和电脑,这可以保证我这一个月里的工作学习。于我而言,主要是上网收发邮件。回Lucy的家,为自己做晚餐,为自己泡茶,还为花草浇水。夜已深了,她还没回来。前后花园的树木发出瑟瑟声响,不时听到动物的叫声,偶有汽车经过。周围的房子都是独立House,每一栋都有几百平方米,隔着小街和花园,所以听不到邻居的声音。寂寞从心底悄悄地、不可抑制地爬上来,犹如下雨前的蚂蚁。

半夜醒来,感觉整个House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这么多房间,空荡荡的,前院后院都只是矮矮的围墙和栅栏,没有任何像国内城市住宅必设的防盗网。我心里真有点发毛了,拼命默念六字真言,颇有临时抱佛脚的味道,可就是睡不着。透过窗外朦胧的灯光,看见墙上挂钟指向三点多。辗转反侧……再次睁开眼睛时,阳光却已经穿过百叶帘覆盖在脸上。很强烈的阳光,我感觉到了清晨的灼热。

看到餐厅的桌面上多了一份摊开的报纸,还有半杯水。后院的车库却还是空荡荡。显然,Lucy半夜回来过,却又走了。

这一天没有安排,我可以游览悉尼。先在地图上找好目标,就像山村老农上北京直奔天安门,我是直奔那堆海边的白色贝壳——悉尼歌剧院。

画出“海德公园到环形码头徒步之旅”的路线,从中央火车站出来后,开始我的徒步旅程。穿过海德公园的中央大道,犹如广场那些飞禽,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不必像在国内那样东张西望,捏紧挎包袋,以防不测,以防歹徒袭击。草地上男男女女半裸着晒太阳,互相涂抹太阳油。空气里,除了新鲜,还有慵懒和松弛。我坐在林荫道边的靠背椅上休息,陌生的路人不时微笑示意,鸽子和鹈鹕在脚旁跳来飞去。光透过树缝,在地面上落下版画效果的暗影。那一瞬间,我泪水涌出来,突然想哭。

在环形码头(Circular Quay)的街头咖啡吧,要上一杯卡布奇诺、一块糕点,这样的午餐感觉很美妙。罩在浓郁的咖啡香里,坐上老半天。从这里看贝壳状的歌剧院、悉尼大桥以及海面上自由的风帆。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帆叶、白色的云朵……这是一个非常美的角度,美得真让我伤感。于是给姐姐发了个短信,竟然夹着粗俗:我已独自上街办事,这里真他妈的美……用数码相机把歌剧院的每一角落拍个遍以后,便沿着皇家植物园(Royal Botanic Gardens)的林荫道漫步,自己也像变成一只鸽子或鹈鹕,悠悠然自由自在。到处都是把脸和胸、背晒得红彤彤的半裸人。海德公园附近有一个原来是女移民收容所和囚犯关押地,现在改为博物馆。你可以通过图片及实物看到澳洲大陆最初(也就是一两百年前)作为欧洲流放地僻远、荒凉、令人绝望的景象。

从博物馆出来,折回海德公园。坐在路旁的长椅,坐了很久很久。脑子里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是瞬间的感受,后来我发给了M。

第二天继续走环形码头的另一个方向。到礁石区(The Rocks)一带,据说这是悉尼富有艺术氛围的地方。往前滩走,顺着礁石区的指示牌,很快就见到当代艺术博物馆。门口有Free(免费)的标志,窃喜,当然就要进去参观。书报架上也摆放不少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同样是Free。呵呵,一样拿一张,回去寄给亲朋好友,颇有贪小便宜的嫌疑。正在进行着一个澳大利亚青年画家的主题展,有不少先锋元素,但并不见得很极端。

礁石区充满布尔乔亚的味道。咖啡吧和艺术品店一间接一间,让人目不暇接。由大帐篷搭起的集市(The Rocks Market)在悉尼是极负盛名的,逢周六、日开放。尽是些千奇百怪的工艺品,哪怕一把普通的不锈钢汤匙,也被组合成古怪的风铃。不得不惊叹澳洲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澳洲土著的点线画、木头盘子、乐器,就像麻绳缠着我,令我迈不开步伐。我把头扎进去以后,就抬不起来了,恨不得自己也化作其中一件美丽物件。虽然我的数学极差,但把澳币换算为人民币,还是懂得的。所以一件东西拿起又放下,把情绪弄得波澜起伏,惨兮兮的。

广场有歌手和乐队免费演出,游人端着咖啡、汽水,啃着面包或玉米棒,一边欣赏表演。我现在需要多买点面包,以便应付随时出现的鸽子。它们已被人惯坏,张牙舞爪,不停地发出嗷嗷尖叫。

靠近环形码头的广场却有些土著艺人在表演,你也可以上去与他们共舞。有大帽子放在地上,是要你给钱的。服装实在太怪诞,长长的羽毛头饰和比京剧脸谱还夸张的彩妆让你辨不出他们的面孔。突然,耳朵闯进来一段熟悉的中国旋律,是二胡的声音。非常难听,可以说五音不全。那么一小段,不断反复。循着声音找去,看到一张亚洲面孔,胡子拉碴的。头戴白草帽,另一顶翻扣过来的帽子摆在地上。我走过去,放下一个镍币(晚上告诉Lucy这件事,她撇撇嘴说我才不给呢。拉得不好就是混钱来的,不付出劳动不得收获嘛)。

第二天冯老师来电话,说他太太今天休息,开车过来接我去吃上海馄饨,很正宗的味道。他们住Ashfield,是新移民聚集地,上海人居多,华人称为“小上海”。这里的中国味道显然要比Kingsgrove浓多了,到处是中文招牌和中国店铺,而且基本上是简体字。这又与中央火车站附近唐人街的港式风格不一样,显然它是更年轻更有闯劲的新一代大陆中国移民聚集的地方。

师母姐姐带我逛了一天,又是开车兜风。天已全黑了,在他们家吃了晚饭,还拎走一大袋水果。这是我在悉尼吃到的第一餐最地道的中国餐,有浓醇的广式老汤和鲜美的海产品。胃和心都告诉我,还是中国菜令人温暖。

不出门的时候,帮Lucy在院子里拔拔杂草,浇水,清理枯枝落叶。颇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有时就用电话卡往国内煲电话粥,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费用比在国内打长途便宜多了。真不知中国电信是如何计费的。

隔三差五回UTS,无非收发邮件,与杨博士见见面,顺便也到周围逛逛街。我自认为走这条线已经轻车熟路。

从市中心回来,每天都是乘火车在Kingsgrove下车。这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街。四周全是低矮的房子,独门独院。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沿着街道往Lucy家走,要经过一家“亚洲食品店”,一个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时就进去看看,与店主聊几句。

这一天因为打算参团去堪培拉旅行,从学校出来后坐火车,就计划从Houstvile下车,那里有华人旅行社。办妥手续,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两手沉甸甸的,搭上bus回Kingsgrove。车子不一会儿就进入Lucy家的那条路,这是一条很长的街,我打算再坐一站才下来。结果bus很快拐弯,沿着一条我越看越陌生的路开去。车子一站一站地停,全是我陌生的地方,街上几乎不见人影。我心里直打鼓,赶紧问司机。我的口音有很大问题,司机一脸茫然,旁边有位像是东南亚人的老妇人替我重复了一遍,我听得出她字正腔圆,司机也明白了,却露出遗憾的表情。因为车已经远离我所说的街道。他告诉我只能坐回去,再重新搭车。我说我住的地方附近有高尔夫球场,有一间小学,离Houstvile并不远,我不知如何返回,我请求他的帮助,所以不停地重复“help me please”,并且像聋哑人似的打手语。大概我表情过于紧张,司机犹豫一下,就把车子一掉头,很快开到一个小站台,说我可以从那里搭车回去。因为我,耽搁了不少时间,车上的人并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就在我准备下车时,一位老太太从后面站起来,她也准备下车。走到我身边,她轻轻问一句:“你识唔识广东话(你懂不懂广东话)?”久违的乡音,顿时让我神经松弛下来。司机也笑了,他听到我大声说:“哦识(我懂)。”

老太太拉着我坐在小站的候车椅上,告诉我如何坐回Houstvile。然后指着斜对面的一栋房子,说有什么事就过去找她,她反复对我念叨:“唔哂惊,唔哂紧张(不用怕,不用紧张)。”

返回的车子司机也是一张亚洲面孔,我们都使用英语。我担心我的口音,特别掏出地址本,告诉他我本来是要去这个地方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车子开出不一会儿,司机扭过头来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你可以下来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可以到达Croydon路201号。”真让我喜出望外!

这一天,我掂得出“同胞”二字的分量。

连续几天,返学校,去永正富基金会,与Lucy去逛市场。终于又有单独的一天时间。拿出准备好的路线图,便奔著名的邦迪(Bondi)海滩去了。

真正地把一切摊在阳光下:四处都是半裸或近乎全裸的游人——老人、成年男女、小朋友甚至抱在怀里的婴儿,长相奇异的各种宠物狗。当那个在电视或图片里常常出现的月牙湾一样美丽的海滩出现在眼前时,我心里大叫起来。沙滩上躺满晒太阳的人(甚少亚洲面孔)。我出门前尽管涂了一身防晒油,阳光洒在身上,依然感到微微的炙热。真怀疑白种人的皮肤有一种渴求紫外线的因素,他们不停地互相涂防晒油,却又将身子尽最大面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为不是天体浴场,那片敏感的三角区还是有一小块布条遮蔽着,女性则是上身再多两小块。比基尼在这里就是身体向世人做出含蓄表达的象征了。

一位坐在沙滩长椅上全神贯注读报纸的老太太吸引了我的目光。当然也是比基尼打扮,体形也已走样,浑身却散发出优雅、妩媚的气质。头顶英女王式的宽边帽子,上边还缀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年龄一点都不重要。我忍不住举起相机“咔嚓”一声,留住这动人的一刹。起码在中国,尤其公众场合,你几乎找不到一个普通老太太如此的姿态。我的内心,宣誓似的声音:无论我的年龄将有多老,我将如此从容地生活。

从邦迪海滩出发,沿着预定的路线,开始徒步漫游一个接一个的海湾、沙滩。众人慵懒地躺在草坪,接吻,搂搂抱抱,发呆,嬉闹,家庭式的露天烧烤……这是沿途的景象。事实上,凡是有草地和树木的地方,就有露餐和晒太阳的人,悉尼人真是会享乐!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起码走了四五个小时,有些地段全然无人,甚至经过大墓园,却没有丝毫的害怕,情绪好极了。听着“哗哗”的海浪声,腥鲜的海风奔面而来,感觉心在飞。

又是一位长者。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老树底下用面包屑逗鸽子。灰白色的鸽子盘绕着他,真有一种儿孙绕膝的幸福感。我的镜头对着他时,老人头也不抬一下。再走过一个海湾小丘,另一位老人家舒服地斜卧草地,他的宠物狗正与他耳厮鬓磨,亲热得让人嫉妒。边上就是浪花飞溅的海崖。看到我的相机对准他们,老人居然俏皮一笑,冲我摆出夸张的姿势。

周日到中国城乘旅游巴士到蓝山(Blue Mountain)一日游。基本都是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车上是朝气蓬勃的气氛。只是其中的7个人小团体,20岁左右,显然是近年出来的新派留学生。7颗头颅五彩缤纷,服装也相当“卡哇伊”,一路喧哗,女孩嗲得让人目瞪口呆,我总算也见识了小留学生的“风采”。真是一帮讨债鬼,不知他们父母的钱从何而来,如此折腾。

导游是一个幽默的老人。一头银发,总是兴冲冲的,话说得快,我只能连猜带蒙,从他飞扬的表情中得到感染。

从蓝山回来,火车朝西走。半边天晚霞火红而多变,眼睛因为盯着太久而受刺激,泪水往下掉,我已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绚烂的晚霞了。

来悉尼,时间已过半。因为是学期伊始,学院便有一个例行的新生欢迎会,有茶聚,还有午餐。我不算新生了,不过冯博士和杨博士都让我回去凑热闹。新生年纪参差不齐,既有英俊小伙,也有肥胖大妈。年纪最大的是70出头的老人家。大家研究的国别文化各不相同,却也其乐融融。在这里,读书及专业选择更是一种兴趣与自我提升,急忙忙拿个学位找工作的情况并非第一要素。有位做泰国文化研究的新生,告诉我他是摄影师,有大量关于东南亚的摄影,正在泰国举办摄影展。所以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研究那个国家的文化及民俗。看我拿了一大份吞拿鱼面包和一杯卡布其诺,他问我习惯这里的饮食吗?我回答“No problem”(没问题),他笑了说“Lucky”(幸运)。来自山西的陈小姐是这次欢迎会的主持者,她也是我们专业的博士候选人。不过她是在国内取得英语专业硕士学位之后直接过来的,现在已经是三年级,所以我很羡慕她顺溜的英语。院长的气质极好,形象却完全是土洋结合。她是研究中国电影的,曾在中国生活多年。讲一口流利的汉语,穿银灰色暗花纹丝绸旗袍,胸前挂一大块刻着“富贵”两字的银饰,我怀疑这是从潘家园那样的地方淘来的。

Lucy告诉我,如果只待在本国人的圈子里,英语是很难长进的,就像唐人街的小商贩,他们顶多讲些与买卖有关的日常语。她带我去她的朋友Lisa家做客。Lisa来自上海,老三届,曾在北大荒当知青7年。20世纪90年代初,就在她将近40岁的年龄,来到澳洲留学,拿的只是语言学校的签证。当她踏上这片跳跃着袋鼠和考拉的辽阔土地,她就发誓再也不回中国了。她的理由是在澳洲的公交车和商场里没有见到人吵架的。Lisa到了一个比她大将近两轮的澳洲律师家当清洁工,第二年,成功嫁给了这位律师,算是过上了澳洲上层人的生活。Lisa从来没带丈夫回过上海,也不让一般的朋友认识她丈夫。Lucy说,因为他太胖,老态龙钟的。不过人很好,有品位。他爱收藏名画,这一点对曾经是画家的Lucy来说,很知己。

Lisa的家是在Double Bay(悉尼的一个富人区)的一套公寓楼里。说是公寓楼,房价却要比Lucy的House贵两三倍。原因是地段、社会阶层。Lisa爱摆谱,时时不忘表现她作为主流社会一员的做派,也不时提醒我这位陈奂生式人物端碟捏汤匙的姿势。我并不讨厌她,只是暗自觉得好笑。她英语讲得极好,听着舒服。Lucy说是地道,连腔调都透出一股浓郁的洋葱味。好玩的是,我们在一家很特别的朱古力店吃完朱古力点心后,就在附近街区的艺术商店逛。Lisa慢悠悠地要求店员拿来一串又一串价格不菲的珠链,在镜前试了一遍又一遍,不时提一提往下滑的丝绸披肩,缓缓地回过头来问我们:“How?Nice?”我认真赞美她:“Very nice。”Lucy悄悄碰一下我:“别当真。”店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也很耐心,不停地换,不断地等待。磨磨叽叽起码半个钟头,Lisa终于放下最后一串,然后从齿缝轻轻吐出一句:I think about(我想想)。店员依然带着平静的微笑,目送我们离开。我不知道她的心态,但我知道在国内,十有八九起码要遭横眉冷对,连我都觉得Lisa太过分。

告别Lisa,Lucy带我去另一个朋友Saim家吃晚饭,还有家庭卡拉OK。偌大的客厅,又没有小孩,任凭我们引吭高歌。这是一对善良而热情的夫妇,自此也成了我的新朋友。Saim的经历神秘且有点传奇色彩,20世纪80年代初从四川离开中国,在澳门赌城打过工,在新加坡做过地盘工,现在在悉尼像是一个小包工头。太太Jane则与我来自同一个城市,早年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出国前是一名工程师,现在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衣版。丰盛而地道的中国味晚餐,沉甸甸的礼物,这对本与我素昧平生的夫妇,如此盛情,竟因为我是来自中国的一个读书人。从中国到澳洲,他们走过漫长而辛酸的路,却依然以诚挚的微笑祝福同胞。

在悉尼逛市场

既然PADDY’S MARKETS(帕蒂市场)名声在外,所有的旅游册子都要标出来,据说价廉物美,对我这种穷小资还是颇有吸引力的,说不定可以沙里淘金。

刚进帕蒂市场,乍眼一看,真以为是国内哪个市场搬到这里来了。

四处尽是乡音,眼前全是中国造产品。当然,更多是“回国礼品”。譬如各种深海鱼油、绵羊油、羊毛被、袋鼠皮……真奇怪,竟然有这样专业化的礼品。

逛了一圈出来后,就见到对面唐人街“四海同心”的大红大绿大牌坊。沿着德信街走,同样是一家接一家卖“回国礼品”的店铺,不过有的打上“免税店”的牌子。“澳宝”真让我动心,但看看价格,再用人民币换算一遍,我就把目光收回来。

我当然多少买了些“回国礼品”,以免亲朋好友说我不近人情。比起逛帕蒂市场和德信街,实际上我更流连忘返于The Rocks Market(礁石区集市)。

据说这是悉尼一个非常有名的集市,周六、周日开放。由彩色大帐篷搭造而成。附近尽是装饰味极浓的欧式建筑,教堂的尖顶直指蓝天,避雷针似的尖。礁石区本来就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小布尔乔亚味道。集市的摊档自然也是千奇百怪,几乎都是工艺品。在这里,你会由衷地赞叹澳洲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当然,我更多是Window shopping,爱不释手的工艺品,拿起又放下,饱眼福也很满足了,绝不敢像Lisa那样端着派头说让我想想。冰淇淋还是要吃的,咖啡也是要喝的,在礁石区集市,吃吃喝喝地一路逛下去,不亦乐乎。

与礁石区集市相似而对我更有吸引力的,是Paddington Bazaar(帕丁顿集市),同样是周六、日开放,同样是主营工艺品、澳洲特产和时尚饰品。乘火车再转巴士,就到了牛津街。这可是全世界著名的同性恋街!

牛津街色彩艳丽,真叫作姹紫嫣红。沿街尽是服饰奇异、成双成对的男男或女女,亲密无间,与异性恋人无异。想不到这一天夜晚正是一年一度世界性的同性恋狂欢大游行,我竟然在黄昏前就离开牛津街,错过这个开眼界的大好机会。也许崔子恩同志对我如此漠视他们的大节日感到失望。

我是冲着帕丁顿集市去的,所以一头扎进摊档就再也抬不起头来。据说这里是澳洲艺术设计师的摇篮,甚至一些世界级大腕成名前就在这里摆过摊档。与其说是一个卖工艺品的集市,不如说是成名前的展示台。

走了一圈,又一圈。以至于一个在卖怪里怪气挂钟(平底炒锅做成的,小提琴或吉他造型的……)的摊主对我笑,“You back again”(你又回来啦)。他的摊档前挂着艳丽而古怪的彩色玻璃风铃,随风轻摇,叮叮当当。真服了澳洲人的创意!

买了个彩色玻璃人像烛台,小心翼翼地捧回来。还有手工牛皮钱包、贝壳胸针、水晶石吊坠。Lucy把我大大表扬一番。她说别看摊位小,租金很高的,她曾想在那里摆个摊,卖她的画,因为租金太高,还是没进去。

Lucy带我去见识另一种市场。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开着陆先生的大吉普车(拆掉一排座位,充当货仓),然后与我雄赳赳地上路——因为车很大,很男性化,又转了不少的街道,真与平时她开宝马车的感觉不一样。

据说这是悉尼最大的一家农贸产品批发市场,Lucy差不多每个月过来一趟,很多悉尼人也是这样的。当年他们当穷留学生时就常常把这里当作约会见面的地方,因为大家都要来买东西,既便宜又新鲜。几个人合伙买一箱水果、一箱蔬菜、一包肉,就可以对付一两周了。比自己在外面买零售的要省不少钱。看来,每个留学生的生活能力都是从如何省钱开始的。

这么大的农贸市场!我真是开眼界了。所有的农副产品、鸡鸭鹅猪牛羊、海鲜、水果、鲜花……全是澳洲产的,这才叫地大物博。苹果、桃子、瓜菜等,是一箱箱地买,肉类、海鲜也是成包成包地扛,两个人推着个大推车还很吃力,然后堆满了整个车后座“货仓”。Lucy还买了几大把鲜花,她说插在她的商店里,看着就有工作积极性,花瓶也卖得快。

所有的花菜瓜果都散发出一股泥土和露水的清香,所以一卸下货,我就一口气啃掉两个大水蜜桃,午餐当然不用吃了。

对我这个海边长大的人来说,鱼市的美味无法忘怀。

所以有一天回UTS之前,先按路线图顺着Harris Street(哈利斯街)走,一路走下去,便能找到Fish Market(鱼市),我计划这个中午就在那里大快朵颐。哈利斯街是一条很长很安静的街,两旁的房屋古老而精美,典型的维多利亚风格,造型各异的镂花栏杆和色彩鲜艳的墙面把我搞得眼花缭乱,不知不觉就把一条长街走完,UTS的主楼标识已在眼前。可是鱼市呢?我怎么没看到?问街边一家咖啡店女老板,才知鱼市早过了。如果返回的话,起码需过五个路口。

所以,真正要尝到鱼市的美味,还得靠Lucy。

在我回国前,Lucy特地放了一天假,陪我在城里玩一天。第一站,便是直奔鱼市吃早餐。这其实是一个海鲜拍卖市场,每个工作日的大清早,鱼市开始拍卖前一天晚间捕获的海鲜。商店在卖鱼的同时,也可以为你烹制海鲜菜肴,你就在露天餐厅里坐下来慢慢品尝。这样的鱼市就像超市一样,干净而整洁,隔着玻璃橱窗,挑选你喜欢的食物。渐渐地,也就演变成著名的旅游观光点了。

鲜嫩的海鲜以及腥香的海鲜味让我快流口水了,所以绕着各个鱼档走了一圈下来,我们还是先要上一大盘海鲜拼盘解馋吧,25澳元,折合人民币也就一百多,有大虾、龙虾、生蚝和蔬菜。实在抵食(广东话,吃得开心)。不仅如此,其鲜美的口感是在国内无法体验的。Lucy剥好一只大虾,正往嘴里送,一只海鸥猛扑过来,把她到口的肉一下叼走,爪子还在她手臂上划出红红一道。鸟们在四周扑腾,伺机下手。结果是我们两个人神经兮兮,边吃边东张西望,高度提防鸟盗。

风从海上吹过来,不时有渡轮的笛鸣。我对Lucy说,澳洲人太享受了。

徒步曼利历险记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按图索骥,我几乎走遍了悉尼的主要区域。

遍地开花的各种博物馆是我流连忘返的地方,累了就随便走进任何一家咖啡屋喝一杯。精神物质双丰收,而且付出甚微。

但是有一条线路早早看好,却还没有完成。所以这个周二,计划完成我的Manly(曼利)徒步之旅。

曼利是与Bondi(邦迪)齐名的海滩,那一带也是悉尼的富人区,所以游人少些,游艇多些。

看好路线图,一大早就坐火车到Wynyard(温雅),再转巴士到The Spit Bridge(斯皮特桥)。这里就是步行的起点了。

湛蓝的海水、白色的游艇,与天上同样湛蓝的苍穹、白色的云朵相呼应,四周却又是安静的港湾,美得让我有一种揪心的痛。在桥的一端发现Walking way to Monly(去曼利的步行道)的标识,于是就顺着箭头走进一条林荫小径。

一个人都没有!

拐弯处,有一对年轻恋人正缠绵着,紧紧搂抱并kiss不停,我很快就越过他们,走进越来越茂盛的树林,路径也越来越窄了。最后只能称作羊肠小道了,路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走的宽度,如果有人迎面而来,另一个人肯定是要侧身的。鸟鸣不断,而且是乌鸦的“哑哑”声,还有一种像婴儿的啼哭声,后来才知道是一种澳洲特有的鸟发出的声音。

我忐忑不安起来,心里没底。不知这条路还要走多久,退回去又于心不甘,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然后开始听到脚步两边有“啪啪啪”的响声,我想可能是我的脚步声惊动草丛里的小动物了。越走越急,恨不得立马冲出这条小径。忽然发现前面不断冒出一些像微型恐龙或像巨型蜥蜴的野生小动物(后来查资料,才知就是澳洲特有的蓝舌蜥蜴和花斑蜥蜴):青蓝色的、长长的身躯,尾巴在地上拖着,昂着尖头,小的如壁虎,大的像蟒蛇。太吓人了!它们不时从草丛或树丛里跃出,从我面前一跃而过,倏然消失。大的话,尾巴有风一样的呼声。

临时抱佛脚,口中喃喃不停佛祖六字真言,脚下生风,就巴不得飞起来。心想如果被咬着,也许是致命的。两旁密密麻麻的树木,完全是原生态的。感觉随时可能跳出山林大盗、拦路抢劫的歹徒,说不定就遭遇先奸后杀之噩运,真是后悔死了如此冒险的徒步之旅啊!我只有像赛跑似的用力踩地,发出比小动物更加响亮的声音,实际上并不敢真跑,我担心万一跑得太快,踩中一两条,可能会被咬,或者遭遇它们的同类合伙攻击。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脊背湿漉漉一片,全是冷汗。

总算从树隙里见到几缕蓝色丝带般的海水,白色游艇的桅杆也出现了,然后开始有人的声音。我的脚步缓了下来,我知道我接近我的同类了。

又一个港湾出现面前。这是Clonfarf Beach,一个小小的沙滩。有车停在沙滩上,四五条斑点狗在水里狂奔,发出嗷嗷欢叫。一个女人划着独木舟,几个嬉水的人……我仿佛重返人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涌起欣赏美景的悠然心态。

再不敢走小路了。顺着汽车的方向,有一条宽敞的车道。我朝着曼利的方向继续徒步。

澳洲的路标做得非常好,在任何路口都可以找到地图或方向牌,所以并不容易迷路。两旁的房屋都有点高高在上,沿着坡度和台阶,与道路隔离很大的私家花园,几乎见不到人影。这里的房屋弥漫着一股傲气,同样是House,显然与别的区域大不相同。如果经过后花园,就会见到游泳池。我从容地走在车道上,毕竟没有那些古怪小动物跑出来,又几乎没有车经过。离海滩越来越远了,但见不到人的房屋依然让我感到有人气。

此时眼前却又出现多岔路口,而且找不到任何标志。我发愁了,往曼利该如何走呢?四顾徘徊,就是一个人影也不见。只好守株待兔,站在路口等人出现。

起码15分钟过去了,终于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来。破牛仔裤超短背心,腰间还露出一截白茫茫的肉,背囊鼓鼓的。男子越走越近,我看到他眉毛间嵌着一颗亮亮的钢珠。十足朋克派头,仿佛从牛津街走出来的人,或者流浪艺术家。如果按国内电视剧的套路,就是坏人,起码是个小流氓形象。所以心里掠过一阵紧张,却仍然硬着头皮上前问路。他很友善地微笑,说Follow me(跟我来),带着我走到一个路口,朝前指说顺着这条路就可以走到曼利。但曼利很远,还需要走两个小时。他让我继续“Follow me”,这实在让我内心惶惶,却也只好跟着,又不敢跟得太紧。他问我是不是日本人,要不要喝水,走了多久了……东拉西扯地问答,我便有点放松,开始反问他,还问他是不是就是去曼利。他说不是。正说着,突然发现两个人又走到像刚刚走过的遇见古怪小动物的那种小径了!两旁又是树荫浓密、路径窄小,我不由自主害怕地往后退缩,嘴里不断地喊:“我不想走这样的路,我要走大路……”我的英语突然变得流利起来。男人回头冲我笑(他的牙齿真白!),说前面有很好的风景可以看,这条路很好的,不用怕。我小人之心地阴暗起来:他又不是去曼利,却要带着我走。谁知有何歹心?看他四肢发达,一副朋克派头,万一有事,我肯定死定。我瞪大眼睛,却一步也不肯向前迈。嘴里不断地喊,我刚刚看到一些野生小动物,我不想走这样的路。我当然不敢说我也怕你,只能说怕小动物。算是讲出一半真话。男人看出我的慌张,不断地鼓励:come on,no problem.只好故作镇静,问他这条路有多长?他笑笑说十几分钟。他的眼睛非常清澈,就像一个干净的湖。这让我又放松一点点,别无选择。于是试探着与他保持着距离,一步步往前走。男人可能看出我的心思,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与我保持着统一的步调。僻静的树林中,听到我们整齐的脚步声。

前方终于出现又一个路口。男人停下脚步,指着这条林荫小径,让我顺着方向往前走,并告诉我10分钟后将会有台阶,可以上大路,还有美丽的风光。说完向我挥挥手,拐上另一条林荫道走了。看着这个朋克背影,我有一种冤枉好人的负疚。大声地对他嘁,Thank you very much.

我又开始像最初那样大步踩地,发出噗噗声响,“小恐龙们”还是不断出现,但比刚才的稍少了。我四顾张望,口中念念有词,自己给自己鼓气,汗水却又开始爬上后背。但不一会儿,眼前一亮,一块伸出去的礁石就像一个小观景台,湛蓝的海湾绸缎一般柔美,展示面前。正如那个澳洲男人讲的,一路上大概出现三四个小观景台,一路美不胜收的风景。甚至看得到对岸高高的悉尼塔,所有小港湾都是游艇的停泊地。

后来才发现,我此刻走的正是Harbour National Park(悉尼港国家公园)的范围,它由多个岛屿组成。我的心已陶醉,恐惧早已遁形。

这条路远不止10分钟,终于真的有台阶向左上方延伸,并开始听到汽车的声音,又一条大车道出现眼前,前方还有大片绿草地。这是Harbour National Park的制高点,从一个圆形大平台上俯瞰风景,悉尼港尽收眼底。一个着工装的人,“突突突”地开着一辆工作车朝我的方向驶着,大概是这一带的管理员,所以我又问to Monly。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一路走去,数不过来的大大小小的沙滩、海岬、小湾,它们犹如幻灯片,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变幻。一路走走停停,行人越来越多,路开始整洁、宽敞起来。刚刚过去的经历就像梦幻,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便可以有心情欣赏美景。

直到看见渡轮,曼利码头到了。这时,已是下午两点。走了四五个小时的路,又累又饿,还担惊受怕,真真疲惫不堪。便在码头边一家小餐厅坐下来,要了一大碗炸薯条,一角比萨饼,一大瓶矿泉水,狼吞虎咽起来。元气渐渐恢复,就坐渡轮直返环形码头,在海上看悉尼大桥和大贝壳歌剧院,感受另一种美。

回到Lucy家,慢慢翻看资料,发现居然漏掉Monly Beach(曼利海滩),它就在曼利码头的后面!还漏掉科索步行街——以沿街的欧式咖啡屋著名,并连接着曼利码头和曼利海滩。痛不欲生到可笑的地步啊!就像去了牛津街却错过狂欢节,老天总要留一点遗憾在你心里。

原载《作家》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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