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1 丽江

一起到遥远的地方看一看 作者:韩梅梅 著


Chapter 01 丽江

我看见了花,我停下了脚步,我睡了个懒觉。

我教母亲睡懒觉的秘诀:抓住那一份昏昏沉沉的感觉不要放弃……

一夜安眠之后,你要享受那蒙蒙眬眬之间,骨头里的慵懒。

眼睛,闭上。

大脑,清空。

千万不要去看时间,也不要去抓手机。心安理得地去做这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很快地,一不小心地,你又会睡着……

地上 全是阳光。

我和母亲背着包,站在古城入口一大一小两个水车前。

很多人,在那里照相。

我们的眼睛感到刺痛,我说,妈,把墨镜拿出来戴上。

玉龙雪山上流淌下来的雪水,从这里流入铺满青石板的大街小巷。

我和母亲往城里走。

大大小小的水渠穿街绕巷,纳西人在水边盖房,在水边铺路,在水边摆摊儿开店。清凉透亮的水,活蹦乱跳,从古朴敦实的木屋旁经过,绿色水草在水里无拘无束。

狗在门口睡觉,鱼在沟渠里游。

去丽江前,有友人问我,为什么还要去那个已经俗气的地方?

我的理由很简单,我母亲没去过。

这10年,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太少。

所以,我们要一起去她没去过的地方看一看。

正如此刻,很多人诟病的繁华和媚俗,在我母亲看来,却是热闹和新鲜。

并不着急找住的地方,先四处转转。

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踩着层层石阶,我们爬到了高处。

往下看。

微风和煦。阳光晃眼。

整个小城,拱桥、木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仿若迷宫。

我说,妈,我们的旅行开始了。

先来丽江,睡几天懒觉。

母亲说,她在乡下,每天醒得太早,凌晨四五点钟就醒了,醒来就再也无法睡着。

“已经很多年不知道睡懒觉的滋味了!”

那么我们就先到丽江来,来这里,暂时,把各自生命中的问题,都放下。

我们就只做几件最基本的事情,呼吸、喝水、吃饭、走路。

妈,心里不要放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去想。

只去做一个简单的路人。去看,去感受。

最终,我们选择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客栈。远离灯红酒绿的酒吧区域,由一个老宅简单改建而成,两栋小小的二层木楼,一个露天小院,店主是一个来自北京的单身女孩,还有一只在丽江本地出生的猫。

母亲一住下来,就把外套和内衣洗了,挂在二楼的铁丝上。

而我呢,把要脏不脏的衣服,继续塞进了包里。

房间里,只有两张简单的硬铺,不带电视。

没电视最好。

在我看来,即便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翻看,也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闲。

我母亲,她也不爱看电视。

年轻的时候,她喜欢看,经常哭得稀里哗啦。但现在,不爱看电视了,她说,脑子需要静一静。

丽江古城过去叫大研镇。

相比之下,我母亲更喜欢过去那个朴实的名字。现在这个,太过华丽和浮躁。

30万人口的高原小城,距离我家乡,有750公里。

每年,有超过800万人来这里。

这个数字,让母亲吃惊。

我讲给她听:古城有800多年的历史,宋末建立,后来成为茶马古道上的重要小镇。千百年来,它一直没怎么变过。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有了一点钱的人们开始厌倦那些拙朴的木楼,开始推倒老房子,修起了刺眼的水泥路和千篇一律的水泥房。

幸好,云南工学院的一个教授,给当时的省长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保护古城。

那位纳西族省长立刻批示,让丽江躲过一劫。

不然的话,如今的丽江,恐怕就和全中国所有的县级市一样,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了。

1996年,丽江地震。

地震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来到这里,发现古城虽被严重破坏,但它的格局、水系却保存完好。

第二年,它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默默无闻的高原小城,也因此闻名天下。

但,闻名天下,真是件好事吗?

大批游客蜂拥而至。

如今的丽江古城的中心,确实早已不是最初小资青年津津乐道的那样,是个适合“发呆”的地方了。

不过,有心的人,还是能在这个城的喧嚣背后,找到他喜欢的东西。

蔚蓝天空,洁净空气,天上有鸟,水里有鱼,院里有树,阳光普照。

如果你不跨进那些酒吧和商店的大门,尽可以找到干净便宜的住处,可以在小石桥边闲坐,可以随时随地仰起头享受阳光,用眼睛感受一花一叶。

四方街,是城的中心,四条大街从它周围散开,然后又从每条大街分出不同的小窄巷子。

每一天,位于高处的广场开闸放水,水从那里流淌向四方,漫延着走街串巷,冲洗尘埃废物,使条条大街的石板路,最终恢复洁净光亮。

母亲俯下身,抚摸脚下那块石头。

长年累月,石板路被冲洗得凹凸不平。

石头上,能清楚地看到时间和岁月。

晚上8点半,我们坐在床上聊天。

母亲给我讲起了她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人的一生,应该是从记得起来的时候开始的。

母亲记性好得很,最远最远的记忆,能想起4岁多的时候。

她说外公(1)带她去买李子。

小贩让她牵起衣角,把几个笨头笨脑的绿色果子倒在里面。

她满心欢喜,兜着李子,走在河沟边。河水快要打湿她的裤子了,她伸手去理裤脚,不想,李子落下去,被水冲走了。

“我哭得好伤心。4岁多。顾手不顾脚。”

“那就是我这一生,最开始的回忆。”

母亲今生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完全记不得外婆的样子。

她对自己的母亲,就只有两个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她生了弟弟以后,坐月子期间感冒了。得了一种月后寒,医不好。病了,弟弟就没奶吃,就饿着。爷爷奶奶拿包谷粉煮稀汤给他吃,吃得撑到了,就死了。弟弟死了以后,她很伤心,病更重了。我那个时候身上脏得很,长了虱子,身上很痒,就走到她跟前,说,妈,你给我抓抓背。她心里婆烦(2)得很,就狠狠地给我抓,抓得我惊叫唤(3)!后来就不敢去喊她给我抓背了。这是第一个印象。”

“第二个印象,是有一天我在田里面耍,突然有人来喊我,素娥儿,快点回去!你妈要落气了!我二话不说往家跑,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有好多人,她在堂屋里,有人拿条板凳给她靠着。要坐着,气才落得下去。她周身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大人喊我给她跪下去作揖,说,你快给你妈作个揖,让她这口气落下去……我那时候还不晓得伤心,只晓得身边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我对母亲说,明天多睡一会儿再起,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呢?

我说,小时候,就没有怎么睡过懒觉,我的记忆里,有好多年都是在拖把与床脚的撞击声中醒过来的,你一边拖地,一边吼:快起!快起!起来去把痰盂倒了!

大了以后,你倒是不再催我们起床了。

母亲说,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能睡懒觉是福啊!现在,只要你们能睡,就让你们多睡。你们春节回来,想睡多久睡多久,我把饭煮好,你们起来吃就是。

那时不是旺季,客栈没几个客人,晚上就只有我和母亲在,其他的房间都暗着灯。

到了9点多,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这种情况在北京,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晚上9点,我一定还在电脑前。

困了就睡嘛!母亲说。

我关了灯,倒下。

床板确实很硬。

我在黑暗中翻身问母亲,你睡得惯吗?

睡得惯,硬床才好。她说。

话音刚落,她就扯起了呼。

因为“认床”,

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第一个晚上,总是睡不好。

半夜的时候,隔壁有人回来了,拉开木门嘎吱一声,然后砰的一下,木头相撞的声音。

我被惊醒。

在黑暗中暗自祈祷:请不要聊天,请不要吵闹,请不要打电话,请不要走来走去,更不要……

毕竟房间和房间之间,只有一道木板相隔。

这是在旅行途中,最害怕的事。

神经衰弱的人,在深夜,总是无比脆弱。

我母亲却丝毫不受干扰。呼声均匀。

幸运的是,刚才那两声过后,隔壁再无声息。

谢谢你!谢谢你!我在心里轻轻呐喊之后,再次坠入睡眠的深海……

第二天我被阳光照醒。

阳光穿过斑驳的窗棂,十分刺眼。

看时间,其实还早,才7点多。

母亲已经不在床上了。

起来,推开门,站在二楼的方寸阳台。

远方,阳光刺穿云层,照在雪山顶。

院子里,站着一棵开花的树。

丽江,在清晨,是这么美好。

母亲一定早早就醒了,为了不打扰我,出去逛了。

我下楼,用冰凉的自来水洗漱。

那水冰冷刺骨。

洗完,就看见母亲愉快地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小捧山茶花。

“我买的,索玛,两块钱一把。”

在我们那里,山茶叫索玛。

她买的这一把,粉嫩嫩的,全是花骨朵儿,隐隐散发着幽香。

她把索玛养在一个矿泉水瓶子里,说,这里早上的空气吸到肚子里,真舒服啊!

然后她向我细数:菜价和我们那里差不多,茄子多少钱一斤,葱葱(4)多少钱一斤,大蒜多少钱一斤……

我知道,她又去转菜市场了。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总是很关心那里的菜价。

吃完罐罐米线,和母亲出去走走。

四方街附近的铺面已经开门了,各种招揽客人的音乐响起,放得最多的就是侃侃的《滴答》。

早晨已经有人清洗过街道了,流水清润过的石板路,有点儿滑。

我抓住母亲细细的手腕,提醒她小心。

避开繁华的地方,只要多走几步,就能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和几十年前一样的丽江:土墙木屋,没有门脸儿和酒吧,没有吆喝招揽,女人坐在门口缝衣服,老人在打盹儿。脚边晒着一簸箕红艳艳的辣椒。一切生机勃勃。

很容易遇见面带笑容、随处安然的本地人。纳西女人,个头儿普遍不高,穿着粗布衣服,戴着蓝色的袖套,袜子绑住裤脚,帽子也是蓝布的,缀有彩色的带子,背一个竹筐,脚步细碎,即便竹筐里面什么都没装,看起来还是很沉的样子。

云南人我知道,很害羞的,如果一个陌生人对她微笑,她是会惊慌的。

但是丽江的本地人不一样,你对她微笑,她必回报给你。

母亲看见一个女人挑的箩筐里,摆着挂着水珠的碧绿的小黄瓜,就买了两个来,从腰折断的瞬间,黄瓜汁水飞溅。

新鲜,味道好。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去了外地工作,母亲就跟我的祖祖(5)一家一起生活。

祖祖家在江边,一栋木头三层小楼。母亲住在三楼,天气热的时候,她就睡在支出去的走廊里。

江水,就在脚下,透过木头的栏杆,能看见星星。

我妈说,那个时候,江边的人,都是睡在外面。

她还说,我有一种朦胧的记忆,感觉那时候的人,在夏天,仿佛都是赤裸着上身睡觉的,包括女人。她们也不会觉得害羞,很自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但是,我的脑子里,就有这样的画面。

每个夏夜,外曾祖母就睡在母亲的身边,母亲照样身上痒,就喊,奶,给我抠背。

外曾祖母就轻轻、轻轻地给她抓。

祖祖,也就是母亲的爷爷,也很疼爱她。

她7岁的时候,学会打猪草了,就去打猪草来卖。卖到了钱,就全部交给祖祖去买酒喝。

祖祖爱打桥牌,爱到街上的茶馆去喝酒、喝茶。

晚上,母亲提起灯笼,去接祖祖。

她穿过黑糊糊的田坎,走到街上。

祖祖在酒馆里吃酒,她就依过去(6)

祖祖老了,牙齿不太好。买一杯酒,搭着买一碗杂碎汤锅,带皮带骨的。母亲最爱去守着他,他吃杂碎的时候,吃软的,母亲就吃那些他吃不下去的。

有一年,母亲看见街上有人卖钱包,用布缝的,稀奇得很。三角钱一个。要打几十斤猪草才买得着。

她对祖祖说,爷,我要买个钱包。

祖祖说,你买嘛。

“你祖祖对我说话的声音,从来都是好温和……”

那是我妈妈这辈子买的第一样东西。

她天天把它揣在身上,但是里面没有一分钱。

揣一段时间,又不稀奇了,她就把钱包送给祖祖了。

偏僻小巷里的茶铺,圆脸带着高原红的小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邀请我们坐下。听我们改说云南话,她轻松了许多,也更多了些热情。

不是贵的就是好茶。她的话很实在。

她取出一块茶饼,洗手,清洗茶具,说,喝这个就很好。

滚水冲进茶壶,茶饼慢慢舒展开。

水的颜色开始变化。

香气漫溢。

小妹却把第一泡的茶水倒掉了。

她说,这是洗茶。

如此这般,第二次冲进的水也被倒掉了。

她说,这叫醒茶。

茶叶在睡觉,需要水把它叫醒——小姑娘不经意的一句朴实的话令我妈赞赏不已。

第三泡茶,才倒进杯子,汤色红润明亮。

她说,判断普洱茶的标准很简单,茶汤越透明、越干净的,越好。如果它发黑、发紫,或者里面有尘,就不好。

普洱茶入口,第一感觉是醇厚。这种温暖和厚重的感觉,会一直从喉咙滑到胃里去。喝下去以后,嘴里会留有香气。口腔的深处,会有回甘的感觉。

小姑娘说,和其他的茶不一样的是,好的普洱茶会越泡越浓,颜色也会越泡越深。

如果胃不好的话,普洱茶是最好的养胃茶。

无需再去逛高墙红门、专人讲解的茶叶博物馆和各色品牌茶叶店了,我们对眼前喝到的百十块一饼的茶叶,已感到满意。

于是买了一点儿,带到路上喝。

这就是我们在丽江几天,唯一购买的东西。

三天时间,我们没有进任何酒吧、咖啡馆,也没有去任何有名的景点。虽然也饶有兴致地去逛街,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大大小小的商铺都钻进去瞅一眼。

最多的就是各种编织围巾、披肩、蜡染、花裙子。

丽江的街上,披着花披肩的女人比比皆是。

进进出出各种商店以后,我们仍旧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买。

确实是没有什么东西想买。

离开以后,我们也没有因此而感到遗憾。

母亲说,在会溪,我想你外公得很。

江边,有个大得很的河沙坝。

母亲最喜欢和小伙伴在那里耍。

河沙用水打湿了,捏在手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滴下去,最后滴成一个形状奇异的小沙堆,叫“滴菩萨”。

还有,把沙子堆起来盖房子,拿树叶和花来插,栽树,种花,修公路。

母亲在河坝上耍,看着远远的山上,有人背着包包走下来,背的是那时候干部背的解放军的绿色的包包。

小伙伴们就喊,快点儿快点儿看!那儿下来一个人,你家爸爸回来了!

母亲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等人家走下来,发现不像了,就很失望。

她又跑回去,说,哎呀,不是的。

过了一会儿,又看着一个背包包的人来了。

又跑去看,又不是。

“就是这样,心里想见自己的父亲。你外公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背着个绿包包从山上下来。不管你外公多老了,不管我自己到了多大的岁数,对他的这个印象永远不会消减。”

有一次,终究盼来了。

母亲和小伙伴都站起来了。

外公浓眉大眼,走路如风。

他走他的路,根本没发现他们。

快喊,快去喊嘛,小伙伴都推她说。

母亲不好意思,就在伙伴们身后躲了起来。

外公从他们面前走过了。

母亲对小伙伴说,我不耍了,我家爸爸回来了。

她就跟着他走,走在他后头。

外公只管大步走,根本不管身后。

等他到家。祖祖就说,你没看到素娥儿吗?她天天到河坝边等你。

他说,没看到呢!

没多久,母亲也到家了。但是不好意思进屋。就在门口,脑袋低着,脚就在地上画圈圈。不敢进去。

等祖祖他们忙完了,才看见她在外面。就说,素娥儿,你爸爸到家了呀,你还不进来!

喊了半天,母亲才进去。

然后我外公把母亲抱在怀里。

第二天,母亲又早起了。

我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楼下,在那棵开花的树下,和客栈老板坐在小凳上,帮她剥豌豆。

她们身边的月季,各种颜色的花朵,一蓬一蓬的,开得正激烈。

又是晴朗的一天。

老板今天洗了床单,挂在二楼的阳台上,随风飘着的床单散发出一点儿洗衣粉的清香。

早晨,我们就在城里逛了逛,然后回旅店翻书晒太阳。

中午,我们去了束河,在一棵大苹果树下喝茶。

下午,我们去吃鱼。

虹鳟鱼的生鱼片,切成透明的薄片,躺在冰上被端上来。

我以为母亲会吃不惯,但她却很喜欢。

傍晚,四方街又跳起了锅庄。

我们也去跳。

我母亲从小就喜欢跳舞,过去还参加过文工团。

锅庄,跟彝族的达体舞差不多,每一个小节,动作重复比较多,基本上跟着跳上几个拍子就会了。

我拉着母亲的手,她的手是那样干瘦,我握紧了,一边笑一边看她。

我母亲跳舞时,也喜欢微笑。

她此刻多么快乐。

脸上没有任何烦忧。

我也因此而快乐。

我想,我这辈子,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对我妈说出:我爱你。

这不是我们的表达方式。

但是,想起她,想到她的一生波折辛劳,想到她老了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家乡,就会心痛,在电话里听见她的声音有一点儿不对劲,就要追问个清楚。

我们的感情是说不出来的,只能感受,用痛来感受。

我只能紧紧地把她的手拉住。

凌晨5点,母亲醒来的时候,我也醒了。

我看她翻身起来,就说,你再试着躺下去,什么也别想。

她听话地躺下去。

我教母亲睡懒觉的秘诀:抓住那一份昏昏沉沉的感觉不要放弃……

一夜安眠之后,你要享受那蒙蒙眬眬之间、骨头里的慵懒。

眼睛,闭上。

大脑,清空。

千万不要去看时间,也不要去抓手机。

很快地,一不小心地,你又会睡着了……

那一觉,我们睡到了10点多。

阳光已经照到被子上来了。

暖意融融。

母亲醒来,显然心满意足。

我们需要好好睡一觉。

当我们感到难过时,总觉得这种愁绪会永无止境。

它一直盘旋在头脑之中,挥之不去。

但有可能就在明天早上。

当你醒来,走出去。

触碰到清晨的第一丝清风。

这些坏东西,马上随风而散了。

你突然神清气爽,轻盈起来。

忧伤再无踪迹。

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描述,它是如何离去的。

但是,睡眠知道。

我们租了一辆车去草原。

车沿山路蜿蜒而上,气温骤降。

车窗外风景流动。

偶尔会路遇骑车的人,装备齐全,奋力蹬着。

母亲趴在车窗上,看那个人。

到了山顶,进入云中,继续前行,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绿色的大坝子。

我们在草坝上走。

非常冷。

就是想到这个山顶上的草原来看看。

远方,云层破了一个洞。

阳光从那个洞洒落下来,照亮了那片草地。

草原上,有马、有狗,还有少量游人。

有一只雪白的狗显然是游人带来的,它在草原上肆意地奔跑之后,不怀好意地靠近了一匹马,马从来没见过这么洋气的大狗,吓得连连躲闪。

突然,一声吆喝传来,马的主人在几里开外已经撩开嗓子,骑马飞奔而来。

我们在草原上找了个农家,炖了一只鸡。

使用大砂锅炖的,揭开盖子,锅里漂着一层黄色的鸡油,香气扑鼻。

傍晚,我们回到丽江,去吃了腊排骨火锅。

汤色奶白,味道极鲜。

吃完火锅从酒吧街穿过。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女在酒吧门口纵情歌唱,恨不得拉客人入店。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旁观属于所谓艳遇的热闹。

我对母亲说,说真的,很多人对艳遇嗤之以鼻,但那有点儿大惊小怪了。我身边就有几对因为艳遇而终成眷属的,后来过得还不错啊。

酒吧前面,溪水流淌,许愿的河灯,静悄悄地漂过。

我极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一刹那走过的悲伤的背影。在这样的旅游胜地,永远不缺乏来疗伤的人。受伤的人来这里买醉,他们很好辨认。

我看那些受过伤的面孔。

我喜爱他们。

但我从不上前告诉他们。

母亲回忆起她小时候,祖祖们带着她,走路去另一个乡的粮管所看外公。

从江边走到码口,要翻好几座大山。

两个老人家带着一个小孩,都走不起(7)

走不起,就慢慢走。

夏天热了,会把膝盖腿都走烂,后来还化脓。

但是,母亲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要见着她的父亲了。

到了粮管所,外公会给她做好吃的。

还会领着她,拿一个簸箕,用筷子支起来,系根绳,在簸箕下面撒点谷子。

他们悄悄躲在远处,手里拿着绳。

有麻雀来吃谷子。

他们就一拉!雀儿被抓住啦……

外公最爱吹口琴。母亲也最喜欢听他吹口琴。

过了几天,他们要走了。

母亲就向外公要口琴。

外公不给,她就哭了。

外公就说,好嘛,给你!

就把口琴递给她了。

母亲拿到了口琴,宝贝得很。睡觉的时候,压在脚下面。

第二天,她把它藏在小背篼里。

可是,回到会溪的家以后,口琴就找不到了!

不见了!

母亲以为她把口琴搞丢了!哭得非常非常伤心。

祖祖看母亲哭得要晕了,就安慰她说,不要哭了,口琴不是你弄丢的,是你爸爸又拿回去了——他一个人在山上生活,就一把口琴最珍惜——再说,给了你,你又不会吹。

听祖祖说完,母亲就更伤心了。

她永远记得这个事情。

“本来给我了,又拿回去。”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玉龙雪山被笼罩在云雾之中。

很冷。

母亲在院子里,端出一个火盆,放了点柴,很轻松地点着。

跳动的温暖火光很快吸引了店主和同住在一个小院的其他旅人。

他们凑过来,用“您”称呼我母亲,和她聊天。

大家都说,喜欢丽江那种“闲闲”的感觉。

在这里,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理所当然做个没有追求的人。

天越来越晚。

柴火慢慢烧小了。

人也渐渐散去。

我母亲小心地把火熄灭,然后从灰里掏出两个烤得香喷喷的洋芋,递一个给我。

我惊讶,哪里来的洋芋?

母亲说,我上午在市场买的。

她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撕着洋芋香脆的皮。

离开丽江那天,我和母亲居然一觉睡到了11点。

我知道,无形中,在这高原、这个小城,空气里的闲情逸致已经改变了她。

我们起来,收拾东西,坐车去了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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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外公:即外祖父。

(2)婆烦:方言,意为“很烦”。

(3)惊叫唤:方言,意为“使劲叫喊”。

(4)葱葱:方言,即葱。

(5)祖祖:方言,曾祖一辈的统称。可指父母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共8人。文中是指母亲的爷爷,即作者的外曾祖父。

(6)依过去:方言,意为“靠过去”。

(7)走不起:方言,意为“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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