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老远拖来一根芦柴
说到过年,借托尔斯泰的一句话,叫:“乡下的过年各有各的滋味,城里的过年都是相似的。”
我们家下放后过的第一个春节,全家七口人借住着农民的一间半泥屋,暗无天日、憋憋屈屈,完全没有心境过乡下味的大年。可是到了第二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时候,我们有了一大排敞亮的屋子,九架梁,前后五间,每一间都可以从玻璃窗里欣赏到一望无际的田野。远远近近的农民们喜欢站在运河大堤上看我们的房子,所见略同地称它为“火车”。
这一次过年,我们也有自己养的猪可以杀了。不过这只猪饲料吃得太精,只长油光水滑的皮毛不长膘,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人,谁忍心杀它或者是谁屑于杀它呢?于是农民赶紧争着把他们杀完猪后的猪大腿给我们扛过来——他们最爱跟下放干部做交易了,马上可以现金到手,而赊给乡亲们的猪肉,猴年马月也见不到收益。
这样,妈开始拿那些猪肉煎炸烹煮,还用最新鲜的猪油丁和山楂糕丁做了很多极品水晶汤圆馅儿。我于是泡了半笆斗糯米,到后面的腊月子家去借石磨磨汤圆粉。那石磨竟然还会欺生,我不会使用腰和腿的巧劲儿便罢了,那湿糯米在磨盘里却又比其他粮食滞重无数倍,我跟这半笆斗糯米较劲的过程,如今想来简直可以称作九死一生。
腊月子的爸有家传的炒米手艺,那年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不敢走街串巷,就带着工具挨个潜入雇主家的灶房。他替我们炒炒米不用锅铲,用一只小竹推子,边炒边指点火候,然后悄没声里,一粒粒雪白的糯米就开始珠圆玉润。
乡下人过年待客,一般都是用炒米泡茶,再加上一勺红糖。有一天,我们正在煮水晶汤圆,一个口碑很坏的大队干部掀开我们用新稻草编的厚门帘,闯进来“打秋风”。妈把锅里的水晶汤圆拨到一边,只用煮汤圆的水给他泡了一碗炒米,然后就把他打发了。我们都没有想到,这碗炒米茶就为我今后的招工和上大学设下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
转眼到了年初五,陆陆续续有人背个口袋拿只瓢,上门来讨吃的。这一带有冬闲以乞讨为副业的习俗,队里还给开证明。一般来说,到我们庄子的都是外庄人,而我们庄子的人到外庄去。当地的老百姓过年,事先会蒸上很多包了青菜或咸菜的馒头,冻硬了放在缸里,一直要吃到度过春荒。那时候馒头都裂了口子长了毛,里面的菜一掰拉好长的丝,用菜刀刮一刮就煮到粥汤里吃。而这些趁着过年乞讨的人,就是冲着别人家缸里的馒头来的。
我们家也蒸馒头,每天现吃现蒸,发面用的不是农民家的面头和碱,是外婆夹在信里从上海寄来的干酵母。那时候没有干酵母供应,外婆每次买了鲜酵母放在北窗台上吹干,然后用手仔细地捻成碎末,这才给我们寄来,每次只能寄一点。我们家的馒头又香又暄,妈不舍得把她母亲的母爱拿去施舍,有乞讨者上门,她宁愿给他们舀上一碗米,他们更是欢天喜地。
快到中午的时候,远处冻得硬邦邦的田间阡陌上,摇摇晃晃地走来了“菜老头”。
为什么老远就认得出他呢?乡间挑担子的人多得是啊。说来简单,这是因为菜老头的打扮独一无二:他穿一件旧式的长棉袍子,为了方便走路,棉袍的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里面的棉裤上还扎着绑腿。老头有八十多岁了,经常从城郊贩点蔬菜过来卖给下放干部。菜老头的经历好像跟新四军沾点边,又是五保户,所以别人严禁做生意,他可以例外。
妈跟菜老头特别谈得来,他那些干巴巴的土豆、萝卜和冻得缩成一团的“青菜”,妈往往兜底都买下来。赶上饭时,妈还会掰开一个大馒头,夹上两块红烧肉递给他,菜老头鼻涕吊好长地吃,妈一点都不嫌。
远远看上去,菜老头的挑子里有点红颜色。妈说:“不会是红辣椒吧?”近了再看,原来那些芹菜、白菜都拦腰贴了一条红纸。菜老头蹒跚着到得门前,搁下挑子抹一把鼻涕,突然之间仰天高歌,有板有眼的,只是不知道唱了些什么。邻家的女人笑道:“老头子给你家唱喜歌哩!”
菜老头远远走来时,我们都以为他手里牵着个什么东西,这会儿才发现是一根细细长长的芦柴篾子。菜老头唱完,郑重其事地把这根篾子送进我们厨房,放到我们的柴火堆上。
这是干什么?给我们添一根柴?
“哈哈,老头搞‘四旧’哎——他给你家送‘财’哎!”邻家女人说。
妈笑着,递一条凳子请菜老头坐。菜老头不坐,一脸凝重地对我妈说:“你这几个孩子我都替你看过相了。将来个个有出息。”
菜老头临走的时候,妈用笼布包了十来个冻结实的水晶汤圆掖到他的腰带上。妈说:“煮熟了吃的时候慢着点啊!当心里面的馅儿把您老烫着了!”
我至今都很想知道,菜老头咬开汤圆皮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被那里面流出的不可思议的、红色的、透亮的、酸甜浓稠的蜜油给吓一大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