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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大雅·文王》的“无念尔祖”发微献疑

中国诗歌研究(第18辑) 作者:赵敏俐


《诗经·大雅·文王》的“无念尔祖”发微献疑

李炳海[1]

【内容提要】 《诗经·大雅·文王》中的“无念尔祖”,是劝周成王怀念祖先文王,并非警示殷商后裔不要怀念祖先。“无”字的构形是草木繁盛之象,由此衍生出表示数量众多的义项。“无念尔祖”,指的是多多怀念你的祖先;“无”字不是发语词,而是表示多多之义。《诗经》中有些“无”字,用的是它的原始本义,指的是大多、众多。“无”字后面承接的是动词、动词性词组,或是形容词。《左传》《国语》经常出现“无宁”“无亦”,前者指多多情愿,后者指大多只是;“无”字都表示多多之义,而不是发语词,不应被虚化。

【关键词】 无 原始本义 数量众多 实词虚化

《诗经·大雅·文王》是《大雅》的首篇,系《诗经》的“四始”之一,在《诗经》中居于重要地位。《文王》又是周代用于礼仪场合的歌诗。据《左传·襄公四年》记载,鲁国大夫叔孙豹称:“《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使臣不敢及。”[2]《文王》作为歌诗,用于两君相见之礼,是诸侯国君相见时所用乐章,这种礼仪的级别很高,由此可以看出《文王》一诗的重要性。古今学者对《文王》一诗所做的解读,多数字句颇为顺畅,没有太多的异义。但是,仍有少数字句的解读,依然存在语言方面的障碍,存在不同的看法。“无念尔祖”就属于其中一个案例。对这句诗的解释,涉及对《文王》宗旨的准确把握。因此,有必要对这句诗进行深入的辨析,连带论述《诗经》相关句子的解读问题。

一 对“无念尔祖”两种不同的理解

《文王》全诗七章,每章八句。“无念尔祖”在诗中出现两次,依次见于第五章的尾句和第六章的首句。程俊英先生指出:

这首诗的艺术特点,主要是运用了“顶真”的修辞手法,在句与句,章与章之间相互衔接,彼此呼应,产生语意连贯和音调谐和的效果,这对后世影响颇大。[3]

“顶真”,又称“顶针”,是古代重要的修辞手法之一。“无念尔祖”这句诗,在《文王》中就作为顶针手法的载体,被依次置于第五章末尾、第六章开头。关于《文王》一诗的结构,孔颖达做了如下划分:

经五章以上,皆是受命作周之事也。六章以下,因戒成王,言以殷亡为鉴,用文王为法。言文王之能伐殷,其法可则于后,亦是受命之事。[4]

孔颖达所做的划分是可取的。《文王》一诗分为两个板块,前五章叙述周文王为武王灭商所奠定的基础。第二个板块是后面两章,是对成王的劝诫之辞,期待他能够取法文王,继承祖先的事业。“无念尔祖”这句诗,置于作品两个板块的过渡区,以顶针的手法相继出现两次,是联结前后两个板块的枢纽,也是解读这篇作品的关键句子。

《文王》第五章全文如下: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这章诗前六句,叙述殷商被周取代之后,殷人后裔臣服于周,前往周王朝进行朝觐,并且陪同周王进行祭祀。对此,程俊英先生所做的今译如下:

殷商称臣服周邦,可见天命并无常。殷人后代美而敏,来京助祭陪周王。看他助祭行灌礼,冠服仍是殷时装。[5]

所做的翻译颇为准确,合乎诗的本义。对于这章最后两句“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毛传》:“荩,进也。无念,念也。”郑玄《笺》:“今王之进用臣,当念女祖为之法。王,斥成王。”[6]这里说的“斥”,谓“指”。斥成王,即指的是成王。《毛传》释“无念”为“念”,即怀思、怀念。他的这种解释,可以从先秦赋《诗》的文献中找到证据。《左传·文公二年》记载晋国赵成子如下话语:

《诗》曰:“毋念尔祖,聿修厥德。”孟明念之矣。念德不怠,其可敌乎?[7]

“毋念尔祖,聿修厥德”,是《文王》第六章开头两句,传世本《毛诗》作“无念尔祖”。赵成子把“毋念”释为“念”“念德”,亦即怀思之义,与后来《毛传》所做的解释是一致的。《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记载沈尹戌如下话语:

《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无亦监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

杜预注:“四君皆楚先君之贤者。”沈尹戌这段话是针对楚国令尹子常而发,认为他应当取法于楚国以往的贤君,这就是《文王》所说的“无念尔祖”。无念,还是被理解为追念、怀念。

《毛传》把“无念”释为“念”,继承的是先秦《诗经》学的成果,并且在后代得到普遍的认可。《诗经》是古代经典,对它的解说尽管存在汉唐之学与宋学的差异,但是,对于“无念尔祖”所做的解说,二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孔颖达称:“无念,是反而言之,故云念也。……此云无念尔祖,明是上念文王。以文王为祖,非成王而谁也。”[8]孔颖达认为,所谓的“无念”,用的是反语,实指思念、怀念,思念的祖先指的是文王。朱熹是宋学的代表人物,他对“无念尔祖”所做的解释如下:“无念,犹言岂得无念也。尔祖,文王也。”[9]朱熹所做的解释与孔颖达的说法大同小异,认为“无念尔祖”是反问句;无念,实际上指的是怀念;祖,指文王。宋代苏辙的《苏氏诗集传》、范处义的《诗补传》等,对“无念尔祖”所做的解释,与朱熹是一致的。总而言之,把《文王》中“无念尔祖”释为怀念祖先、怀念文王,是古代《诗经》学史上的主流说法。

从《文王》一诗第五章的语境考察,这种解释与作品本义是契合的。这篇作品前五章叙述周文王的业绩,在第五章末尾提示成王进用大臣时要怀念祖先,也就是以文王为法,在文势上顺理成章,并且具有引起下文的作用。

对于《文王》一诗中的“无念尔祖”,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南宋王质《诗总闻》称:“以殷士而助周祭,当为我忠臣,无念尔祖而动心也。”[10]这是把“无念尔祖”释为劝诫殷商遗民不要怀念他们的祖先。王质的这种解说,在近代得到正面的回应。高亨先生对“无念尔祖”所做的解释如下:

此句劝告殷人不要怀念其祖先,因思念祖先,则及故国,将萌背叛周朝之心。[11]

这是把“无念”释为“不要怀念”,把“尔祖”释为殷人祖先。于省吾先生的《泽螺居诗经新证》,程俊英、蒋见元先生的《诗经注析》,对“无念尔祖”所做的解说,也属于这种类型。从古代实际情况考察,这种说法似乎难以成立。先秦时期,数典忘祖被视为人生耻辱,对祖先怀有崇敬心理,是周代礼乐文明的重要特征。很难设想,相传出自周公之手的《文王》一诗,会奉劝殷商遗民不要怀念自己的祖先。西周时期,尽管商朝被周族取代,但是,殷商后裔所建立的宋国,依然祭祀自己的祖先。《诗经·商颂》就是殷商遗民祭祀祖先的歌诗。他们对祖先的怀念,一直持续着,并没有遭到周王朝的制止。另《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12]箕子的《麦秀之诗》,很大程度上是出自感念祖先的心理,这在当时被作为一种美德懿行加以传诵,并未遭到周王朝的非议。因此,把《文王》诗中的“无念尔祖”释为奉劝殷商遗民不要思念祖先,确实过于牵强。

二 “无”的文字构形、原始本义及其在《文王》中的运用

对于《诗经·大雅·文王》中的“无念尔祖”诗句,《毛传》:“无念,念也。”《毛传》以“念”释“无念”,没有对“无”字加以解释,其实是把“无”字作为没有实际含义的句首虚词看待。近代以来的学者,大多对此表示认同。《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引《文王》一诗的“无念尔祖,聿修厥德”两句,杨伯峻先生注:“无念,念也。无,发语词,无义。聿,亦发语词。”[13]这是把“无”认定为发语词,此种解释也见于权威的辞书。或称:“无,……作语助,无义。《诗·大雅·文王》:‘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毛传》:‘无念,念也。’”[14]或称:“无,……助词,无实义。《诗·大雅·文王》:‘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毛传》:‘无念,念也。’”[15]这两个词条都把“无念尔祖”的“无”字,释为句首语助词,并且都以《毛传》为依据。问题在于,《毛传》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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