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
在我十岁至十七岁的那些年里,我们家住在白下路附近的一座大院里。这座院子共有22幢一模一样的三层住宅楼,当时堪称蔚为壮观。我们家住的是最前面一座楼的三楼,夏天所有的人家窗户洞开,从我们家的窗里一直可以看到最后一幢楼外池塘边的绿树。
大院里的孩子各个都为自己的院子感到骄傲,因为我们除了这么多的楼房,还拥有一个大操场、一个大池塘、两座带防空洞的假山,以及大大小小若干个花园。我们在院子里打球,捉迷藏,疯跑,采浆果和蘑菇,种不需要悉心照料的毛豆和向日葵。有一年我的摩登外公从上海来,“老夫聊发少年狂”,跑到操场上西装革履地放他自制的马褂风筝。风筝飞上天,大家都看见糊风筝的纸是当时控制很严的《参考消息》,因为这件事,父亲还挨了组织的批评。
这座大院归属戏剧学院,教工宿舍与学生宿舍混杂,我们家对门的单元就一度是话剧班女生的宿舍。有一天忽下雷阵雨,父亲冲到公用阳台上去收衣服,淋得眼镜片都往下滴水。母亲递毛巾给他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因为父亲稀里糊涂地没发现,收回来的衣服里面,有很多是话剧班女生的内衣。后来对面的单元改住一对新婚的教员夫妇,男的回来敲门,女的一开门,男的撒了欢地上去咯吱,两人笑得不可开交。再后来住过三位京剧系不怎么团结的男旦教师,他们各自用小手绢提回吃食,各人使用各人的茶壶,彼此什么话都不说。一楼的单元不住人,放了钢琴供学生练声,就连只能放下一琴一凳的厨房里,也整天有学生在不厌其烦地唱《金瓶似的小山》。
我们的房子据说是日本人留下来的,基本上是木结构,从我们住的三楼可以骑着楼梯扶手一直滑到底楼。夏天的夜里我们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睡觉,胳膊和腿上很快就出现一溜一溜的红疙瘩,坐起来一看,地板缝里是一排臭虫的小尖嘴。我喜欢看天花板上的水渍,它们有时候像奔跑的仙女,有时候像直立的狗熊。
每晚临睡之前,父亲会用一根铁棍扫荡床底。有次一只被穷追猛打的老鼠奇迹般失踪,后来才发现藏在父亲大衣的口袋里。
我们的住宅单元不知为什么不配备厕所,位于二楼的公用厕所只好给每家分了一个隔间。有时候我们刚刚在自己的隔间里方便完,隔壁就进来了邻家的胖大老爷子,他门户大敞,我们一时无法出去,只好屏息蜷腿,艰难地熬完他方便的全过程。
楼下的院墙下倒是有一个用车库改建的大公厕,一条深沟环屋而筑,据说到了使用的高峰期,男厕所里大家首尾相接地抽烟看报纸。扫厕所的老头经常会站在女厕所的门口,用河南话放声大叫:“有人没有?”
有一次我的大弟在阳台上玩打游击,一脚踏空从三楼上摔下来。邻楼一位艺人老太太第一时间抱起他,胸有成竹地一手堵肛门、一手掐人中,一直坚持到救护车到来。结果我的大弟除了下巴上多了道伤疤,安然无恙。
大弟出事的当口儿,全院的大人孩子潮涌一般过来看,我哭着驱赶他们,心里痛恨他们的围观。可是数十年的时间过去,我一旦想起大院、想起他们,就觉得像是想起了老家、想起了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