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版序
银色旅程
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不管发源地何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那闪烁的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
老,这令人生厌的字,像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厚茧虽痛却要不了命,但老会要命,它慢慢延着脚踝往上爬,把血管塞成枯枝,那曾经像小鹿奔跳的心脏越来越像老牛拖着破车,车上唯一的家当是一包袱羽毛似的记忆,拖着拖着,连这记忆也随风而去,只剩空壳。
随着科技文明与医疗进步,二十一世纪的关键词必然包括“老化”。像我这样生于二十世纪战后婴儿潮、跨过五十门槛的人,是被“老化海啸”冲击得最严重的一代人:我们的父母迈入老病交加的银色风暴之路,需靠在我们肩上,而我们自身开始承受青春流逝的苦恼,往下看,年轻世代风行“少子化”或不婚不育是火上添油的举措。 有史以来,台湾未曾有过七百多万五十岁以上的人同时在岛上呼吸——预估三年后进入老人人口占百分之十四的“高龄社会”,同时在岛上喘着的老人,将逐年增多。
平均寿命八十四岁蝉联世界第一的日本,近来每年出现三万二千多名“无缘死”案例:失去亲缘、地缘、社缘联系的独居老者,孤单地死去,甚至多日之后才被发现,而警政机关找不到家属愿意认领其遗体、处理其后事。发生在远方社会的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甚至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我必须写这本书的理由。中国人不喜欢谈老,更忌讳谈死,喜欢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的绣花鸳鸯被把生老病死遮住,无奈当年是农业社会大家族结构还能遮遮掩掩,现在这时代哪里还有遮的能力?一个老人倒了,能奔到身边照顾的,数得出几个人?
这书在台湾出版后,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得到无数读者的关注:挤满讲堂的人群跟往年来听我演讲的年轻读者显然不同。当我站上讲台,放眼一望,白花花的头颅都是初老之辈,他们严肃的神情只说明一件事:老,来了,必须勇敢地面对。
我感谢读者们慷慨地与我交换银色旅程上那无奈、艰辛却也充满勇气与爱的心情。 一位纤瘦的中年女士摊开书要我签名时,对我说:“你书里写的,我现在正在经历。”我抬头看着她的眼,明白了,对她说:“保重啊,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红着眼合着书快步离开了。
一位头戴布巾的美丽女士来到我面前要求一个拥抱,她从医院请假出来,手腕还圈着医院名条,癌复发。抱着那瘦弱的、平静的陌生人身躯,我自己几乎要发抖,她要迎战的难关与折磨我怎能想象? 而她禅定地坐两个小时听生老病死,这不是勇者是什么!
惹出我眼泪的是一个高中女生,她拿着书要我签名,问:“简媜老师,能不能请您写上我妈妈的名字?我想送她这本书。”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她说:“我爸爸刚过世,妈妈很悲伤……”我的手停了一下,看着她,她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勇气,要带着妈妈走出死荫幽谷、寻找出路。当我慎重地写着名字,她追加一句:“能不能请您写一句话给我妈妈?”我写下:“绝望的女人活下来只有一个理由:爱。”我抱了她,请她代我转告妈妈:生了一个好女儿。
另一位穿着时髦的都会女子提了大袋子,拿出一双新球鞋,说:“您书里写看到一个老人穿新球鞋,那场景好像我爸爸,是不是这双鞋?”我噗嗤而笑,好一个宠爸爸的女儿! 可惜不是这鞋。她愉悦地说:“我们把爸爸照顾得很好!”那声音是无微不至照顾者才发得出的铃铛般的乐音,我愿天下老者都有这种福气,都能在子女亲情的润泽中得到善终。
很荣幸,这书能在大陆与关心老化课题的朋友分享、交流。两岸社会都有严峻的老化问题,我诚挚地希望因着我们勇敢地面对、摹画,老,这一段银色旅程不至于变成荒芜,相反地,展现了人生最后优雅地老去的身影,留下了尊贵地离席的那一份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