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词说》钞校后记

右吾羡季师清河顾随先生所著《苏辛词说》三卷，玉言于甲申季秋手录竟。忆辛巳之冬，城西罢讲，自翌岁二月以来，乃复得与先生以书翰往还。壬午二月廿二日来书云：“大作清新有馀而沉着稍差，此半系天性，半系工夫；宜取稼轩词研读之。不过辛集瑕瑜杂糅，切宜分别观之，不可不慎。”吾复函谓分别取观固已，然初学又何以知若者为瑜，若者为瑕？意盖欲求为选定篇目也。三月初八日来书告：辛集已选出廿首，本拟录目寄去，以时时奔走风沙中，致患针眼，不能多作字，故遂不可能。至四月初八日书中乃寄来稼轩词最目录二纸，并谓且将细为之说。盖即今之词目与其识语，录付莘园，委钞而未说者也。词目今昔之变更，已见后记；此外则与今不同者识语中字句一二处而已。又元来词目每调之下，除录注首句外，并附词题与注明原在《稼轩长短句》何卷之卷数，今已并删。揆其意，盖词题有过长者，摘录不便一也；稼轩词版本纷歧，如四集十二卷之别，注明卷数，不尽资读者用二耳。然先生未果即说。后吾数曾于去函中问及之，先生亦未尝有答。至癸未六月忽得一书，曰：“暑雨蒸湿，《稼轩词说》终于脱稿。日来精神疲敝，眠食俱不能佳，惟此一业既已告竣，不独可以自慰，亦可以远慰我巽父也。所恨生性阔疏，行文说理，细处仍恐不能到。若得巽父在此，时时加以拶迫，当更为精密。又字数三万左右，属稿时信手写去，蚓蛇纠纷；比来又加削改涂乙，殆不可辨认。自己下手誊真，既不可能，属之他人，亦殊难得其选。使巽父而在此也，亦必为我代劳，今则无可如何矣。三日来读东坡乐府，所得上较胜前；亦颇思选十数首说之，而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况属弱弓，宁有远力乎？是以又不能不暂行搁置。转瞬开课，更无暇晷，恐动笔须待来年耳，如何如何！”盖自选目至说成，已历月十有七矣。癸未七月廿八日来书末云：“日昨又选得东坡居士词十二首，拟说，亦写一首矣；以身心交病，今日竟未能下笔，若搁置下去，恐又须明年见也。如何如何。”吾于是既私幸说辛之已成，又深恐说苏之顿置，乃重复怂恿撺掇吾师，谓：“《东坡词说》，但得继续，便请勉力为之，明夏更知有此兴会否？”八月初之来书已云：“十日以来，又说苏词，选得十首，又附四首；今日已说至第六首，字数逾六千矣。开课前或能完卷，亦未可知。”又云：“说苏较说辛为细密，文笔亦似更有可观。”凡既读此书者，当知此言之不虚矣。至八月中又奉书，即日历九月十二，说苏脱稿之日所书，乃曰：“迄昨说苏已告毕，昨夕复细改一过，又恨不得与巽甫共论之。新生子女，为父母者日日抚摩，不必以其俊美也。一笑！”后又云：“说辛手稿已自郑公处取还（按郑公即郑骞因百先生，有《辛稼轩先生年谱》、《稼轩词笺注》，甚精。前书云：《稼轩词说》昨被郑因百先生携去，以《说》中有数处拟与之商略，故令其先检阅一番耳），昨复为辅大校友携去，亟思令巽甫一见，但寄出尚无期耳。苏目另纸抄呈。”所谓苏目，即今《东坡词说》之目，并无差异。目末云：“前允为巽甫作楷，终不竟作。比写《东坡词说》，巽甫复索阅词目，因楷钞一过寄之。两债一还，未免取巧。又以日来伏案工作，为时稍多，腰背痛楚，腕臂无力，字画不佳，未免愧对。至于劣纸退笔，尚未肯分吾责耳。卅二年九月十三日驼庵苦水自记。”嗣后唯互寄词章，唱和甚勤，诚如先生所云：“计今秋得词廿馀首，大半都写寄矣。”吾亦但有日盼《词说》之早为寄到而已。九月杪来书云：“说辛词两卷已由城西旧雨滕君抄出，据云不久将寄津，巽甫倘能见之。”至腊月廿五日书来始告以《稼轩词说》早已有人录副寄往津门，未能以时通知，极致歉意，嘱吾往西北城角孟君铭武处取之。是年腊月廿七日说辛两卷乃真取至而得快读。盖自初录目见示，亦将满二载矣。又迟至甲申中秋，《东坡词说》亦入吾手焉。迤逦至重阳后悉数录竟，长为吾箧中珍秘。因念先生此说，实乃《人间词话》以后第一伟著。在吾之先，虽已有数公读过，然世之高人硕士知有此书者当不甚多。吾以一邨童子而竟得先乎诸高人硕士读其所不得读之书，其庆幸宜为何如？回溯其因缘经历，是乌可无记？因复记其颠末如此云。

先生于说辛自序中有所谓“年来函询面问之诸友”者，准如上云，吾甚幸吾当忝居此函询诸友中也。说苏前言中有云：旧在城西校中，一日上堂，取《永遇乐》“明月如霜”一首为学人拈举，敷衍发挥，听者动容。回忆尔时座中情形，历历在耳目间。孰谓三年之后，得有此《词说》；又孰谓三年之间，人事沧桑有如是者；而吾犹得暖衣饱食，净几明窗，手录此千古名著也耶？嗟嗟，佛氏有言：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系人感慨矣。又兹录本所据之莘园钞本，时有漏误，疑莫能明，随见随钞，每读每记，悉为汇寄吾师，求与原稿校雠；批还后，其经印可者，皆为改正。二说各得百数十条。其间又间有字句，本非钞误，而先生竟从吾意改定者，亦所在不少。固不须说千虑之得，脱在一愚；刍荛之言，圣人或采。盖既自幸吾于此《词说》因缘更进一层，又愿乐欲读者知此录视莘钞为可据，他日或两本并行，尤不可致疑于斯本之妄改也。至如吾个人读是说，有何会何解？是否能如临济参了大愚，重归黄檗，向他随声便掌？自维深愧上智，直恐未能。前曾发心为此二说写一序，吾师亦既已勖之矣。证悟发明，即何敢必？小纾所感，以与后之读者印契，容有微济。惟所会尚浅，不敢轻易下笔；酝酿抽缫，尚有待焉。故虽不无欲言，胥有望于一序，此不具赘。

甲申九月十八日即卅三年十一月三日

周玉言自记于古隋豆子之悯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