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出京

李白诗中出现的妇女形象要比杜甫多，各种类型都有：乡村老妪、水上少妇、酒家女侍、东窗邻女以至北地娼妓。这些都是他所亲自接触的，故而还不包括历史人物和天上仙女，但身份最高贵的当然要算沉香亭畔的杨贵妃了。

他第一次到都城长安时，曾经结识了玉真公主，她是玄宗之妹，已出家为道士，身份也不在妃嫔之下。第二次是天宝元年（742）。这时杨贵妃是二十四岁，尚未封贵妃（此处姑从习称），却以道士之身、太真之号陪侍玄宗。李白则以布衣供奉翰林，实际是皇家的清客。

这天，宫中牡丹盛开，玄宗偕杨贵妃前往赏玩，乐工李龟年想进歌曲助兴，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便命李龟年持笺纸赐李白，要他立即写诗纪盛，李白乃写了三首《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清平调是由清调、平调合成的曲牌名，前所未有，所以不同于旧乐。

将花比作女人，在《诗经》中已经有了，例如《国风·桃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即是以盛开的桃花比作将要去过新婚生活的新娘，也使人感到青春的“秾艳”。李白这三首诗，给人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丰满与和谐，很自然地会联想到杨贵妃的体态与风度。

诗虽三首，却是一个整体：花中有人，人中有花。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或谓首章咏妃子，次章咏花，三章合咏，殊近执滞。”这话是对的。这三首诗是在匆促之间写成的，也不可能想得那么缜密。

第一首的第一句，是说云想做她的衣裳花想做她的容貌，陶渊明《闲情赋》所谓“愿在衣而为领”。即是说，如果能让云做她的衣裳花做她的容貌，那该多么愉快呀！但这只是向往，因此便成为云和花的遗憾了。第二句以含露之花又受春风的吹拂为喻，加一倍写杨贵妃之受厚宠。三四两句，原是一个意思，无非说只有到仙国才能看到这样美人，不但词意复衍，而且落了俗套。

第二首第二句是说当年楚王之与神女相会，究系虚幻的梦境，只能徒增惆怅，自不能和贵妃之深得实宠相比。李白《襄阳歌》中也以“襄王云雨今安在”，抵不上他自己的狂醉乐趣为比。

第三首第三句的“春风”，和第一首的“春风”相应，从正面说，也能够使春风高兴的，只有沉香亭畔倚阑干的那一种风情了。沈德潜说：“本言释天子之愁恨，托以春风，措词委婉。”沈氏解诗，常有颖悟处，此即其一。

李白这三首诗，其实是变相的宫体诗，叶燮在《原诗·外篇》中就说：

“亦平平宫艳体耳。”在李白集中，原非上品。将它和《永王东巡歌》来比，同是谀扬，后者却是气概逼人。黄彻在《【上巩下石】溪诗话》卷二中还说：“愚观唐玄宗渠渠于白，岂真乐道下贤者哉？其意急得艳词媟语以悦妇人耳。”话有些不大好听，却也是事实。但因为李诗中有以赵飞燕比杨贵妃语意，高力士便向杨贵妃进谗，说李白是有意讽谏，因而遭到贵妃忌恨，李白为此也得不到玄宗重用。

但前人如王琦已经指出，这一说法不可靠。我觉得是对的。

李白是一个急于求表现的人，我们只要看看他在开元年间写的《与韩荆州书》，就可以窥见他如何以诚惶诚恐的心情，希望能一登龙门。他在翰林时还是个新进词臣，怎敢去触怒杨贵妃？触怒她岂非等于触怒玄宗？他用飞燕比贵妃，不过像他在《宫中行乐词》之二中写的“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的意思一样，无非说贵妃的倚阑姿势，在汉宫中只有赵飞燕之倚新装才能并比。

可是赵飞燕确是个行为放纵的女人，最后又自杀而死。她的生平，杨贵妃是知道的，所以，尽管李白写诗时只为讨好，并无讥讽，也确实容易惹是生非。其次，由于杨贵妃入宫不由正途，也使她在某些方面会有特殊的敏感，加上高力士的挑拨（如诗中两用“倚”字，就可以罗织），“蛾眉不肯让人”，由此而忌恨李白并非不可能。至于玄宗之不重用李白，是否纯然出于贵妃的作梗，尚不能遽加断言。

两年多后，李白离开长安了。这时是四十五岁，天还留给他十七年时间，让他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赠汪伦》、《宿五松山下荀媪家》……那些光照人间的好诗；又让他去经历一场从永王李璘的风波。如果他老是留在皇帝旁边，就要花许多精力去写“是时君王在镐京，五云垂晖耀紫清”（《侍从宜春苑奉诏赋……》）以及“笛奏龙鸣飞，箫吟凤下空”、“后庭朝未入，轻辇夜相过”（《宫中行乐词》）那样作品，上焉者也不过如《清平调》而已。对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来说，也许要视为老悔之作。

当然，李白也可以去做执政的卿相，但他是“谪仙”，不是名副其实的治国平天下的人才，尽管他在政治上有远大抱负，一直想偿施他的理想，但有的只是诗人豪语，依我看来，还是命运安排他去廊庙而游江湖好得多，让他以诗人之身死于东南，特别幸运的是，还让他与杜甫一同名垂千古。由此观之，实在没有委屈他。

1. 秾（nóng）艳：色彩浓重而艳丽。
2. 【上巩下石】（gǒng）溪：北宋诗评家黄彻，晚号【上巩下石】溪居士。
3. 媟（xiè）语：轻薄、淫秽的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