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报恩寺
日前来到长干里,站在一座建筑的水泥平台上,俯瞰大报恩寺塔的遗址。那里正在做昔日寺塔地宫的勘查工作,一层层不同朝代的夯土层,通过挖掘的横断面令人吃惊地呈现。就是说,一百五十年前,当矗立在中华门外达四百四十四年之久的大报恩寺塔毁于天京事变时,它的前生来世已经经历过数度的轮回。
史学家论证,最早用于建造寺塔的夯土层产生于东汉,距今已逾上千年。
如果这不是一块非同一般的佛门宝地,它又怎么能导演出寺塔们一次又一次的涅槃哩?
今天站在这里,已经听到大报恩寺塔又一次复建的紧锣密鼓。三年之后,人们只要一迈出中华门城堡,以大报恩寺塔为主体建筑的明文化园景,便以115亩的气势展现在眼前,香烛鼎盛、香客如云,金碧辉煌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下,将流连着无数瞻仰这座“中世纪七大奇迹”之一的国际友人。
可是,当年的大报恩寺塔是以堆土代替脚手架的方式,耗费十九年的岁月,由人力把浩如烟海的琉璃构件一件一件地拼装完成的。我们今天的复建,借助现代化的设施和钢筋水泥,这样的“伪古董”,是否有让其问世的足够意义?
我想,它是有足够意义的。
可以推断,最早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东汉寺塔,一定远不具备明成祖年间建造的大报恩寺塔的恢宏气势和精湛工艺,否则饰有飞天、飞羊、狮子、白象、金翅鸟、莲座、昙花、蔓草等五色琉璃砖的九层寺塔,不会博得“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的至高美誉。人类的每一种文化,都是以不断融入新的时代元素而繁衍的。三年后再生的大报恩寺塔,会因为拥有了钢筋水泥的骨骼,而不会再似它的前生,轻易地就被一伙太平军摧毁;而电力带给它的璀璨,也将是过去日耗灯油六十四斤的豪华所难以媲美的。
作为文化人,我其实也不可避免地喜欢体现历史厚重感的残垣废墟,比如圆明园,比如古罗马斗兽场。三十年前,经过“文革”浩劫的鸡鸣寺一派潦倒,石阶上荒草蔓生,墙壁上残留标语,破败的寺庙木门上,前来访古者留下了惆怅的墨迹:“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如此所在令我产生的痴迷,真是难以言喻。后来它修缮后扩建,黄墙黛瓦、飞檐铁马,建筑层层叠叠,山门高大庄严,尤其是新建的药王塔,把我熟悉的旧画面变得不但疏离而且陌生。
然而这座崭新的鸡鸣寺很快得到了人们的接纳,逢到佛教纪念日,人山人海,香火浓得化不开。日久天长,它和大自然的磨合也进入了佳期,春暖花开之时,灿若云霞的樱花和浓墨重彩的鸡鸣寺相得益彰,就如同是一个好性情的人,慢慢地成了自己新衣服的灵魂。
由此我明白,人对于历史遗迹的感受,“屐齿苍苔”并不是唯一的境界。有的时候,或许我们也需要一份大自然那样的仁厚随和之心。
作为一个南京居民,当我将目睹大报恩寺塔这座“绝世东南最壮丽之建筑”的再一次重生时,我应该说,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