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序

周汝昌序跋集 作者:周汝昌 著;周伦玲,周月苓 编


《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序

庚辰岁之新春,津门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朱一玄先生嘱托出版社崔先生持手柬专程来舍,欲我为他的新书撰一序言,以为学术之交流,兼存文字之投契。受命之下,惭感百端,自揆不足以副所期,而环顾学林,朱老实我素来敬重的真学者与大方家,结此墨缘,与有殊荣,既蒙不弃,遂不敢辞。然早岁涉足小说,本非专业,所知至为浅薄;加以中年目坏,近年新著,皆不能读习,其为谫陋,无以复加矣。若是而为本书序引,何能表显本书之辉光,洞彻编研之甘苦?我之深惭,语出于衷。勉为短言,略志杂感,尚乞垂鉴。

朱老以平生精力,自强不息,专研小说(此指中华传统意义上的“说部”书),目的何在?这当然不是“喜欢小说”可作答案的事情。欲答此问,先须解明,所谓“小说”,究为何物。

四部四库,经、史、子、集,囊括了中华文化典籍,而“小说家”的著录属于史部(也称“乙部”)的一支。《汉志》著录《虞初》,号“黄车使者”,人皆尊为小说之祖——故陈寅恪先生题吴宓先生《红楼梦新论》即有“赤县黄车更有人”之句,用此典也。然则史者是记载从政者的功名勋业、名言嘉行(xínɡ)、治乱兴衰……皆大事也;而小说者,乃是相对其“大”而言,市井家庭、细事闲情、新闻异态……以至个人性情、时代风尚……咸在其间。此二者相对而观之,则虽系一巨一细,却又一“死”一“活”——历史社会一切情状,在“正史”中是不及也不屑写的。于是“小说”承担了此一职责。我称之为“活历史”,缘由此义。

是以研究小说,并非消闲解闷之俗义,实乃研求历史文化的一大重要途径。

“史”是笔载,“小说”是口讲(本义),这也是一个分别——当然语与文的亲密关系又难分难解,互为“转化”。

六朝的《世说新语》,本名《世说新书》,它似乎是直采“说”字为书名的先例。

本书定名为《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此点睛之笔;揽此一名,可知全美。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宝库。

从我个人的“脾性”来说,对若干年来众所同用的两个名词我最不喜欢:一是“工具书”,二是“资料编”。

我为何不喜这种名目?因为口角太伤轻薄,对不起做这种苦事的实学实干的学人,很不仁厚诚悃。

对所谓“工具书”之名目,我在《中国古代文学词典》(广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的序文中已经表示了“抗议”,主编刘叶秋先生在其后记里也有同感之言,兹不赘述。如今单说这个“资料”一词。

我不懂此词的“定义”是什么说法,揣其语意,大约就是为做一件东西而准备下的材料,譬如做饭,要备齐米、面、菜、肉、油、盐……等等物事;盖房子,要置办砖、瓦、土、木、水泥、铁管……种种物事。此皆材料也。而资料者,现时专指研究工作所用的书册、论文、序跋、索引、百科与词典的有关条目等文字形态的材料而言。我之揣度未必十分妥帖,但“虽不中,也不远”吧?

假若如此,那就让人误会为“一堆杂物”,做“资料工作”无非是“剪刀、浆糊”,排比次序(现代了,当然可以加上复印、照相、电脑……)的“技术性”的事物罢了,无甚重大价值意义也。

是这样子吗?此即我反对这个名词的理由——它误导人的看法想法,轻视而菲薄之心理遂滋生于学术工作之间。

我要说:这是个很大的错觉,极不公道的位量定品。它害处很大,断乎不可漫忽“认同”,置而不辩。

为朱老此书制序,必须由此说起,否则无以见他之足尊,识他之可重。

他将平生的精神力量,择定并投入了这个最繁重最艰苦的研究工作。

朱先生现今行年八十九岁,点检成就,真不愧著作等身四字。他的“资料”成果,是由惊人的学识和毅力换来的。我对他深致钦敬之情怀。

他须读遍万卷书,积学如海。他须有卓越的识力,因为“资料”并不是“拣在篮子里就是菜”。比如一书能有多种版本,要明彻彼此短长,选取最善者为据。比如“资料”有时也混入妄人的伪造盗名欺世,这又要具眼(也是巨眼)尊真斥假,取信学林。比如古人序跋,多存史迹源流、版本演变、作者身世、时贤评论……乃是治学的一把金钥匙,而正如鲁迅先生所叹息的,却因坊贾省减资工,大遭删弃;今日搜辑佚文,辄同空山觅宝。又比如近代论著,有良有莠,甚至剽窃前人之功,以充一己之见,种种狡谲,非罕逢之例,则又须通其先后之迹,表其创始之贤……诸如此类,局外人何尝知其甘苦于万一。而朱老则事事过人,般般出色。此所以为真学者,此所以为吾辈师。

朱老这部丛刊,收辑了《三国》、《水浒》、《西游》、《金瓶》、《聊斋》、《儒林》、《红楼》七大名著的极其丰富的资料,这是中华文化的特别重大而珍异的一座巨型宝库!我为之目眩神惊,我为之称奇赏绝。这种工作量与鉴赏力,使他的学术表现与成就足为后生来秀之砥砺,也可以使一些不学而有术的空头“学者”,在此秦镜面前自滋愧汗。

小说资料工作者似以蒋瑞藻先生为伐林开山之功臣,学人辄于其中获益。然鲁迅先生于二十年代治中国小说史,也曾留下一部《小说旧闻钞》。这是今人深长思的史迹。时至今兹,我有幸见到朱先生的这种崭新的述作,堪称蹊径重开,杼轴自运,以视前贤,后来居上,而所嘉惠于学人者,更难计量矣。以此称庆,以此颂功——而序之为体,又可不拘其详略浅深矣。

诗曰:

朱老真人瑞,恂恂学者宗。

桓台习儒素,沽水校脂红。

耽稗珊瑚烂,知书金薤丛。

等身钦著作,君子斥颓风。

周汝昌庚辰清和之月书于红稗轩

(朱一玄编,南开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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