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贼
写在前面
1.本文列为限制级。全部内容涉及衰老议题,五十岁以上读者请自行斟酌阅读,切勿勉强,以免刺激过度,损及健康。
2.闽南语俗谚:“呷老有三坏:哈嘻(打呵欠)流目屎,放尿加尿苔,放屁兼渗屎。呷老有三好:顾厝,带囝仔,死好。”
有个字
有个字,没人喜欢,但它喜欢你。这字叫:“老”。
老,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人见不得自己老,因此,跟老结了仇;他去招惹谁都可以,就是不准靠近自己五百米以内,最好比照家暴法保护令之“远离令”规定:命加害人远离被害人住居所、学校、工作场所。免得稍有闪失,“老”像个贼,窜入体内,致使五百米生活圈内之远亲近邻、同事朋友、西药房豆浆店老板在同一天对你皱眉,眼神飘闪打量你全身,张大嘴巴“哦”了半天“哦”不出半句话,你不自觉地扶了扶眼镜、用指头梳了梳头发、抿嘴吸鼻,再次确认自己的五官没被野风吹歪,霎时,你意会他们没“哦”出来的浑话应该是:“几天不见,怎么老成这样!”
你想象着,浑身发汗。你发誓,这事绝对不准发生。
但世间事往往受潜定律支配。你越不想见到的怨憎之人越会在超市门口一进一出碰到,而且你怎么那么没用竟本能地跟他说“嗨”;你越想发财每周买乐透越是证明命中注定没偏财运只能看老板脸色吃饭。所以,你发誓不准发生的事,果然很快就发生了。
老,是怎么回事?你对着镜子翻找白头发时,起了一点做学问的兴趣。
甲骨文“老”,象形字,是一个驼背、长胡须、头上吹着几茎乱发、扶着手杖的老男人侧身站像(这图像让奉行鸵鸟哲学的女人放心,老的是男人不是女人)。不得不佩服造字的老祖宗是个毕加索,几笔线条,垂垂老矣的枯槁模样跃然纸上——老已经够倒霉了,还垂垂,刹那间令人一阵晕眩,险险乎要不支倒地了。
中国文字跟人一样,会长高变胖。演变到小篆,老字包含“人毛匕”三部分。“人毛”谓人之须发,“匕”为化字初文,即变化之意。人的须发由黑变白,意思也够清楚了。如今,“老”这字横来竖去的笔顺已看不出有个颤巍巍的老阿公对着远方呼喊那离弃他的娇妻(纯属作者想象),然而,提笔写一遍,依然心生惊惧:“土”之后,横刀一划,底下明明藏着一把小匕首!老字带了刀,把你给杀了,当然也是一种变化。
大抵而言,带匕首来见你的,皆是前世宿敌。其行踪飘忽,出没难测,亦即如社会版凶杀案所云:“死者身上无明显外伤,家中门窗未遭破坏,显示凶手应为熟人。警方正积极清查死者的交往关系。”交往?宿敌不必透过复杂的交往过程,她(姑且当它是个女的)直接从前世追捕而来。情杀?财杀?都不是,也都是。一支雕着春花秋月的小匕首,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承认她拥有你的身体主权:你的头发归她管,你敢抵抗,她一根接一根拔掉叫你变成省电灯泡;你的牙齿归她管,你不从,让你吃香蕉崩牙;你的前列腺也捏在她手里,她来决定撒一泡尿是一刹那还是一盏茶工夫(闽南语有一谚,甚恶毒:少年放尿过溪岸,老岁放尿滴脚盘)。严格说,老,是个熟人,她熟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宣称跟她毫无关系,还偷偷摸摸雇用戴口罩的凶残杀手用秘方、针剂、手术刀及各式先进仪器对付她。最后证明,她不仅是熟人,简直是从前世奔来讨债的另一个妈,你得负起法律责任好好奉养她。
刚开始没那么糟
其实,刚开始没那么糟。老,像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温文儒雅,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你身边,以情人的眼波打量你的身躯。
那是某个月夜,你拥有的这艘浪荡的独木舟静静地停泊在床上,呼吸均匀,鼾声微微,正做着不清不楚的春梦。老,一缕烟似的,自门缝飘入,坐在床边,深情地抚摸这艘行过野鸭悠游的水域、航过瀚海风暴的独木舟,手法温柔如一行情诗。她从你的发丝嗅出气候温差,从皮肤测得紫外线强度,从牙齿计算动植物品种,自脚板刮得地质变化。甚至,还伸手探入你的胸腔,掂一掂那颗心脏有没有什么冤屈要申诉。她当然也像拉内裤松紧带般试了试几条血管的弹性,眯眼观测血液流速,以舌头舔了舔,得知你家附近东坡肉、蛋糕的分布图(她忍不住又舔一口,果然也是甜食热爱者)。从胃部,她盘算你的业绩压力与夫妻亲子关系。又从尾端那朵垂着蝴蝶结的小雏菊,推断肠道内的宿便量大于你银行里黄金存折的克数(她皱眉,最近金价大跌,而你的肠道黄金竟逆势大涨)。最后,她取出马表测一下小蝌蚪们的游泳能力。或是,如果你是女性,把温柔的小手伸入卵巢数算还剩几颗卵子能用,顺便勘察子宫是否变成养肿瘤的“蚊子馆”。
巡视完毕,她轻轻握着你的手(此时的你正呼出一波高过一波的美鼾),以无比怜惜的口吻说:“时候到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太痛。”
次日醒来,你以为夜里流一身汗是空气不流通,肩膀僵硬是落枕,牙龈红肿大概是火气大,莫名其妙腹泻可能是昨天吃了一坨蹄髈,小腿肚抽筋跟穿新鞋有关。至于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几下就无法解释了,但有什么事难得倒高阶主管且又是个诠释派论者,你立刻联想选战战况方酣,两党疯狂厮杀,昨晚看政论节目气急败坏跟一个朋友争辩,必然因此惊动了这具小帮浦。你做出结论(像每次开会一样):小腿(意如小江),明天开始多运动,该让那辆六万元爱驹(单车)出来见世面。小嘴(类似小蔡),你少碰肉多吃蔬菜,那台可以把皮鞋打成龟苓膏的食物调理机要拿出来用。还有,小鼻(就是小丁),呼吸练习要每天做,专家说吸气憋气吐气的时间比是1∶4∶2。大家都明白了吧。好,散会。
但是,小腿很为难地说:“报告老大,有困难,明天跟大老板开业务会报耗一整天,跑不开。”小嘴也说:“明晚黄总娶媳妇,后天陈董嫁女儿,这两摊不醉是不能归的,我忌不了口。”小鼻更是嗤之以鼻:“接着去上海视察,行程满档,能呼吸就不错了,哪有空练习呼吸?”
你点开手机里的行事历,满满满。心想:也对,这么重要的健康议题应该审慎评估,做好周详计划再付诸行动才是。因此,补上一个附带:“这样吧,找命理师批大限流年,看身体哪方面会出问题,再来设定目标锻炼。”最后,总结:“这是个大的project(项目),等年底休假再研议研议!”
结案。归档。没事了。
这就是知识令人放心的地方。任何一个置身于信息瀚海,持续关注国际诡变、潮流翻滚、社会趋势,密切注意政经脉动、生态变迁、医药新知及粮食能源危机,搜读专业论著旁及网络杂志报纸且跨过四十五岁门槛、事业有成的现代人——一言以蔽之,就是“把地球夹在指缝间”的人,有什么事难得了他呢?当他只用一杯咖啡的时间解释了身体讯息,那些讯息等同垃圾信可以直接删除。万事万物已得到合理的解释。当我们能够提出解释,意味着行使主权、掌控局面。更了不起的是,还拟计划、定目标、排行程,以无比昂扬的姿态迈向未来。这位西装笔挺的总字辈老大的日子仍是发烫的,不仅把地球夹在指缝间,连太阳都在他的手掌心。
老,这个万年奇妖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老,这个万年奇妖,是个文盲。千百万年前,她的业务量很少,那些兴奋过度的细菌与饥饿太久的大型野兽简直像吸尘器帮了她不少忙。最近三百年来,业务量以等比级数激增。即使如此,她依然以高度的自我要求把每一件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这位资深文盲,看不懂皇帝诏曰,也不懂抗老檄文,更别谈冻龄计划案。她才不管你们现代人、他们古代人怎么想。所以,漂亮的抗老计划书,等同于邀请函。
其实无须你邀请,她早就看上你了,别忘了她管辖的老字号员工人数岂是富士康这种微尘公司能想象的,地球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老字号员工盯梢。至于动物,那是另一系统,亦有专人负责。除了战争与传染病算是难得的大福利,员工可休假外,老字号员工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半夜主管来一个指示,就得帮宿主种三根白头发——一根在左耳边,一根前额,一根头顶。不能种错位置,因为这既是坐标以便来日繁殖有所导航,也是给宿主之善意提醒。三根种在一起,一次被拔光,戏剧张力不够;一次拔一根,翻找再拔一根,持两镜前后互照愤而再拔一根,增加了搜索的趣味。或是,正当春暖花开时节,上级要你做个小工程,你就得抄家伙去当矿工;把牙周破坏一番,或是帮眼睛搭蚊帐——白内障,或是把眼球挪一挪——老花,让这宿主拿报纸的手越挪越远,若要仿照《阅读的女人》画一幅侧身像,那本书恐怕需靠近肚脐。至于老人斑、鱼尾纹、卧蚕(严重者已卧如牛角面包)、皮肤松弛,这些是不须上级交代的:这算打卡,没空的话三天打一条,有空的话一天打三条。
老,从何时开始的?
流年如流水,老字号无限公司员工夙夜匪懈全年无休,宿主——也就是你我,无从察觉其酣畅的生产线是如何运作的。我们每日揽镜自照数回,昨日容颜与前日无不同,今日与昨日亦相同,往前往后以此类推皆如此。既然日日相同,何以一年前照片与今日照片相比,竟有明显差异,更甚者,其差异之大,令自己如遭五雷轰顶,心中惊呼:颇似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如今重逢,一长于富裕之家一被贫户收养,故面容相似却神情相异。但这还不是最糟,再过一年,拿出第三张照片,可不是三胞胎的大姐现身了;不仅被贫户收养可能还遭到暴力对待,以致面容憔悴、神情萧索、脸色黯淡,仿佛刚从矿坑获救出来。
你从何时开始不爱照镜、讨厌照相,即标示了你从那时开始变老。青春气息是沛然莫之能御的,即使以炭涂面、衣衫褴褛,仍掩不住那蒸蒸腾腾的香氛。从未听闻一树枯叶埋得了一条奔跑的溪。所以,青春倾向张扬;爱揽镜自照,爱摄影留念,爱不择手段使那辉煌的美更美。反之,当肉身这条浪荡舟航过五湖四海,犁过悲欢岁月,所累积的脂肪与财力同等雄厚——年轻时的坐姿,像一把名师设计的雅致单人椅,中年后变成皮沙发,再几年,沙发上多了抱枕,接着,一阵不必细述的肉体泥石流之后,变成沙发床——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倾向于闭锁;看镜子不顺眼,认为应该赏给高清摄影机一颗石头(秦始皇若在世,焚书之后必然焚所有智能型手机相机)。从未听闻一树新绿能让一条枯溪回春,所以,过了这条边界,独木舟喜欢躲在黄昏之际树荫之下。当年不择手段使美上加美,现在不择手段不让老丑外扬。
揭开老化之谜
为什么会老?老化领域专家史蒂芬·奥斯泰德写了一本书《揭开老化之谜》,一出手就丢过来这句话:“老化这个题目什么都是,就是不会令人沮丧”(我摘下眼镜再看一遍,强烈怀疑“会”上面那个“不”字是草民误植),接着,他又说:“老化是生物上一个矛盾现象,只不过很少人懂得欣赏它,它是一个几乎全体物种都有的现象,而且其种类变化可以说是无止境的;一只蜉蝣只活二十四小时,一只苍蝇只活一礼拜,一只狗十年,一个人一世纪,而一棵树可以活一千年或两千年。鲑鱼活过几年,然后产完卵就筋疲力尽而死,而乌龟确是老当益壮,这里面有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则或形态呢?我们是否可以改变它的形态?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活到一百五十岁或一百六十岁的人瑞?男人真的比女人老得快吗?海豚和大猩猩也会罹患关节炎或老人痴呆症吗?还是仅有人类才这么‘幸运’?……”
这就是专家让我们有靠山之感的地方。如飞机陡然爬升至千百米高空,以牢靠的知识引领我们脆弱的心智从高空俯瞰那囚禁过我们的牢房,此时它像火柴盒般不堪一击。既然所有物种都必然老化,人类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既然所有人类都会老化,那么如今身陷老化苦恼的我还能说什么?
顶多举个手发问:为什么大学同学珠珠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同学会时穿了一件她女儿的粉红色kittyT恤,笑称:“年轻人真浪费喔!衣服还好好的就不穿,我看料子挺好的拣来穿,反正不怕老同学笑。”说得唱歌似的,其实是来展示国威的。那发色、那脸庞、那颈项、那胸线、那腰肢、那臀形(还敢系铆钉皮带、穿露股沟的牛仔裤),处处都是对同班女同学进行毫不留情的鞭笞。更甚者,看到那群没用的男同学,眼睛在“灾区”与“观光景点”之间闪烁游移,如同鞭子之外再送你一把火钳。
幸好,专家的研究给了这些打击一个平反的机会:放心,你等着看,珠珠会老的,也会如你现时一般拥有这灰白发色、这松垮脸庞、这火鸡母皱褶脖子、这产业严重外移的胸线、这囤积战备油的腰肢、这过度发酵的臀部。待她老了,谁还记得你早两年她晚两年老化这种小事?这么一想,心情恢复平静,冻龄美魔女,冻得了一时,冻得了一世吗?
“我希望我能使读者想到老化时不会有恐惧或悲伤的感觉。”史蒂芬说。(本来不会,但想起粉红色珠珠,除了恐惧、悲伤还有一股足以炖烂轮胎的妒火,这一点,心思单纯的学术型雄性动物绝对不能体会。)
“我希望我能使读者把老化想成一个引人入胜的谜团,而不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他说,苦口婆心到快下跪了。
(我把书往地上一摔,啐一声:大胆!你居然敢说出这两个字!)
书耳上(当然,捡起书),穿桃红色上衣但容貌超过五十岁的比较动物学教授史蒂芬,弯腰站在一头鬃发飞扬的老狮子后面,阳光让他们同时眯起眼睛以致额头发皱。我忽然想起海明威《老人与海》,老头子圣地亚哥与巨无霸马林鱼搏斗之后遭到鲨鱼群攻击,大鱼被啃得只剩一副骨头。返航回到家,累得瘫睡在床的老人“梦到狮子”。史蒂芬与狮子的合照引起我的联想:虽然这家伙一再宣称老化是引人入胜的谜,但他明明就是一副刚跟鲨鱼搏斗、死里逃生的模样。
研究老化,使他老得更快。
如何测量老化
老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该如何测量老化?
史蒂芬说,用寿命来测量老化是不精准的,用身体的运动能力——譬如跑百米的速度——来测量也不精准。用生育力,同样有困难;妇女在四十五至五十岁左右停止生育,可是有的男人到九十五岁还有生育力(不怀好意的作者想:是喔,一百岁时可以陪五岁儿子溜直排轮喔)。用死亡率是个办法,推估老化开始于死亡率最低的那个年龄。他说:“以美国妇女为例,在她们一岁时,死亡率是千分之一,但到十岁时,这个几率降到了四千分之一。然后生命又开始变危险了,死亡率在十二岁时开始增加,从这以后,加速度上升,到三十出头时,妇女的死亡率跟她们刚出生时一样。从此以后,持续不断一直增加。所以,假如说老化是开始于死亡率最低的时候应该是合理的。换句话说,老化是从死亡率开始一直增加的那一点算起。所以在美国,老化开始于十或十一岁。”
这就不能怪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史蒂芬大教授,他一面安抚我又一面刺激我。虽然书中他大篇幅讨论遗传、老化过程与延缓老化、延长生命,颇具有知识的趣味性,但已不能挽救我得知自己可能也是“从十一岁开始老化”后,加速老化的事实了。
当然,我也是矛盾的。我不确定自己想从知识里得到什么?知道“老”是一把铁锤,被锤扁了,难道不知道那叫铁锤,就不会被锤扁吗?
“最乖的童子军到了四五十岁时,还是会变成中年人,到了七十岁,还是会变成老年人。”史蒂芬说,“截至目前,没有任何一种饮食疗法、维他命、矿物质或荷尔蒙,也没有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或生活行为能够提出证据说,它可以延缓老化。”不过,他也预留一丝希望:“在我们了解了什么对生命的新陈代谢有害了之后,应该可以在不久的将来找出真正可以抗老化的方法。”
若真是如此,怎么解释珠珠与我之间的“老化”差异呢?除了遗传因素(史蒂芬认为不是那么重要,我却顽固地认为很重要),难道没有其他原因?
我推测,大学时期即以时尚潮女之姿在校园内小有名气的珠珠,这些年来过着优渥的“富太”生活。想必,除了普拉提、瑜伽、按摩,摄取保健营养品,精通各种排毒理论,恭请大师为她灌顶也聘用名医为她灌肠,定期做脸部发丝头皮之深层保养,更有熟识的美容整形医师提供专业协助,让她身上连一粒芝麻斑都没有。如果,珠珠过的生活是凌晨到果菜市场批货,一面开发财车一面吞饭团,自从老公腰部椎间盘突出之后,连搬货都得自己来的生活,那么,她还有本事拉得起一件低腰的鬼洗烟管牛仔裤吗?那种“腹杯满溢”(非福杯满溢)仿佛盖着膨胀起司的海鲜浓汤的体态,比任何恶毒的语句更会让一个女人想死。情歌可以断肠,牛仔裤足以杀人。
珠珠投入庞大的财力心力以抵抗老化,而我一贯就是吃老本的败家态度,任由这副皮囊风吹雨打,如今出现这样的差异,也符合公平正义原则啊!
当然,如果她不穿得像十八岁,我会嘉许她懂得照顾同学的感受而给她按一个赞。至于我自己,也应该自我检讨;我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不当的地方,譬如学术会议上,那位大学者穿着二十年前的西装以不老妖精的严肃表情宣读艰深的理论,我应该多听听他说什么,而不是死盯着他的脸,要明察秋毫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去拉皮?
我应该肚量大一点,要老就自己老,不要老想着拖别人一起老!
几岁才算老
几岁才算老?儒家经典《礼记》对老年人口做了分类与界定,举其要:“三十曰壮,四十曰强,五十曰艾,六十曰耆,七十曰老,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年满七十岁可以自称“老夫”。惜乎,没讲女性可以自称什么?以理类推,大概是“老娘”。
这份统计资料颇有趣,但不知老祖宗所据为何?由“强”“壮”而判,应是根据体能来筛选的。我合理推测,两千多年前,曾举办一场大规模的铁人三项比赛,项目包括:扛沙包路跑、耐饿力(饥饿三十始祖版)、耐冻力,以此“体能基测”成绩客观地界定三十岁以后的年龄称谓及影响后世深远的年龄阶级意识。
我的推测是有根据的,《王制》篇:“五十异粮,六十宿肉,七十贰膳,八十常珍,九十饮食不离寝,膳饮从于游可也……五十始衰,六十非肉不饱,七十非帛不暖,八十非人不暖,九十,虽得人不暖矣。”
换个角度看,这段话就是“全国体能基测中心”呈给天子的报告书:五十岁,可以吃精致的粮食。六十岁,家中要有供他独享的常备肉品(想必是肉松、干肉或炖肉)。七十岁,需有另一份膳食以补充营养(诸如“完膳”或亚培高单位小罐头)。八十岁,可以时常食用山珍海味。九十岁,要在他房里设小吧台,置冰箱、微波炉或小瓦斯炉(切记不可用炭,以免有弒亲之嫌)……以上内容是针对耐饿力,“五十始衰”以下则是关于耐冻力之整体评估;八十岁,要人抱着他才能暖。九十岁,即使叫胖乎乎的火旺嫂成天给他抱抱,也不能让一台冰箱变成烤箱。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承其分法,称七十岁为老。但往下各代的“老年线”出现分歧:晋朝以六十六岁为老,隋以六十岁,唐以五十五岁,宋以六十岁。
唐朝把五十五岁以上划成老人引起我的强烈好奇。我猜测,可能是整个帝国充斥着万马奔腾般躁动不安的雄性荷尔蒙,且六十岁以上的人都因某次H1N1大流行而被抬去“种”了,正巧,帝国要推行“敬老尊贤”运动以端正纵欲过度的民风,在欠缺老年人口的窘境下,不得不把老年线提早到五十五岁。
或是,其实事情很简单,到了唐朝,铁人赛新增酒测与胡人舞蹈项目,无法笙歌达旦且十杯就躺平的人悉数被淘汰,一查,竟都过了五十五岁。我猜,喝酒比赛冠军应是李白先生,他不仅千杯不醉而且喝酒的气魄惊人,有诗为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被老板骂的鸟气,需两瓶威士忌才能消,消万古愁得喝多少啊?典当宝马与皮衣哪里够?怕不当得只剩一条内裤才怪!毫无异议,李白被授予“青春永驻”勋章,尊为“帝宝”(帝国之宝)。
中医的说法最让人不悦。《黄帝内经·灵枢》:“五十岁,肝气始弱,肝叶始薄,胆汁始灭,目始不明。六十岁,心气始衰,善忧悲,血气懈惰,故好卧。七十岁,脾气虚,皮肤枯。八十岁,肺气衰,魄离,故言善误。九十岁,肾气焦,四藏经脉空虚。百岁,五藏皆虚,神气皆去。”
若照中医脏象学说,把五十岁划成老人,必会引起暴动。虽然,不乏有些肝气严重衰弱、只想在家坐摇椅领月退俸的五十岁之辈支持此法,但也不可忽视多数跨过五十门槛、因更年期荷尔蒙变化莫测,以致产生强烈“年龄自尊心”的人,他们最恨别人在他面前说“老”——小护士敢说:“杯杯,你哪里不舒服?”或卖菜姑娘:“阿姨,要买什么?”必然招来横祸。即使是我,虽然觊觎“博爱座”甚久,却也不希望悠游卡发出毕毕毕三声敬老音。
然而,近年来,拜诈骗集团积极拓展业务之赐,有个不幸的现象充斥于金融界。我去邮局汇款到阿嬷户头,行员问我:“你认识这个人吗?”我怔了一下,从来没人问我认不认识“简林阿葱”,以致我的反应颇符合初期痴呆,“认识。”“她是谁?”“我阿嬷。”她居然往下问:“这钱做什么用?”我的心中起了星星小火苗,但很快自行吹熄,原本想答“还赌债啦”,算了,据实以告“生活费”。问完,还要我在一张单子上签名,表示自行负责。单上一行字:“预防诈骗,善意提醒五十岁以上长者……”真想问设计这张单子的人,为什么是五十岁?但我毕竟是有风度的人,即刻签名,不想为难明明比我还老的行员。但心中有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对自己说:“你完蛋了,在他们眼中,你已经呆得很明显喽!”
还好,“老人福利法”第一章第二条:“本法所称老人,指年满六十五岁以上之人。”
既如此,如何称呼五十至六十五岁的人,但凭各人的自我感觉了:青春民粹主义分子,概称之为“后中年期”(绝对不可出现“老”字),务实派细分为“后中年期”“后后中年期”及“前老年期”。我一向不喜欢啰唆,统称为“渐老期”或昵称“生命中不可抗拒的野狗攻击期”。因为,不管你怎么自欺欺人,渐老这处境就像被三条野狗追咬。而且,第一条总是最凶猛的。
野狗理论
第一只野狗在什么时候窜入你的生命?我的老朋友韩愈(由于高中语文课本老是把《师说》和《夏之绝句》摆在一起,使我错觉自己跟韩大师颇熟)有一段名言:“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这段话太吓人,以致大家都忘了《祭十二郎文》是千古流传的至情祭文,只记得他的健康检查报告。
韩愈家的基因不能算优,父母早逝,三个哥哥也早去,十二郎韩老成是他的侄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叔侄又像手足,两代形单影只,感情倍浓。“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可知家族中叔伯辈也不长寿,早衰的韩愈自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乎?”没想到十二郎得了软脚病,竟走在他前面。韩愈身在京师,惊闻噩耗,衔哀写下祭文。
引我关注的是,韩愈老化得也太早了。
“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白发如万箭齐发,牙周病严重,这一年的韩愈也不过三十五岁左右。略具医学常识者不难推测,韩愈因牙口不好连带有消化系统毛病,视力退化势必肝气不旺,必有愁思忧愤倾向,推测其睡眠质量不佳,恐怕早就在半夜学苏武牧羊了。
我年轻时读韩文,对这位苏东坡眼中“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的大文豪,谈不上喜爱。文章虽气势磅礴、吞吐山河,但少了一点人情味。直到偶读《祭鳄鱼文》又忆及高中所读《祭十二郎文》,才串出温情的一面。尤有甚者,等我跨过三十六岁门槛,同时饱受眼干、齿摇及白发如秋芒丛生之苦,才忽然明白,韩愈那一段体检描述简直是写给我看的。我欠缺他那种论述缜密、雄辩滔滔的才气,也不具备性格刚强、直言不忌的胆识——谏宪宗迎佛骨,触怒皇上,被贬到广东潮州当刺史打击鳄鱼——但我与他的基因图谱可能相似度极高。这让我好过很多,在早衰的路上,我不是孤单的,韩愈在前面做了我的精神靠山。
遗传指令就像一只霸道的闹钟,滴嗒滴嗒,自顾自走着。
雄辩如韩愈,在《祭鳄鱼文》中,以移民局官员口吻喝斥鳄鱼这等“丑类”,命令它们在限期内自动出境(南徙于海),否则格杀勿论,期限是三日,不知何故又自动放宽:“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好似鳄鱼家当甚夥,恐其整理不及。面对刺史大人的恐吓:“操强弓毒矢……必尽杀乃止。其无悔!”那些冥顽不灵的鳄鱼根本没把大文豪的文章放在眼里,悠哉如故。这就不能怪我喜爱苏东坡胜过韩大师了,我猜测,若是东坡被贬到潮州,闻鳄鱼扰民,依他的个性,何需多费唇舌,必速速向朝廷请款,建水师、养蛙兵,从此潮州成为鳄鱼皮包皮鞋发源地,刺激当地产业,且除了“东坡肉”另有“鳄鱼丸”行世。
对鳄鱼都束手无策了,遑论对遗传指令。除了靠染剂,我从未听说靠雄辩能让白发在一夜间黑回来。
肉身叛变
我一直有个困惑,善骂者是否易患齿病?吾友某君,位高权重,平日喜训斥属下,给自己的五十岁礼物是一口烂牙。拜植牙之赐,终于摆脱“无齿之徒”称号,唯所费不赀,戏称一部 TOYOTA ALTIS 塞在嘴里。韩愈辩才无碍,藩镇之乱,镇将王廷凑谋反,韩愈受命招抚,凛然以大义斥责王某,终于使其折服归顺。口才这么了得,何止悬河简直是海啸,果不其然,牙齿真是不好!中年即齿牙动摇的他,有《落齿》诗自况:“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此诗宜贴于牙科诊所或糖果礼盒,以儆顽众。
我阿嬷也是口若悬河一族,平日最喜呵斥我们且爱啃甘蔗,两害相加,六十多岁即大牙小牙落玉盘,七十不到,众牙已叛变而去,只剩孤牙一颗固守山海关。某日,此牙犯疼,就医;医生亲切问诊:“阿婆,您哪一齿在痛?”我阿嬷全无恶意只是以对孙儿的惯用语答曰:“你目睛青瞑是哦?我总共嘛剩一齿娘娘!”后来,此一孤臣孽子亦弃逃了,阿嬷进入无齿状态。但她毕竟不是省油的灯,靠牙床磨合也能吃鸡肉、虾子、火锅料与凤梨酥,好似安装一支复仇者联盟赠送给她的大铁锤。
滴嗒滴嗒,遗传闹钟走不停。发白、齿摇、眼干同时找上我的那一年,可标记为“三十六岁,命中注定的野狗元年”。
不怀好意的白发麇集在我前额,一阵风吹过,我从朋友眼中读到惊吓与同情——仿佛我是个弃妇。他们不约而同暗示后来明示可信赖的美容院与安全的染剂品牌。每次上美容院剪发,美容师必然追问:“要不要染一下,看起来比较年轻。”我始终不为所动。我的想法很简单: 一,如果这是遗传给我的模样,我应该欣然接受。二,我对兴风作浪之情欲一日游毫无兴趣,上公交车只求“博爱座”不求艳遇,此不黑不白的头颅正符合需求。三,染发如吸烟,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三,我要染到哪一年才罢手?有个四十多岁即发白的长辈信誓旦旦说:“等退休了,就不染。”退休了,说:“等两个女儿出嫁,当过主婚人,就停。”女儿嫁了,改称:“当嬷就不染。”做阿嬷了,她说:“哎呀,都染三十多年了没差啦,看到一个头白得快被鬼抓去,很不甘心!”
黑是什么?是一座发亮的黑森林,群树芳草散发香气,仲夏夜恋人们追逐嬉戏的舞台。黑,是轻盈的,藏着梦的色素。是丝绸,诱捕恋人说出誓言的网——白衣上留着一根伊人的黑发,好比长长的悬念,轻柔地取下,忆及缱绻,夹入书页,浮出微笑。
白是什么?是战争之后哀鸿遍野的荒村,枯树恶草,散出地狱腥风,是流氓与刺客窝藏的暗窟。白是沉重的,藏着死的符箓,是不锈的钢栅,囚禁罪犯使之认罪该判“老刑”的大牢——黑衣上一丝自己的白发,像是绞刑架垂下的粗绳,厌恶地拂去,忆及老之将至——不,已侵门踏户至此,心情坠入谷底,喂鳄鱼去。
然而,野狗理论之妙用在此,当你抱怨被小狼犬攻击时,请看一看遭熊抱的惨状——套一句诗人拜伦的名言:“我一直埋怨自己没有一双好鞋,直到看见有人没有脚。”吟诵白发哀歌的人应该住口,当看见没有头发的人时。
接受自己的头发变白与接受秃头绝对是不同等级的折磨(廷杖二十与拔指甲二十差可比拟):见将军白发,有何不能忍?见壮盛之年而发际线节节败退,只剩北太平洋东岸几束水草抛过整个北大西洋覆盖了欧亚大陆最后抵达孟加拉湾,你还好意思抱怨染过月余、新冒出来的白发如鬼差的獠牙吗?
壮士断腕,容易;断几束水草,难。见将军白头,不忍;见将军秃头,更不忍——除非其肖像铸于镍币上。
野狗理论另一妙用是:当第一条狗咬你的袖子,你怒而驱之。第二条咬你的手时,你觉得咬袖子实在不算什么。当第三条咬你的颈动脉,你立刻觉得第一只小乖乖是闹着玩的,第二只小坏坏只是跟你撒娇而已!
失眠。是的,年过五十岁的人看到这两字会发抖——根据吸血鬼电影示范,一个人颈子被咬时,会瞪大眼珠继而惨叫,这模样就是失眠者的暗夜形象。
“年龄是我的闹钟,”海明威笔下,捕鱼老人说,“为什么老年人都醒得那么早?难道要让一天变得长些吗?”
睡意,是个巫觋,藏身于七尺之下软泥之中的古瓮。每晚,沿着你所属的那一株花树的根须往上逸出,飘入卧室,于枕席、暖被之间设坛作法,持咒而诵,梦境入口于焉浮现。当此时,你被一股磁力吸引,频频呵欠,说:“我要睡了。”即使影片正当精彩,家人谈兴正浓,书报未阅,都挡不住你的脚步。进卧房,打一个鳄鱼嘴巴大的呵欠,头一沾枕眼一闭,还来不及想明日行程,已被等在梦境入口、一群花枝招展的梦国接待员簇拥着滑入梦乡了。
巫觋返回古瓮。你再度睁眼,已是八小时后闹钟响起时。这夜间,家人晚归洗浴、楼上邻居冲马桶、救护车咿呜而过、对面夫妻吵架惊动警察来巡、后面公寓小儿夜哭、年轻人狂飙摩托车、枕边人鼾声如雷、暴雨来袭敲响浪板,你全没听到。套一句诺贝尔奖等级睡眠皇家学院之赞辞:“缔造无比辉煌的睡眠成就,超越所有生物,其完美程度媲美死亡。”
不知何故,自从跨过五十界限,巫觋先是姗姗来迟,接着竟不来了。每晚躺在床上的你,了无睡意。你进入科学与不科学互生共荣的生命态度:床组颜色换成你的星座幸运色,馒头枕换成可保护颈部的波形枕,床垫软硬适中符合人体工学且是欧美名款,薰衣草温水浴、温牛奶、轻音乐、香氛、隔音窗、窗帘、眼罩、消磁宝石,连床位都请命理师“乔”过了。每晚,你依旧听到楼上冲马桶三次,摩托车飞啸六次,七百米外救护车鸣笛一次,蚊子来袭一次——你起了杀意,开灯,持捕蚊拍与之周旋二十分钟,击毙。关灯躺下。又起床,开灯,直觉还有一只逆贼。果然如你所料,举拍击之,此役耗费三十二分钟。
该睡了,你平躺如一尾新鲜的白鲳,没睡意;侧睡如弓,没消息;趴睡如死蛙,没动静;翻身仰成大字,又两手交叉胸前如埃及法老王,没作用。“难道要我倒吊吗?”你想,真的把双脚高举贴墙,没效。你翻身取闹钟按下夜光,两点四十五分,算来已磨蹭四小时了。“我非睡着不可!”你换个方向睡,企图改运。脑中忽然一阵杂念涌生,泥石流来袭:儿子晚归,不知有没有锁门(为此,你去确认了,有锁)。昨日见堂妹一脸憔悴且暴瘦该不是有癌吧!要是她死了财产落入好吃懒做的丈夫手中怕不败光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为此,你起身写了便利贴,提醒自己明天打电话给堂妹,叫她去找妇科陈医师)。听说明天开会,小刘要当大家的面辞职,给老板难堪。唉,没想到珍珍的心机这么深,全然不顾我们三十年的交情,她儿子结婚,我看我就装作不知道。儿子新交的这个女朋友耳朵上打一个还是两个耳洞?装不知道不好,从小看着他长大,我应该贺一贺。珍珍这种个性,当她的媳妇可有得受哦!小刘也有错的,不知道有没有找好退路,现在景气这么坏。欧债危机怎么办?投资都赔了。闹钟是不是坏了?现在才三点二十分。哎呀,那家伙有没有把剩菜收进冰箱?为此,你干脆去厨房确认。吓!竟看到一只“小强”,对着排水孔吐露衷曲。你兴奋起来,持拖鞋悄然移近,啪!据说破膛蟑螂带菌,你花十分钟为它规划告别式,裹了两张卫生纸才放进马桶举行隆重的水葬。你又擦拭案发地点、刷洗鞋底,此役毕,躺下,“真的该睡了!”你迷迷糊糊仿佛被人蒙眼,飞车环游北海岸一周,不久,窗外传来老人家晨间运动的拍手声。五点五分,你踅至浴室,镜中的你眼皮浮肿,眼袋下垂,像掉到柜底数日才被扫出来爬着蚂蚁的菠萝面包。
次夜,你对巫觋死了心,直接吞一颗安眠药叫大脑关机。
诺贝尔奖等级失眠皇家学院,也给你一篇赞辞:“近年来致力研究夜间床上战场,亲身测试人类体能与精神极限,屡获佳绩;独力捕获无数害虫,对环境卫生做出重大贡献。促进安眠药市场繁荣,增进人类福祉,功不可没。”
巫觋藏身的古瓮已毁,一缕睡意香魂消散于野,软泥凝固,你的元神花树萎谢,只有不知情的风呼呼吹着一树枯条。偶有路过的鸟儿在枝头间栖息引吭,那辗转反侧的人才能因这春天的碎片而获得几个小时的睡眠赏赐。老,是贼,偷了明眸、皓齿、乌丝,也窃了你那黑桑葚般溢着果蜜与酒香、飘着情歌与甜梦的夜,好一匹上等料子的月夜,一去不回,回赠给你一丛干牧草,让你笨牛也似的,嚼到天蒙蒙亮。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比方说吧,老贼从你的衣橱偷了黑丝晚礼服,还需要珍珠项链来巩固她的华丽。是的,她要偷——噫,她要偷什么……话到嘴边怎么出不来,就是那个那个……我要说什么?怎么一下子记不起来?不是珍珠项链,这是个比方,那东西像珍珠但不是珍珠,就是那个很熟悉,每天都会用到的,筷子?不是筷子。钥匙?不是,好像有点接近,啊!想起来了,要偷你的记忆力。
记忆力,绝无仅有的一串银闪闪的天然珍珠项链遭窃,警方不受理。你的珠宝盒空了,窃贼回赠几颗塑料纽扣给你,以嘲讽的手法。鎏金镶珠的珠宝盒是你仅有的,你时时抚摸至少证明自己还存在着(闽南语有一谚,亦甚毒:“躺下睡不去,卡讲嘛讲过去”)。几颗塑料纽扣,不知从旧衣回收箱哪件衣服扯下的。那是他人的记忆结晶,浓缩符号,无法归类的单独事件,突然掉落的不明物体的零组件,此起彼落干扰着你的日常生活:你明明只要买菠萝却买了莲雾忘了菠萝,丢掉的是黑伞却记成花伞,小钱包误放入冰箱却咬定送快递的小弟有嫌疑,右边牙齿松动却叫医生把左边拔掉算了,叫服务生炒面不要放味精却说成不要放妖精。要命是,你通通不承认自己说错,反而指责他人栽赃抹黑:“什么妖精,我说味精,你耳聋了!”平白送来一碟馊小菜,识相者吞下,不识相者反驳:“你明明说妖精,不信问服务生。”一顿饭变成杂技团之翻桌表演,还得赔碗盘钱。至于男士,如厕后忘了关水门,险险乎家禽跑出来问候大家,亦怪罪拉链质量不好自动下滑,不是自己忘了啦。
什么是值得记忆的?什么是不值得记的?记得的都是值得记的吗?你想过吗?
然而,记忆力衰退也不是最糟的。比野狗更凶的,猛虎。闽南语有云:“拆吃落腹”,请记住这四字。
“肉体的败北是多么可耻啊!”托马斯·曼《威尼斯之死》,已见衰态的中年作家阿森巴赫说。
故事开始于五月,连续湿冷形成郁闷,盛夏气息包覆着正在酝酿的暴风雨,阿森巴赫渴望从近乎崩溃的案头工作抽身,旅行的欲望在他体内骚动,濒临油尽灯枯的他踏上前往威尼斯的旅途。
从一种“濒死”逃离,渴望在风光明媚的水都获得洗涤,重生。殊不知,水影如两面镜,一面让他看见绝美少年达秋——这十四岁宛如希腊雕像般无瑕的少年何尝不是凝结在他内心深处的自己的青春影像,另一面,无所逃遁地,看见在时间战场上如俘虏一般颓败的现在的自己。
威尼斯的水影如梦似幻,亦如无数尖刀落在浊骨凡胎身上。当梦幻时刻降临,阿森巴赫陷入痴迷狂恋。海滨戏水,少年的青春身躯刺激他的眼睛:“他那蜂蜜色头发蜷曲在太阳穴和颈子上,肩上的毫毛在阳光中闪耀着,肋骨的线条,均匀的胸部,显出胴体优美的曲线。他的腋窝平滑得有如雕像,腿弯是光洁的,可看到青筋。感到这个身躯像是透明的物质造出来一样。”阿森巴赫片刻不能离开达秋,甘愿为他而死。
当尖刀掷下,他厌弃自己如此衰老,亦恨不得一死。“当着令他倾心而又迷恋的少年面前,就情不自禁地恨自己衰老的身躯:那灰白的头发,削瘦的脸,都使他觉得羞耻和绝望。因此促使他格外地想取回肉体的活泼,弥补逝去的青春。”
老作家进了美容院,染发修脸、化妆涂胭脂,他要轰轰烈烈地再年轻一次,死也甘愿。修整后,镜中那张脸变成充满喜悦的活泼青年,青春果然重返。他戴上系着彩色带子的草帽,打上鲜红领带。是的,死神伸出了濡湿的猩红长舌,无须一阵逆风,那长舌一卷,将他卷入死亡黑谷。因逐美而染疾的阿森巴赫,死于波光潋滟的威尼斯。
不要与时间为敌
若说达秋象征理想中的绝美境界,创作者需以生命相许,这“美与死”便是可歌可泣的。然而,我跨过五十界限之后重看名作,可能受到肉身这艘老旧独木舟的影响,眼底有了苔痕,脚盘也有刀疤,一眼看到好一锅沸沸扬扬的人生汤,锅边围着野狗土狼饿虎,等着把那哭过恨绝、酸甜苦辣都入味的众生“拆吃落腹”。每一道伟大主题的背面,往往印着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嘲弄。追求绝美不见得必须死,但以衰颓之躯,愤然对时间下战帖,欲唤回青春,重燃爱恋,很难不死。威尼斯,好一个梦幻泡影的大讲堂。美少年那青春的蹄,应到天边捉云彩,沙滩上踏浪;白发人的脚是刺人的暗礁,应该埋在后院给羊齿植物造景,也适合埋死狗(当你接受老,那三条野狗便死了),礁岩为碑,系上鲜红带子,铸上:“永别了,吾爱。”
肉体的败北并不可耻。早衰,是我的老年资优先修班,训练我不要与时间为敌,勿贪恋那一生仅有一回、无法复制不可取代的青春。我送走青春,也送走青春时才有的悲伤苦闷、爱恨情仇。老,不是我的敌人,是注定要相偕共游的知己啊!
自何时开始老?这问题,一笑置之。既不能倒提江水,叫一条河重新流过,那么不妨把脚浸入水中,认了眼前风景。天地悠悠化育,四时潺潺嬗递,人,该老。
所以,当你赫然发现,这个老贼于暗夜潜入你的卧房,温柔地抚遍你的肉身,做了可爱且可笑的记号,次日起,喽啰们以黑道地下钱庄的讨债手法,为你换白发、摇牙齿、蒙眼睛,甚至破坏几条血管、扯裂几丝神经,当此时,你在惨叫之余,应该展现一点做人的风度与修养。幽默感是珍贵的,不奢望你有这笔祖产,但你不妨学一学,与正在捆绑你的喽啰们闲话家常:
“工作很辛苦,有没有加班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血汗员工?”
“……”
“我应该是最合作的吧,都没有抗拒,有没有奖赏?”
“……”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
就在最新的那条绳子绑痛了你的大肠,你不得不接受医生建议做大肠镜检查时,躺在诊疗床上的你,见到一个小喽啰悄然飘临,亲昵地对你说:“大哥大哥,你最合作了,老得好快哟,我好喜欢在你这里工作。”
“在哪里工作?”
“这里呀,”他指了指你的大肠,“新进人员要先在粪便部门待一年。”
“老实说,小兄弟,我不想这样。”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们吗?”
“吃屎啦,有人喜欢你们吗?”你板起脸,“我接受你们,但不想老得这么快好不好!”
“哦哦,我懂,”小喽啰取出一本厚手册,翻出一页,念着:“大哥,那你必须戒烟酒茶咖啡槟榔,培根香肠蹄膀。每天运动一小时,流汗,多吃蔬菜水果,十一时以前睡觉。手册说,这种人有很强的抗拒力,我们工作时要小心职业伤害。”
“如果我做不到呢?”你想到每天一瓶酒一包烟,是苦闷人生里的欢愉!
“那我就不知道了,手册上没写。”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这位跟你有了交情的小喽啰,显然是刚入行的新鲜人,以无比兴奋与略带优越感的口吻,低声说:“嘘,偷偷告诉你,我们老大说,要带你去一个叫‘病’的地方。听说到了那里,我们的工作就轻松了,我好期待喔!”
“去那里做什么?”你瞪大眼睛问。
小喽啰转头侦察一阵,确定无人偷听,嘻嘻地说:
“去找死!”
次日起,你关掉手机,卖力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