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住宾馆
20世纪70年代末,我在省级文学刊物当见习编辑。初春时节,两位资深男编辑和一位刚从省委宣传部调来的女编辑,带上我,到苏州去组稿。
两位男编辑一路斗嘴——类似亲兄弟间的那种斗嘴,争论的都是在当时的我听来很艰深的文学话题。
到了苏州,穿过观前街,他俩把我俩“扔”到苏州饭店一个堂皇的标准间里,说第二天上午来接我们,就继续着他俩的争论扬长而去。
我追出去,问他们去哪儿。他们不耐烦,说:“问那么多干啥?我们住市郊的部队招待所。”
他们走了,我俩开始仔细研究我们的房间,忽然发现除了以前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的席梦思,还有空调、拖鞋、浴衣、洗发露和二十四小时无限量供应的热水!
当时我的身份是知青,女编辑是从党政机关出来的年轻干部,我俩从未见过如此世面,当即喜出望外,直扑浴室。
我先洗澡洗头,发现一大浴缸热水放掉可惜,干脆只穿浴衣,把里外衣服统统洗了个彻底。
女编辑进去享用热水的时候,我慵懒地躺在床上翻看苏州饭店的服务手册。苏州饭店是当时著名的四星级涉外饭店,毗邻京杭大运河和网狮园,拥有宽敞的天鹅绒草坪、茂密的树木绿荫和具有古园林特色的池塘假山。酒店以苏帮菜为主,有健身房、棋牌室、美容院等娱乐设施。饭店有不同等级的客房,分套间、标间和单间,各有各的价格。我对照图片找到我们这个标准的房间,一看价格,五雷轰顶——居然每晚三十元!
三十元是什么概念?当时我的临时工工资每月二十元都不到,他们正式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也就每月四十来元。而当时正常的出差住宿标准,只有几元。
我跑去拍浴室门。女编辑也是只穿浴衣大洗特洗衣服,她披散头发,热气腾腾地跑出来,摸了眼镜去看服务手册,然后她也吓坏了!
我俩抱怨男编辑们只忙着斗嘴,根本都没搞清苏州饭店的房价。那时没有手机,完全不知如何联系两位男编辑。我俩不敢花钱吃晚饭,在席梦思上彻夜辗转,一心只盼着快点天亮,赶在饭店结算房费的规定时间前结束这个可怕的错误。
幸好房间里有空调,一夜过来,我们的内衣基本干了,可是混纺纤维的外套依然颜色深沉,摸上去硬邦邦,至少残留三分之一的水分。
我俩穿好内衣,硬着头皮套上外套出门,虽然饥肠辘辘,也不敢觊觎任何的早点摊,因为要做好自己补付住宿差额的准备。
问了很多人,找到去那家部队招待所的公交车。刚开始车不挤,慢慢地上班的人多起来,往市郊的路又变得有点差,车摇摇晃晃。我奇怪地发现,无论车如何挤,我和女编辑周围总有相宜的空间。我内心感叹,有教养的苏州人对外地客人真是礼貌有加。
车到站,我抓住女编辑的衣袖拉她下车,然后哭笑不得地目送公交车远去。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车上乘客何以对我俩敬而远之——我俩的外套,此时简直是冰冷如铁!
好不容易找到两位男编辑,其中之一对我俩破口大骂:“真是土包子!苏州饭店的房间是我战友帮忙解决的,你俩瞎操什么心呀!”
这就是我第一次住宾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