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书裙
少年沉睡在夏日的午后,一位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渐近的清悦屐声似乎也未能将他惊醒。男子走过来,对着不意间撞见的场景出一会儿神,信手拿起一旁案上的笔砚,坐到睡榻边,开始向少年束在腰间的一条新绢裙上纵笔题写诗赋。在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下午,后世人视为“百代之楷式”的“二王”书风,便若古老的流水一般,就着少年腰胯与腿股如山谷一般多变的起伏,于似云霞散落、闪着丝丝素光的裙衣上,随意宛转奔淌:
(羊欣之父)不疑初为乌程令,欣时年十二,时王献之为吴兴太守,甚知爱之。献之尝夏月入县,欣着新绢裙昼寝,献之书裙数幅而去。欣本工书,因此弥善。(《宋书·羊欣传》)
羊欣始终在熟睡吗?也可能,他朦胧醒来,但却一直假寐,任凭王献之在自己的身体上,哦,是在以自己身体为衬胎的光洁素绢上,完成一次即兴的书法创作。《宋书·羊欣传》也没有记载,当时是否有蝉声,是否微风划过帘影,只如此讲述:王献之将几幅裙片写满之后,忽然觉得兴尽,便搁笔离去。然而,正是被墨迹覆了一半的绢裙,让富有天赋的少年羊欣事后得以静心琢磨王献之书风的真谛所在,最终成为新一代的大家。也或者,羊欣在假寐中感受到近在身畔的成熟艺术家执笔时最细微的呼吸韵律与动作起落的节奏,从而领悟到这一门艺术的神气吧。这里展现的是那个时代推崇的一种交往方式,交流不靠语言,甚至排斥面对面的相觑,以类似后世“禅悟”的风格,通过某种场合,某种情境,某种行为,让一方的感受与观念传达到另一方的心灵之中,形成一次“神交”。在书裙的过程中,王献之与羊欣彼此未交一言,甚至不曾有过一次眼神的对接,但书法艺术的神髓却悄悄完成了代际的传接,并且,这是一次“岩上无心云相逐”式的、偶然而随性的传接。
晋王献之《中秋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在现代文学中,我一向敬而远之的一个神话题材就是,艺术家要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就得活得特痛苦,就得自我毁灭,尤其是,得毁灭一些别人,比如模特情妇什么的。也许这是“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宿命吧。在晋代,中国历史上首批留下名字的杰出艺术家大多出身于贵族世家,可能正因为此,那个时代涉及艺术创造的轶事讲述的总是风度与格调。品味这些轶事的涵义,探索藏在其中的密码,似乎对于今天之人的心智能力构成了某种考验。在关于王献之的几则创作故事中,竟然有两则都与少年以及白衣有关,是因为这位大书法家对于少年以及绢素特别敏感吗?为什么偏偏是少年与白衣?
据说一位喜欢搞花花点子的少年特意制作了一件绝好料子的白纱长外衣——这个“狡童”显然了解王献之的癖性——然后穿在身上登门造访。不出所料,艺术家立刻中计,欣然让少年脱下纱衣,由他在衣上放笔挥洒。这一刻王献之的兴致竟是春花勃发一般,不仅“草正诸体悉备”,而且一直写到双袖上,还不过瘾,又转战衣缘的镶边:
有一好事年少,故作精白纱裓,着诣子敬。子敬便取书之,草正诸体悉备,两袖及褾略周。年少觉王左右有凌夺之色,掣裓而走。左右果逐之,及门外,斗争分裂,少年才得一袖耳。(《虞龢论书表》)
与“书裙”的过程不同,这一则故事中情节有着意外的转折,创作者几乎将一件长衣都写满了还意犹未尽,那兴起事端的少年却鲁莽地从他笔尖下将纱衣忽然掣走,夺路而逃。原来,少年察觉到王献之的门生们个个流露出意欲劫宝的神色。虽然他反应迅速,但还是刚跑出房门就被大家追上围住,一阵激烈的抢夺之后,纱衣裂成片片,少年只保住了一只袖子。
究竟该怎样理解这两则似乎异常纯洁、清雅并且轻悦可爱的轶闻呢?从宋代起,文人们忽略“书裙”一事中两位当事人的年龄差距,将之作为喻示士大夫知识分子之间知音与情谊的典故,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就有诗句云:“……潘郎狂嗜古,容我醉书裙。鼓柁他年去,相从远俗氛。”明人田艺蘅甚至批评说,他看到一幅《王子敬书羊欣白绢裙图》的画作,画中的羊欣居然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完全违背史料信息。事实是,《宋书》记载羊欣时年十二,《法书要录》中的《虞龢论书表》则说他当时为十五六岁,与时任吴兴太守的王献之显然存在着未成年与成年的差异。因此,这个故事肯定不是在讲述同辈朋友之间的知遇感。
据记载,羊欣“美言笑,善容止”,有着那个时代最重视的优雅举止与过人风度,不过,王献之更是“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晋书·王献之传》)。因此,这也不大像是《死于威尼斯》那一类的故事。那么,晋人的故事,到底该怎样去感受呢?
别的姑且不论,一旦穿上白绢或白纱的衣裳,竟足以催发一位艺术家的创作激情,东晋的少年们究竟曾经是怎样的神采动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