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丛碧词》（辛卯）

右项城张伯驹先生《丛碧词》，始丁卯，入辛卯，得词二百三十一章，编为一卷。按先生词先是凡经三付印：一、排印巾箱本，用朱墨，前有丙子三月大方一序，三十之后凡十年，存词七十二首；次、武进陶氏刊本，大册，厚宣纸，有朱碧黑墨三种，闰盦署检，董康题耑，夏枝巢郭蛰园戊寅弁骈序，即今存者是，所收词实止己卯，凡存百六十首，三年之内，篇幅稍拓，足踪所至，大略可窥；三、同板覆本，唯册差狭小，薄纸，黑墨，刊者所著董氏题素不惬先生意，至是乃易以傅藏园笔，馀并无异，兹印则其四也。余初获读先生词在戊子冬，今岁暮春，数造先生于其园，座间语余曰：吾词梓后，更历居诸，思欲稍辑后作而并刊，子其重为我定之。余惶谢，不获辞，遂效岳珂之狂言，乃先生弗以为河汉，真不啻稼轩之促膝矣。商既定，删旧存词十八阕，存晚作九十六篇，又宫徵字句间采私意斟酌出入者二十馀事，严取虚听，有如是者。余维自舞象之年，耽于是事，披寻饾饤，粗以有知，自唐已来，青莲之秦箫汉阙，暝鸟长亭，气象苍浑，而口吻衰飒，迹出伪托。响异元音者也，香山之江花似火，春水胜蓝，犹是声诗，未离故范。飞卿后起，宫词十四，精丽无方，而嗣响难为，莫绳厥武。花间一脉，虽曰翦叶裁花，雕琼镂玉，而辞归浮艳，情下采兰，貌合神乖，格卑韵促，末流所渐，余无取焉。及南唐父子出，小楼明月，残萏西风，膏泽无施，铅华洗净，以素灵之质，歌赤子之心，人间天上，逸调初闻，流水落花，前春永绝，则真词家百世之祖耳。然而北宋作者，两晏欧阳，克緟正中，非承二主；坡仙独秀，时有同声，顾世人以豪放失之；渡江则幼安以降，等诸自郐，清词号称极盛，凌轹前踪，浙中则般演才华，常州则钩稽文内，及其末弈，朱王况郑，烟候虽纯，步趋踧踖，一言以蔽，则巧拙从殊，人天日判而已，竹声新月之音，脂泪春红之格，敻乎未闻也。吾今于词乃得先生，夫先生之词，何以独能凌北宋而跻南唐，殆天籁，非人力，在先生未始有意期之，期亦未必辄能至也，其格高，其境空，其骨重，其气长，其性和，其情深，其神清，其韵远，其语初视若不用力，徐而味之，匀瀜精整，大露清光，未可以枝节片段离之，无论纤巧尖新语不屑一字，即藻缋垩墁，亦所不为，而然后其有近乎后主者，岂幸然哉！小令无论矣，中调长词，集中多夥，亦岂直不坠南宋坑堑，若和清真白石诸作，浑伦活脱，并原唱乃成两绝，其作法盖又不出北宋人下，使南唐当日曾有长阕，当不迈是，此无它，先生之为大调，犹然为小令也，气足以御意，情足以副辞，脱口旋成，挥手自得，作气始衰竭，罗掘乃喑嘶，先生未尝有也。论者每以《丛碧》方《饮水》，以吾所见，取径睎踪，不无沾匄，然纳兰真挚有馀，浑成未足，幽伤过盛，英爽犹希，以视先生，固不同，直未若耳，乌可一例目之。盖先生令则逶迤于二主之间，慢实婆娑乎三变之次，有识者当不谓与清人同科也。嗟乎！唐宋至今，已历千祀，一体制文，不为不久，谱色既失，衰落势然，鲁缟弱弓，应无后劲，则纵括词史，此调当行，实以重光始，以先生殿，盖非偶然矣。立论如斯，揄扬骇俗，迹嫌阿好，意在至公，千年而下论定者，当有知言，余岂虑人之疑非疑是耶。至于先生之身世，世人知之谂，两序述之尤悉，言无溢实，文足称人，可谓无憾，余不复能赘一辞，辛卯正月天津敏庵周汝昌拜手书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