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在笑

蕉叶冻 作者:梁晴 著


都在笑

这是我们家最经典的一张老照片,它摄于1962年的春节,地点是父亲当时工作的江苏省戏剧学院1号楼前。照相机是跟公家借的,摄影师是我的父亲。

你可以感觉到镜头之外的我父亲那股兴致勃勃的劲儿。掐指算一算,那年的他也不过三十七岁。有一次全家去游玄武湖,母亲和我们在公交车上,父亲忽然骑着自行车蹿到公交车前,来了个双手大脱把,把司机吓了一大跳。父亲的这个意外节目把我们五个孩子弄得兴奋至极,至今我都记得在我们的喝彩声里父亲脸上的得意。

我忘了父亲在按下快门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让我们以各种各样的神态绽开了笑容。真的,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对衣服上的补丁与花朵般笑脸之间的反差产生感动。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全走出饥饿的阴影。哥哥会偷炒一把米灌在裤子口袋里,跑下楼梯时米不停地烫他腿。大弟那时刚生过一场肝炎,他乱吃东西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有一次爬到总统府西花园的墙上(他所在的幼儿园位于总统府东花园),攀摘了一把可疑的果子吞下去。他还经常光顾巷口一个脏老头的摊子,花一分钱买十来颗半生不熟的盐水煮螺蛳,用脏老头吸在半块磁铁上的锈缝衣针挑了吃。

大弟得肝炎住在儿童医院时,母亲为他准备的手纸被别的病孩偷走,母亲只好买了一本描红簿做替代品——那时的手纸也是定量供应的。他住院时的食谱中有一道是“鸡丝粥”,我们在隔离门外看到这几个字,都恨自己没能生场肝炎。

五岁的小弟长得黑矬,一点不像我们家的孩子。他生麻疹时保姆老抱着他在风口,还给他吃很咸的螺蛳尾巴,留下了流鼻涕的后遗症,而且因为懂事时就是饥荒年代,他都不知道不饿是什么滋味。还好母亲很疼爱这个“老巴子”,母亲总抱着他,长腿拖到地上,令我们侧目。没想到小弟长大后仪表堂堂,个头也是三兄弟中最高的。

那年我正好满十岁。据儿时的同学回忆说,那时很少有同学穿得起灯芯绒的衣服,所以我算是奢侈的。可是母亲忙到连过年了都没有帮我和妹妹把脱落的纽扣配齐全,而我们也完全未因此影响情绪。

因为过年,我和妹妹都扎了蝴蝶结。那时我非常希望有一条很宽很宽的粉红色纱质蝴蝶结(好像是在《儿童时代》杂志封面上看过一个摆芭蕾造型的女孩头顶上戴着这种蝴蝶结),无奈母亲每次买给我们的都是窄条的普通缎带。母亲说我要的那种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到。

五个孩子中,只有我哥哥的衣服没有补丁,他的裤子还有裤缝。可是仔细瞧瞧就可以发现,他的那件外套源自母亲的卡其布两用衫,领子完全是女式的。

数十年的光阴过去,五个孩子衬托着补丁的笑,似乎永远没有褪色的迹象。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