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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李诗鉴赏辞典》序言

周汝昌序跋集 作者:周汝昌 著;周伦玲,周月苓 编


《三李诗鉴赏辞典》序言

在我们中华的文学史上,数人齐名并称,其例举之不尽,这是什么道理?你可以说成是一种“传统”,一种“风气”,然而仔细想来,此一现象之“背后”,也隐含这一种中华独特的文化意义。在西方,似乎没听见有过“三沙二但”之类的提法(沙是莎士比亚,但是但丁)。我们则不同于西方,“三曹”、“两司马”、“三张”、“二陆”……那是自古以来脍炙文坛,蜚声腾美,光焰不磨。何也何也?我自然不一定能够作出解释,但是觉得至少有一点比较明显:我们中华几千年的文化长河——这一条灿烂的天汉银河中,出现了数不清的大星巨耀,璧合而珠联,彩骖而辉俪,令人翘首云霄,时深景慕。源远流长,积累丰厚,相提并论者遂多。这恐怕是不能否认的一个原由。

“三曹”、“二陆”这种例子自有特点,因为它们是乔梓棠棣,一姓同时。说到我们此刻的本题“三李”,性质却又各异。太白、长吉、玉谿生,三人的关系与那并不相同,而且时间上也不相连属,他们的风格更是绝不相同。那么,是什么把他们三个“拉”在一起的呢?

唐代诗史上不提“三王”、“三杜”。却标“三李”,确实令人感到别有意味可寻。

太白与长吉、玉谿,时间上大约相去有百年之久;前一位是“大西北”的人,后二位是中州才士。他们真是秦楚自分,古今有别。假如只因都是姓李,就把他们三个拉在一起,那只能是一桩笑话,庄严璀璨的中华唐代诗史上,是不会出现这等笑话的。

那么,这里必然另有一条“纽带”将“三李”联在一处,标作同流。

这个纽带是什么?要想鉴赏“三李”之诗,这当然是需要我们思索的头一个问题。

如依拙见而言,“三李”之并称,是因为他们是有唐一代诗人中最突出的“纯诗人型”的作手。

所谓“纯诗人型”,自然是一个相对于“杂诗人型”而撰出来的名词,它怎么讲?我们可以打个比方:例如李后主、纳兰容若,他们未必一生没写过一句诗、一篇散文,写出来的也未必就全不“及格”,但是文学史上公认,他们这样的,是纯词人,他们纯以词见长,以词见称,而不是以诗以文。道理就是如此。大白、长吉、玉谿,必然也能文能赋,但没有人以文赋家见许。他们一非官僚,二非经师,三非学者……只单单是个诗人。在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上,能做官僚经师学者的,也没有一点儿诗不会作的,但他们纵然作得好,也只能是“杂诗人型”的作者,难与“三李”这样的相比而论。

纯诗人型的作手,不是凭学问来作诗,凭“理论”来作诗,凭“主张”来作诗。他们凭的是诗人之眼、诗人之心、诗人之笔来写诗。他们凭的是才。

似乎“才”是个旧名词,即传统用语。在我们这里,不必说诗的领域,就连论史,也要讲才,比如刘知几,就讲才、学、识,而以才列于首位。才的事情,内容丰富得很,并非换用一下“天赋”、“天才”就算说明了的小问题。才的表现呈为千变万化的奇姿异彩,但只有它与纯诗人型的诗人结合时,方产生头流诗家作手。“三李”者,即是这一行列中的出类拔萃之人。

“三山半落青天外”,他们像三座天外奇峰,在唐诗的莽莽群山中挺峙,光景特异,佼然不群。

我们传统上常用的词语,以才为领字的,有才情、才思、才华、才调、才气。如今就拿我们自己的民族审美概念术语来看“三李”,他们在“才”的共同点之下,又各有特点个性。依我看来,太白是才气,长吉是才思,玉谿是才情加才调。其间当然互有“串联”,但大体而观其表现,可以如此区别。

太白的才气,常常使人感到一种惊奇和震慑。他的这种才气是不可学也不必学的。没有那种极高的天赋,硬要强学,定会学成一副空架子滥调,浑身是毛病,令人不可向迩。赏他的诗,一种“气势”向你“扑”来,如万里之长川,千仞之瀑布,令你无可“阻挡”和“招架”。他的思想与艺术的力量,使你不能另有选择,只有“接受”。他的才气,就具有这样的神力。

欣赏太白诗的,感到他不是靠含蓄回复,而是靠一气倾泻来写其胸怀。他的惜别诗、怀古诗,都是如此。他简直“铺天盖地”、“一空万古”地向你倾注喷薄。他可以说“尽头语”,不留“有馀不尽之音”,却同样使你震荡五内、不能自已。过去常说他是仙才,我看应该也是神力。只是仙,可以超妙,却不一定有此夺人魄的神力。

初学者,常常喜欢他那最浅的一面,比如“千里江陵一日还”、“疑是银河落九天”之类,觉得流畅飞扬,以为上品。需更提醒一下:太白自有另一面,不容忽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可是只凭“气势”的人所能写得出的?潇洒不同于浮薄,深厚不一定凝滞。单线路、单层次的头脑和心灵,最容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比如你若只看到他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大概又认为这是“豪放”之笔,但当你再看下面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则太白这位流浪者借酒消愁,别有深怀的气度,才使你憬然而醒悟。他的笔不都是“放闸之水,燃信之炮”。“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这,才是太白胸襟深处的声音,也是他高超的笔调——换言之,这才是太白的真本色。

从鉴赏这一特定的角度来讲,我以为“三李”之中以太白最不容易为一般初学者领会其真际,所以在此多说了几句。至于长吉与玉谿,我倒觉得比较“好办”——不是说他们“简单容易”,而是说他们特色鲜明,历来论析赏会的,也多能道着他们的“要害”,不难披卷而得。

太白的诗,不由苦思和“数易其稿”、“涂改殆不可辨识”而得,杜少陵说他“斗酒诗百篇”,“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可见其“挥毫落纸如云烟”的捷才了。长吉则虽非相反,却成对比。他是呕心沥血,拿精神性命来作诗的。他的短寿,和他的苦思冥索以觅奇句奇境,未必毫无关系。然而说也奇怪,虽然长吉作诗“锦囊”贮宝,与百篇千首的太白不同,可他的风格却全然来自太白。他不多写律绝,而特擅歌行,你看他那气势、格调,包括书生不得志的感慨,八荒万古的艺术想象力,无不与太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的独立价值却是自辟鸿蒙、别有天地,与太白混淆不得。古今诗人,尽管体性不同,几乎少有不为他的奇情异彩所“震”住的。有的还要仿效几首。顺便一提:《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本是一位诗人,诗有奇气,为朋辈所折服,就屡次称他是“诗追昌谷”。这是真正的“纯诗人”,真正的奇才。读他的诗,也不要忘记杜少陵称许太白的“清新俊逸”四个大字,特别是一个“俊”字。你读长吉的马诗,就应该体会得出。

太白、长吉,使你惊喜,使你起舞,使你悲感——但不大使你多生缠绵悱恻、低徊往复、荡气回肠的感受。这就要向玉谿生去寻找。对玉谿诗,无待更作多馀的讲解介绍。他的才情笔致,风调襟怀,无一不使人意降心折。他博得了古今学诗爱诗者的倾倒与爱慕,其影响所被,虽不敢与李杜相抗衡,但拿长吉作比,那是小邦与大国之别了。慕而效之者多,以至宋初有了“西昆体”名目,这是最好的例证。

玉谿诗不逞才、不使气,也不追求诙奇幽幻的想象之境。他凭的是人间清词丽句——这丽,不是涂饰华丽艳丽的俗义。他凭的是情深笔妙。一般多为他的“无题”七律诗所惊动、所陶醉,那当然是出色当行,千古绝唱,但因此也往往忽略他的诗才在古体与排律上的非同凡响的成就,可惜论者就远不如论“无题”律诗那样多见了。我还认为,玉谿的七言绝句,实在最好,笔之深婉,格之高洁,境之清华,语之韶秀,气之俊爽,韵之绵邈,他人或得有一节之资,断难如他那样,诚为天予众长,汇为一美。值得特别提明的是,这位真正的“纯诗人”,寻找他在诗史上的渊源脉络,如果编列“唐诗谱系”,应当把他列在诗圣杜子美的系下,而不是太白的支裔。这个史的现象可能是出乎一些人的想象之外的,倒是应当引起深思,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文学奥秘。

鉴赏之学,原不等同于一般的文学史的叙列,辞典或百科全书的著录——那是知识性介绍为主,也不同于“文义串讲”、“白话翻译”。鉴赏者当然也要弄清作者作品的一切时地、背景、有关情况、文义典故等等之事,但鉴赏不是罗列重复这些,而且也不是近来鉴赏书物里相当流行的一种做法,即名为鉴赏之篇,却看不到鉴赏者的心得体会,特别是艺术的独到之阐发与抉示,往往只写下一些普通文字通用术语,诸如“塑造形象的鲜明生动”、“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统一”等等之类,以为即此可尽鉴赏之能事。其实,这是什么也没有说明,什么也没有领会,什么也没有给读者抉发启示。如果以此等来代替真正的鉴赏,以此来理解和认识“三李”的出群超众,那就无怪乎今天的诗坛上少见“三李”式的大诗人重新显现身手,为中华的诗国领域踵事增华了。

我开头说“三李”是真正的“纯诗人”,当然是我杜撰的名目。其用意是要说明:在我中华历史上,凡读书人,自唐代以来,几乎无一个不能作诗的,但会写几句诗,并不等于就是诗人。因此,大多数实是“非诗人”,或者最多是“杂诗人”,他们虽然能诗,却够不上真正的诗人。他们并不是以诗人之心眼观物,以诗人之手笔抒怀,而往往是以学问而为诗,以典故文字而为诗,以主张、学说、理论而为诗,以交游应酬而为诗……这样的貌似诗人者,实非诗人。他们有时可以成为“害诗”者。所以我特别标明,像“三李”,才是我们中华民族引为骄傲的纯诗人。对他们的鉴赏,是重要的。

《三李诗鉴赏辞典》的编纂出版,标志着我国鉴赏学的逐渐提高与普及的可贵的足迹。我是三李诗的爱好者,但缺乏深切的研究;今为辞典撰序,不过粗陈浅见,聊供参采,不当之处必多,尚赖方家惠予匡正,实为幸甚。

己巳中秋佳节

一九八九年之九月写讫于北京茂庭

(宋绪连、初旭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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