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西方“求爱”
“我希望俄罗斯成为欧洲的一部分”
从1999年3月北约盟国开始轰炸南斯拉夫起,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即被冻结。俄罗斯外交部长伊万诺夫宣布:“我们已经让北约驻莫斯科代表卷铺盖走人。对南斯拉夫的侵略停止之前,我们不会与北约有任何接触,包括北约秘书长。”
然而2000年伊始,普京刚出任俄罗斯代总统不久,位于布鲁塞尔的北约总部秘书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伊万诺夫。新上任的北约秘书长罗伯逊着实吃了一惊。10月他到布鲁塞尔走马上任后,将争取使俄罗斯“恢复安全合作”确定为他的首要任务之一。然而迄今为止,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伊万诺夫故作羞涩、扭扭捏捏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正在考虑造访莫斯科的话,你或许会发现你很受欢迎。”
于是罗伯逊成了西方第一个会晤俄罗斯新总统的重要政治家。2月,他乘坐德国空军提供的一架飞机飞抵莫斯科。
在机场,普京问:“为什么您乘一架德国飞机来呢?”
罗伯逊马上意识到,鉴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空军轰炸机造成的恐怖,他乘坐的这架飞机上面涂的德国空军徽记触动了俄罗斯的某根敏感神经。罗伯逊解释道,北约本身没有飞机,所以他不得不借用成员国的飞机。
“哦,原来如此,”普京试着讲英文,“秘书长,也许下一次您再来应该乘一架英国飞机。”
罗伯逊给普京带来了一份礼物,一本讲述沙皇宫廷的英文书。他是在一家旧书店里淘到的。俄罗斯的这位领导人喜笑颜开,原来他正在努力学英语,因为他又增添了很多要“交际”的外国领导人。
普京告诉罗伯逊:“我喜欢大声朗读英文书,作为练习。”随后他又补充说,“所以我的狗现在英文很流利。”
两人的会面不只是展开魅力攻势和互开玩笑,也谈了实质内容。罗伯逊记得,普京相当坦率,讲话直切重点。“当时他不像现在那样自信。他刚刚上任,甚至连总统都还不是,只是代总统。”
普京说:“我想解决我们双边关系中存在的问题。目前我们的关系并不具有建设性。我想逐步恢复与北约的关系,但不可能一蹴而就。在这一点上很多人与我有分歧。”普京指了一下他的国防部长马歇尔·谢尔盖耶夫元帅和外交部长伊戈尔·伊万诺夫,“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希望俄罗斯成为欧洲的一部分,这才是它未来的归属。让我们看一看如何能最好地达到这一目的。”
英国大使告诉罗伯逊,他对这一果敢的早期外交政策决定印象深刻。鉴于当时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极为紧张,普京说“我想恢复这种关系”不同寻常。罗伯逊感到,普京想发展“一种线条清楚的关系”,撇开昔日遗留下来的障碍,只谈重大问题。“他们希望被当作世界上的一个重要成员。”
还有一位世界领导人热衷于满足俄罗斯的愿望。布莱尔首相看到,英国有机会成为俄罗斯在欧洲的“最佳伙伴”,并决定于3月上半月访问俄罗斯,普京当时甚至还没有当选总统(大选定于3月26日举行)。此时,布莱尔比德国总理施罗德或法国总统希拉克更愿意迁就普京在车臣发动的战争。英国外交部对这位前克格勃特工存有戒心,显然此人是车臣战争的导演。然而布莱尔在唐宁街的顾问坚持认为,普京是一位新型的领导人,一个值得对他尽早押宝的人。布莱尔办公厅主任乔纳森·鲍威尔说:“根据我的经验,克格勃官员在昔日的苏联官僚体制中属于比较开放的一批人。我们决定在竞选期间就与他接触,而不是等到选举结束以后。那时等着见普京的人会排成长队。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但我们认为应该这样做,而且也确实产生了结果。”
鲍威尔说,布莱尔出访俄罗斯前几乎没怎么关注车臣问题。直到上飞机后,才开始阅读为他准备的背景材料文件夹。“外交部准备的文件夹令布莱尔越看越恼火,因为早在那时,托尼已经对伊斯兰恐怖主义感到担忧。他看到了它的危险性,觉得我们在对待俄罗斯对付伊斯兰恐怖主义的做法上有那么点儿‘双重标准’的味道。于是他在飞机上决定,待到双方举行记者招待会时,在车臣问题上他要给普京一点儿自由行事的空间。”
普京满面春风地全程陪同首相布莱尔及夫人切丽游览了自己的故乡圣彼得堡市,参观国立冬宫博物馆,在沙皇金碧辉煌的夏宫彼得宫举行会谈,傍晚前往马林斯基剧院,观看普罗科菲耶夫的歌剧《战争与和平》。唯一一个不快的小插曲是在彼得宫举行会谈时,英国大使罗德里奇·莱恩爵士一屁股坐在一把椅腿细长的古色古香的椅子上,把椅腿压断了。
普京俏皮地说:“我希望你会赔偿这把椅子。”据一位目击者说,普京不完全是开玩笑。
这次访问极其圆满。这是布莱尔想要的结果。鲍威尔承认,叶利钦与法国人和德国人(更不要说克林顿了)打得火热,英国感到自己被撇在了一边。现在布莱尔自己“挤了进来”。总统选举刚一结束——大选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普京赢得了53%的选票——布莱尔马上邀请普京访问伦敦。“格罗兹尼屠夫”受邀去温莎宫拜见女王时,媒体一片哗然。
一段时间内,布莱尔的确看上去成了普京在西方的主要联系人。11月美国总统选举结果未定,在佛罗里达州重新计票时,普京打电话给布莱尔,询问他是否应该给小布什打电话表示祝贺。鲍威尔回忆道:“托尼建议普京等一等,待局势明朗后再说。普京非常感谢,于是没有给小布什打电话。这件事很有意思,通常你不可能与俄罗斯总统有这么深的关系。我们因此感到,这宝是押对了。”
当然,考虑之一是英国的商业会受益于更密切的政治关系。因此4月访问伦敦时,普京会见了一批大企业家。英国石油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约翰·布朗勋爵对普京印象深刻:“他令人耳目一新。”普京向英国商人许诺要严守法律,打击腐败。普京不苟言笑的冷漠举止让他们感到,他说话是算数的。3年后,在普京和布莱尔主持的一个仪式上,英国石油公司和俄罗斯的一家大石油公司俄罗斯秋明石油公司(TNK)签署了一份合同,组建一个合伙公司,两家各占50%的股份。当时,英国石油公司投入的67.5亿美元是有史以来俄罗斯得到的最大一笔投资。双方皆大欢喜。然而,随着普京开始质疑把本国的战略资产卖给外国人的做法,前面将是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
看到普京的灵魂
至于美国,普京已经决定耐心等待克林顿余下的任期结束,再开始向小布什的班子伸出触角。俄罗斯人早就预料到小布什会获胜。2000年7月底,他们甚至派了一个代表团参加在费城举行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成员之一米哈伊尔·马格罗夫是俄罗斯上院的议员和公关专家,他曾在普京的竞选班子里干过。他说,这是统一俄罗斯党对外联络的一项内容,“与世界各地的保守党交往”,目的是为普京的党派打造中间偏右的“牌子”。团员会晤了赖斯和小布什班子里的其他成员。会晤的时间并不长,但足以使他们再次受到邀请,参加1月份的总统就职典礼。
就职典礼那天,赖斯找到一位俄罗斯外交官,要他代表美国新政府向普京转达一个积极的口信。赖斯会讲俄语,而且是一位苏联问题专家。在随后的年月里,小布什在制定俄罗斯政策时,她的作用举足轻重。赖斯的口信表达了对发展友好关系前景的期待,但绝不是比尔—鲍里斯秀的重演。赖斯认为,克林顿与叶利钦之间的亲密关系,个人色彩过于浓厚,而且克林顿要求俄罗斯人对其在车臣的所作所为负责时表现得太软弱。2000年12月31日,《芝加哥论坛报》刊登了赖斯撰写的一篇文章,严厉批评了克林顿的政策。
美国政策的缺陷在于,克林顿始终欣然接受叶利钦和他身边被视为改革者的做法完全失败了。美国当然需要与国家元首打交道,而叶利钦是俄罗斯的总统。
然而,美国对民主和经济改革的支持成了对叶利钦的支持,他的议程成了美国的议程。
明明没有改革,美国却做证说俄罗斯正在改革,在没有任何重大变革迹象的情况下继续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向俄罗斯提供资金。
一些耐人寻味的私有化手段因而被捧为经济自由化,对一些权势人物掠夺国家资产的现象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置若罔闻。俄罗斯的现实与美国政府对俄罗斯经济改革的看法完全不符。
赖斯还知道,麻烦事还在后面,因为小布什打算比克林顿更坚决地追求建立一个导弹防御体系的目标。在一次采访中赖斯说:“布什讲得很明白,重新调整军备控制中的攻防关系对他极为重要,而《反弹道导弹条约》是导弹防御的一大障碍。”
然而普京认为,白宫换主是一个好兆头。2001年1月小布什就任总统后,俄罗斯期待着与他建立一种新型关系。
没想到,不久发生了一件让俄罗斯人猝不及防的事。3月,美国人宣布驱逐在华盛顿和纽约打着外交官幌子从事情报活动的50名俄罗斯间谍。俄罗斯当时没有意识到,而且时至今日(根据我们通过采访所了解的情况)仍没有意识到,新一届小布什政府对这件事同样毫无准备。俄罗斯人以为,小布什决定上台伊始发出了一个强硬信号,而实际上他不过是打发掉从他的前任接手过来的一个难题。
此前,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路易斯·弗里查明了50名外交人员的真实身份,然而克林顿政府不愿意将他们驱逐出境,担心克林顿任期即将结束时会损害与叶利钦的特殊关系。如今弗里看到白宫换了主人,加之他知道自己不久也要走人,于是决定走之前了断这件事。
在一次采访中,新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副助理斯蒂芬·哈德利回忆说:“弗里坚持己见,认为必须对美国境内的俄罗斯间谍网采取行动。我感觉,这件事他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但出于一系列的原因,克林顿政府在任期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年里觉得时机不妥。这意味着它成了新总统必须面对的问题。我们的判断是,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并需要采取行动,而且要尽早尽快。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间谍,而不只是外交官。驱逐他们不是出于政治目的,也不是要发出什么信号。决定已经做了,继续拖下去不会使问题变得更容易处理。”
通知俄罗斯人的差事落到了布什的国务卿鲍威尔身上。他礼节性地召见了俄罗斯大使尤里·乌沙科夫,乌沙科夫也得以有一个机会与新任国务卿见面。鲍威尔先以轻松话题开场:“你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乌沙科夫回答说:“好东西留待上甜点时吃。”
鲍威尔于是端上了“开胃小吃”。他客气地解释说,虽然有一个君子协定,每一方可以在己方使馆里安排一定数量的间谍,但是俄罗斯的间谍数量远远超出了这一限额。“我们已经查明了大约50个人的身份,明天我们将通知你们具体是哪些人。他们必须在几天之内离境。我需要你一回使馆便打开传真机,通知莫斯科。”
乌沙科夫立即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的外长伊戈尔·伊万诺夫,伊万诺夫怒不可遏。他回忆道:“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次有政治目的的举动。我们认为,美国人这样做是想向世人显示,谁是世界的霸主。”
消息传到莫斯科后,戳到了俄罗斯人的痛处。普京过去16年就是干这行的,被驱除的人都是他的契卡同事。普京召开了一次由负责军事、外交和安全事务的各位部长组成的联邦安全会议。会议决定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美国人,但要让他们更难受。联邦安全会议首脑谢尔盖·伊万诺夫挂通了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的电话,通知她说:“我们会对你们毫不客气。我们将驱逐你方的50名外交官,但不会马上这样做,而是拉开一段时间。我们不仅会精心挑选真正的间谍,还要挑选‘干净的’外交官。我们要让你们的使馆乱成一团。”
针锋相对的互相驱逐开始了。然而小布什的班子急于向前看,毕竟这件事不是他们开的头。鲍威尔打电话给俄罗斯外长伊戈尔·伊万诺夫,建议了结此事。
伊万诺夫回答说:“这件事还没完,我们将驱逐50个人。如果你们驱逐我方更多的人,我们会一直奉陪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双方的外交官就会被驱逐净尽,只剩下你我二人处理我们的双边关系。”
两人同意叫停。5月18日,伊万诺夫携带普京的一封信飞往华盛顿。这位俄罗斯领导人不再纠缠于此,在信中强调了他对北约秘书长罗伯逊讲过的同样观点。他希望重新启动两国关系,以建立一种新型的伙伴关系。鲍威尔和伊万诺夫一致认为,两国总统需要见面。他们选了一个中立的场所——斯洛文尼亚,时间定在2001年6月16日。
在位于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以北不远、建于16世纪的布尔多城堡里,彼此从未见过面的小布什和普京开始了两人的首次约会。普京模仿对方的能力极强,并能博得他们的信任。靠着这种能力,他成了克格勃一位出色的“交际家”。普京青睐的一位关系很广的克里姆林宫记者叶莲娜·特雷基波娃叙述说,普京任联邦安全局局长时曾带她去一家日本寿司餐馆吃饭。“他极善于与人打交道……堪称一位人际关系大师……能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出和他在一起的人,让他们觉得他同他们是一类人。他做得很巧妙,对方显然没有察觉到,仍自我感觉良好。”
在布尔多城堡,普京对小布什施展了他的魔法。小布什提起他在背景材料文件夹里读到的普京人生中的一个插曲,普京母亲曾送给儿子一个基督十字架,而普京让人在耶路撒冷为这个十字架祈福。普京马上意识到,这件事引起了布什内心的共鸣。据布什自己亲口对美国记者伍德沃德说,普京答道,“确有此事。”
布什说,他告诉普京,他没有想到,一个共产党人,一个克格勃特工竟愿意戴一个十字架(此次会晤普京并没有戴十字架,不过一个月后他确实把这个十字架带到热那亚给布什看)。布什说:“对我来说,这件事意义深远。总统先生,我能称呼您弗拉基米尔吗?”
普京随后告诉布什,他父母家的别墅在一场大火中坍塌。他从废墟中想找到的唯一物件就是这个十字架。“我记得,消防队员的手掌张开后,露出了我母亲送给我的十字架,似乎是命运使然。”布什简直听迷了。
两人继续私下交谈时,等候在外面的两位总统的助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布什的国务卿鲍威尔一直与俄罗斯外长伊戈尔·伊万诺夫聊天。日后鲍威尔回忆道:“我和伊戈尔,还有两国代表团的其他成员坐在那里,假装是在开会讨论重大问题,其实我们大家不过是枯坐而已,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猜测两人到底在干什么。”
两国总统最后终于露面,共同出席了一场记者招待会。一位记者问了布什一个要命的问题:“美国人可以信赖此人吗?”中了魔法的布什激动万分:“我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一个极为坦诚和值得信任的人。我们谈得很好,我看到了他的灵魂。”
普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向布什,用英语轻声说:“谢谢您!”布什的助手们听呆了。赖斯小声对一位同事说:“天哪!后一句话够我们解释的。”
鲍威尔后来把总统拽到一边说:“您知道,您可能看到了您说的这一切,可我从他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克格勃特工。别忘了,他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曾是克格勃在德国的间谍,而且是克格勃的头子。”
直到布什总统任期结束,“看见了他的灵魂”这句话始终纠缠着他。
共同打击塔利班
时隔不到3个月,两人的友谊就面临考验。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对美国发动了世界上伤亡最惨重的袭击后,普京是最早打电话给布什表示哀悼和支持的世界领导人之一。
看到飞机撞向世贸大楼和五角大楼的新闻画面令普京感到震惊,但他并非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就在前一天,他打电话给布什,说他认为“一项重大阴谋”正在酝酿中。此前,9月9日,阿富汗反塔利班的北部联盟领袖马苏德遭到暗杀。俄罗斯情报部门认为,这是一个恶兆。几年来,俄罗斯一直向北部联盟提供武器和现金,以求遏制宗教极端主义的蔓延。
普京立即在克里姆林宫召见安全部门的首脑,询问他们能帮什么忙。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推迟即将在太平洋举行的一次大规模海军演习,因为这有可能会不必要地分散美军的注意力。普京给白宫打电话,然而无法与布什总统通话。当时布什正乘坐空军一号飞往一个安全的地方。赖斯接了电话,她在白宫的地下室里,这里刚刚做出一项决定,下令美军进入最高一级警戒状态,即三级警戒状态。
日后赖斯在一次采访中回忆说:“我告诉普京,美军已经进入最高一级警戒状态。我记得他说:‘我知道。’我马上想到,他们当然知道了,他们正在注视我们的军队进入警戒状态!普京告诉我,他们降低了自己部队的警戒等级,并取消了一切演习。当时我想,冷战真的结束了。”
美国人很快决定了如何反击。这次袭击是本·拉登领导的基地组织在阿富汗策划的,该组织得到了阿富汗塔利班政府的支持。普京问还能做点儿什么时,答复是明确的:除了美国在该地区的航空母舰外,对阿富汗发动打击的唯一合适地方就是前苏联的几个中亚共和国。而这几个共和国——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虽然名义上独立了,但莫斯科对它们仍然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普京的第一反应是请这些中亚国家给予配合,并告诉了美国人他的想法。然而普京在自己的政府内遭到未曾料到的反对。强硬派人士、现任国防部长谢尔盖·伊万诺夫是普京最紧密的盟友之一,而且和普京一样曾是克格勃间谍,但比普京更文雅,更了解西方。他也是康多莉扎·赖斯与莫斯科之间的主要联络渠道。赖斯出任布什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时,伊万诺夫在俄罗斯担任同样的职务。2001年3月,伊万诺夫改任国防部长,但赖斯喜欢他,继续保持了与他的联络渠道(尽管根据外交礼节,赖斯本应该与俄罗斯新任国家安全顾问弗拉基米尔·卢沙洛直接打交道)。据赖斯讲,在卢布尔雅那首脑会议上,布什问普京:“如果我们找不到你,需要一位你信得过的代理人的话,应该打电话找谁?”普京说:“那就找谢尔盖·伊万诺夫。”布什答道:“我这边是康迪(赖斯昵称)。”
恐怖主义袭击后仅3天,“可靠的代理人”伊万诺夫突然对俄罗斯助美国一臂之力的立场唱起了反调。他在访问亚美尼亚时说:“我看不到任何哪怕是假设北约在中亚国家领土上开展军事行动的可能性。”
美国人对彼此互相矛盾的信号困惑不已。这几个中亚国家并非世界上伟大的民主国家,但它们的总统突然间红得发紫。普京派他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卢沙洛去中亚国家打探口风。布什派自己的副国务卿博尔顿去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争取该国总统卡里莫夫的支持。美国人现在没有心思再去纠缠这种事情。赖斯日后回忆道:“乌兹别克斯坦就是一个价码问题。卡里莫夫需要钱,他知道我们有求于他。”博尔顿显然发现,卡里莫夫愿意效力。“我事先为艰苦谈判做了充分的准备。而卡里莫夫说:‘你干吗不要求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基地呢?’”
这恰恰是俄罗斯人,而不只是伊万诺夫最担心的事:美国人的“军事存在”——为了打阿富汗战争有限使用中亚的军事基地——可能会演变为某种更永久、更具有政治性的东西。
伊万诺夫回忆道:“我们担心,一旦美国人在这个地区立足,‘推行民主’就会接踵而至。我们非常熟悉这些国家,它们曾是同一国家(苏联)的一部分。正如我们在俄罗斯所说,‘东方是一个异常诡秘的地方’。我们担心,政治进程有可能开始对我们十分不利。日后的局势发展验证了这一点。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国的领导人开始向我们诉苦,他们对美国人有求必应,然而美国人开始同反对派搞在一起推行民主。”
这是最早的迹象,可见普京领导的俄罗斯把自己邻国实行民主的前景视为一种威胁。
9月22日,星期六,普京在他的别墅召集国防部长和安全部门首脑开了6小时的会,讨论危机问题。他的别墅位于索契俯瞰黑海的悬崖顶端,掩隐在树丛之中。普京认为,帮助美国人不仅符合美国的利益,而且符合俄罗斯自身的利益。首先,长期以来,莫斯科一直对几个中亚共和国内伊斯兰势力的抬头感到不安,阿富汗煽动了其中的一些势力。自从20世纪80年代俄罗斯在阿富汗的战争惨败后,它再也无力向阿富汗派出地面部队。如果美国人替他们出兵,俄罗斯又何乐而不为呢?谢尔盖·伊万诺夫回忆说:“作为回报,我们指望能得到美国人的帮助。我们知道阿富汗境内有哪些训练营地——我的意思是,我们掌握着准确的地图坐标。这些营地用于训练恐怖主义分子,包括来自车臣和达吉斯坦,还有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地的恐怖分子……我们指望美国人会捣毁这些营地,或是抓获这些恐怖分子,移交给我们。”
其次,普京把“9·11”恐怖主义袭击同他在车臣面对的世界范围内的恐怖主义威胁联系在一起,协助美国人只会有助于获得对他打击恐怖主义的支持(或至少不再批评他打击恐怖主义)。普京已经向美国人讲述了基地组织和车臣极端分子之间的联系。他甚至称,本·拉登本人去过车臣两次。现在俄罗斯人有一个机会协助美国人铲除俄罗斯本国境内麻烦的部分根源。普京告诉手下的人:“我们必须看到,世界形势发生了变化。”
强硬分子被说服了。普京在一次采访中说:“甚至持怀疑态度的人也同意了我的看法。新的形势意味着我们必须协助美国人。”
散会后4小时,普京打电话给美国总统,通知他做出的决定。普京回忆说:“这是一次涉及实质性内容的交谈,我们就马上采取的具体步骤以及长远步骤达成了一致。”普京表示,如果美国飞行员在阿富汗北部上空被击落,俄罗斯愿意提供后勤支持、情报及搜寻救援,甚至出于人道主义目的,给予美国军用飞机飞越俄罗斯领空的权利。他告诉布什,更重要的是,“我准备通知与我们保持友好关系的中亚各国政府的领导人,我们不反对美国在中亚发挥的作用,只要它是为了打击恐怖主义,而且是暂时的,而不是永久的”。最后一句话至关重要。10年以后(尽管2009年俄罗斯人试图让美军离开中亚),美军仍在使用位于吉尔吉斯斯坦的玛纳斯空军基地。2005年,美军被赶出了乌兹别克斯坦的基地。
美国对阿富汗的战争主要采取了空中打击的形式。与此同时,阿富汗人自己(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将参加地面战斗。赖斯说,她和谢尔盖·伊万诺夫受命负责向北方联盟提供军火、为作战做好准备。就在普京在索契与布什通话的同时,俄罗斯的总参谋长阿纳托利·克瓦什宁将军正在塔吉克斯坦与一位北方联盟的领导人举行会谈。
俄罗斯现在似乎在反恐战争中完全与美国结成同盟。谢尔盖·伊万诺夫称,阿富汗战争打响后不久,塔利班的代表找到部署在与阿富汗接壤的塔吉克斯坦边境的俄罗斯边防部队。“他们称,奥马尔授权他们建议俄罗斯和塔利班联手同美国人作战。”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访问莫斯科时,普京提到了这件事。普京用英语说,“我们的答复只有一个”,同时打了一个粗鲁的俄罗斯手势,攥起拳头,把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拉姆斯菲尔德大笑,说:“我们打的手势略有不同,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10月7日,美国人发动了打击。这一天是普京的生日,普京和受邀参加生日晚宴的客人一道观看电视播放的首次空中打击的画面。国防部长谢尔盖·伊万诺夫转向普京,举起一杯伏特加说:“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乔治——弗拉基米尔秀
普京似乎回答了卢布尔雅那那位记者提出的“美国人能否信赖此人”的问题。普京欣喜地看到,他被看作与西方步调一致,而不是与它为敌。接下来他继续发动魅力攻势,首先访问了德国,在德国议会从头到尾用德语发表演讲,给东道主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京强调了他的国家与西方在反恐上的合作,并将之与轰炸塞尔维亚时俄罗斯挨的一记耳光做了比较。轰炸塞尔维亚一事虽然过去两年了,但造成的创伤仍未愈合(普京仍难以释怀)。“他们往往在我们没有参与的情况下做出决定,事后才敦促我们支持做出的决定。然后他们重弹忠于北约的调子,甚至说没有俄罗斯的参与,这些决定无法执行。让我们扪心自问:这种情况正常吗?这难道是真正的伙伴关系吗?”
普京说:“没有一种信任的气氛,就不可能有一个团结的大欧洲。”他随后阐述了一个最终结束冷战的宏伟前景:“今天,我们有责任告诉世人,我们摈弃了昔日的成见和野心。从今以后,我们将共同确保欧洲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安全。”
德国总理施罗德完全支持普京提出的俄罗斯参与“共同”确保欧洲安全的想法。早在普京来访前,德国人已经开始思考不可想象的事:俄罗斯或许会成为北约的一个成员。日后施罗德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道,他们讨论了他称为“颇具远见的”外交政策思路。“我与普京讨论了俄罗斯加入北约的可能性,而我觉得完全可能。这一前景对俄罗斯,也对北约不无裨益。”
一周后,普京前往布鲁塞尔会见北约秘书长罗伯逊,打算继续试试运气。会谈伊始,普京的开场白令罗伯逊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邀请俄罗斯加入北约?”
普京的顾问谢尔盖·普里霍季科坚持说,普京不过是“打个比喻”,可罗伯逊却当真了。他耐心地解释说,加入北约的程序不是这样的。罗伯逊回忆道:“我说,‘总统先生,我们不主动邀请他国加入北约。一国需要首先提出申请,然后经过一套证明它能够被纳入北约体系的程序,北约才会邀请它加入。’普京耸了耸肩,说了一句话,大致意思是:‘俄罗斯不会和一些无足轻重的国家挤在一起排队。’我说,‘既然如此,我们能否不再就加入北约问题继续外交舞剑,而是认真研究一下建立一种实际可行的关系,看看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普京毫不气馁,继续做出和解的姿态向西方求爱。从布鲁塞尔返回莫斯科后,普京批准关闭在海外的两个苏联时期的军事设施:位于越南金兰湾的一个海军基地和位于古巴卢尔德的一个侦听站。俄罗斯官员私下里承认,这两处设施耗资巨大,他们乐见甩掉它们。不过他们仍然希望对方能把关闭这两个基地视为善意的信号,并对此投桃报李。莫斯科在一系列始终关注的问题上,期待对方做出妥协。苏联时期,美国于1974年颁布了一项法案,后称之为《杰克逊–瓦尼克修正案》,规定如果苏联不取消对犹太人移居海外的限制,美国将一直限制与苏联的贸易。这个问题早就不复存在,然而《杰克逊–瓦尼克修正案》仍未废除,尽管俄罗斯一再请求废除该法(美国人也多次许诺过)。俄罗斯还想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促进本国的经济发展。然而美国不给俄罗斯的申请放行,还对进口的俄罗斯钢材增加了关税。最重要的是,普京依然心存希望,他的良好表现或许会给《反弹道导弹条约》带来一线生机,甚至会使美国人回心转意,放弃导弹防御体系。
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布什竞选总统时做出的许诺之一即在美国建立一个全国导弹防御体系,而《反弹道导弹条约》成了他的绊脚石。
2001年11月普京访问美国时,这一问题被置于议程之首。美国人试图说服俄罗斯人,他们完全无须害怕导弹防御体系,因为它是为了保护美国今后不受诸如伊朗、伊拉克和朝鲜(不久前他称这几个国家是“邪恶轴心”)这样的“流氓国家”可能研制出的导弹的袭击,因此防御体系不会打破美俄战略平衡。鲍威尔回忆说:“总统想向普京总统表明,他,布什,知道冷战已经结束了,而我们必须避免用冷战的眼光审视俄罗斯联邦。”
据国家安全事务副助理哈德利称,布什说:“我个人倾向于我们双方一致同意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并宣布就弹道导弹防御体系展开合作。弗拉基米尔,如果你觉得由我单方面宣布退出,从而你可以与此撇清关系对你更有利的话,我没问题。你甚至可以批评我几句。”
现在轮到美国人竭力想用柔曼的音乐诱惑普京了。布什邀请普京前往他位于得克萨斯州的克劳福德农场,普京备感荣幸。他解释说,他从未去过另一位世界领袖的家。气氛十分和谐。室外雷鸣电闪,室内炉火熊熊。苏联时期的一位英雄人物范·克莱本为客人弹奏了乐曲。早在1958年,他即夺得了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的冠军。赖斯展示了她的舞姿,普京的外交部长伊戈尔·伊万诺夫用西班牙语同布什总统交谈。他回忆道:“我说西班牙语,因为我曾在西班牙工作过。布什知道后,总爱用西班牙语与我聊天。他称呼我‘伊吉’(伊戈尔昵称)。他喜欢说,‘伊吉,comoestas(西班牙语里‘近来好吗’的意思)?’”
然而在《反弹道导弹条约》问题上,双方立场丝毫没变。普京无意和美国人一起退出该条约,从而给美国人提供一块遮羞布。双方同意的唯一一点是,布什不会在普京仍在美国期间宣布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以免令普京难堪。
12月,国务卿鲍威尔飞抵莫斯科去埋葬该条约。鲍威尔通知普京,3天之内布什总统将公开宣布美国单方面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鲍威尔讲述了普京做出的耐人寻味的反应:“普京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我,开始抱怨起来,‘这太糟糕了。你们正在踢掉战略稳定的凳子腿,我们会在此事上批评你们的。’我说,‘总统先生,对此我完全理解。’随后普京脸上绽开笑容,倾身向前对我说,‘很好!我们终于甩掉这一问题了。现在你和伊戈尔(伊万诺夫)赶紧商讨一个新战略框架。’我回答说‘是,长官’。”
不到5个月,一个新的战略武器限制条约拼凑而成。同此前冷战时期的《限制战略武器条约》及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和老布什签署的两份《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相比,新条约不那么起眼,只有薄薄的两页A4纸。虽然它削减了双方的核武库,但没有任何核查条款,甚至也没有规定永久销毁核武库的任何义务。但布什和普京都需要这么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条约。两国领导人打得火热,因而需要一个条约证明这一点。
新条约签署后,普京及夫人陪同布什及夫人劳拉参观了克里姆林宫,随后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别墅,一起在池塘边垂钓——普京是在回报布什邀请他去克劳福德农场。次日,他们飞到普京的家乡圣彼得堡市,参观了该市宏大的战争纪念馆、冬宫博物馆和一所大学。之后普京偷闲参加了一场柔道比赛。当天晚上,两国总统偕夫人,外加双方的各位部长和助手,在著名的马林斯基剧院观看了《胡桃夹子》芭蕾舞剧。
这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赖斯和谢尔盖·伊万诺夫成了一对好朋友。虽然两人都酷爱芭蕾舞剧,但谁也不想坐3个小时观看《胡桃夹子》。灯光渐渐暗下来后,伊万诺夫欠身问赖斯:“康迪,你真想看《胡桃夹子》吗?”
“你有什么打算?”
“我建议你去另一个地方。你听说过艾夫曼的芭蕾舞吗?”
赖斯有所耳闻。鲍利斯·艾夫曼是一位更合她口味的先锋派编舞家。她回答道:“走,看他的芭蕾舞去。”
伊万诺夫和赖斯溜出马林斯基剧院,直奔艾夫曼的排练房。两人并排坐在排练房里,聚精会神地观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整个排练房里,只有他们两位观众(除了被派来陪同他们的一脸不乐意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弗拉基米尔·卢沙洛)。
伊万诺夫后来回忆道:“我看得出,她很喜欢这出芭蕾舞剧。这种事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两人赶在《胡桃夹子》演出结束前赶回马林斯基剧院,恰好赶上和官方代表团一起于午夜时分乘游船沿运河游览圣彼得堡市。
赖斯在一次采访中吐露说:“个人关系的确起作用。我开始相信,谢尔盖·伊万诺夫是一个能说到做到的人。我认为,他对我也有同样的信心。”
一个新时代似乎真的降临了。有谁会想到,时隔不久,这一切即将成为过眼烟云?
- Interview with George Robertson,9 March 2011.
- Interview with Jonathan Powell,9 March 2011.
- Guardian,18 April 2000.
- Interview with Mikhail Margelov,29 April 2010.
- Interview with Condoleezza Rice,14 April 2011.
- Interview with Stephen Hadley,24 January 2011.
- Interview with Colin Powell,3 March 2011.
- Interview with Igor Ivanov,11 December 2010.
- Interview with Sergei Ivanov,29 October 2010.
- Yelena Tregubova,Bayki kremlevskogo diggera(Moscow:Ad Marginem,2003),pp 160ff.
- Bob Woodward,Bush at War(New York:Simon&Schuster,2002),p 119.
- Interview with Colin Powell,3 March 2011.
- Interview with Condoleezza Rice,20 June 2011.
- Bolton interview with Peter Baker and Susan Glasser,quoted in Kremlin Rising,p 131.
- Interview with Sergei Ivanov,29 October 2010.
- White House translation,quoted in Woodward,Bush at War,p 118.
- In 2009 the Russians finally tried to force the Kyrgyz government to eject the Americans from Manas by offering loans worth $2 billion.The price paid by the US to be allowed to stay was a quadrupling in the rent and the renaming of the air base into a less permanent-sounding‘Transit Centre’.
- John Bolton,Surrender is not an Option(New York:Threshold Editions,2007),p 71.
- Interview with Gerhard Schöder,8 June 2011.
- Interview with George Robertson,9 March 2011.
- Interview with Sergei Prikhodko,30 June 2011.
- Interview with George Robertson,9 March 2011.
- Interview with Colin Powell,17 May 2011.
- Interview with Stephen Hadley,24 January 2011.
- Interview with Igor Ivanov,11 December 2010.
- Interview with Colin Powell,17 May 2011.
- Interview with Sergei Ivanov,29 October 2010.
- Interview with Condoleezza Rice,20 June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