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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耳》为男女对唱

诗学问津录 作者:徐有富 著


《卷耳》为男女对唱

《诗经·周南·卷耳》一诗字面上不难理解,但历来众说纷纭,至今仍莫衷一是。我们认为《卷耳》同《诗经》中的其他诗一样是可以演唱的,要正确理解《卷耳》就必须正确理解《卷耳》的演唱方法,《卷耳》系男女对唱,《卷耳》不分四章,而是同《周南》中的其他诗一样分为三章。其演唱方法与分章方法如下:

(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男)陟彼崔嵬,我马虺。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男)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男)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现论述如下:

一、古人对《卷耳》的理解

我们首先看看先秦至唐代,人们是怎样理解这首诗的。《左传·襄公十五年》在介绍了楚国官员的调整情况后,接着说:

君子谓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国之急也。能官人,则民无觎心。《诗》云:“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

《左传》引《诗》有断章取义之例,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称:“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上文所引可视为《左传》引《诗》断章取义的一个实例。

《毛诗序》也从政治说教的角度对此诗的内容作了解释:“《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郑玄《笺》、孔颖达《疏》均肯定了这种说法。显然,《毛诗序》的观点源自《左传》。传《诗》者为了取信于人,通常都引经据典,加以附会引申。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说,他们往往“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毛诗序》也采用了这种方法,故郑樵指出:“作《序》者有可经据,则指言其人,无可经据,则言其意。”(1)朱自清也说:“以史证《诗》,似乎是《小序》的专门任务。”(2)

前人已经说明从《左传》到孔颖达《疏》对《卷耳》的理解是错误的。第一,采卷耳不符合后妃们的身份,如明姚舜牧称:“卷耳之采,恐非后妃们所宜亲也,即宫中女伴恐亦未有出采卷耳于中野也。”(3)第二,求贤审官不属于后妃们的职责范围,如欧阳修称:“妇人无外事,求贤审官非后妃之职也。”(4)宋严粲也说:“言后妃之志者,谓因备酒浆,念及臣下之勤劳耳。后《序》以《诗》之周行为列位,遂支离其说,非《诗》之旨也。求贤审官,妇人何预?果若《序》言,开后妃与政之渐矣。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于义为衍。”(5)第三,称后妃怀念使臣也不符合礼教,如朱熹称:“后妃虽知臣下之勤劳而忧之,‘嗟我怀人’,则其言亲昵,非后妃所得使于使臣者矣。”(6)

我们再看看宋人对这首诗的理解。宋代庆历后形成了一个疑古惑经辨伪思潮,反映在《诗经》研究上的焦点就是存《序》与黜《序》之争。欧阳修、郑樵、王质、朱熹、王柏等都对《毛诗序》群起而攻之。如《四库全书总目》于欧阳修《毛诗本义十六卷》提要云:“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

在存《序》与黜《序》之争中,黜《序》派占了上风,主要表现在朱熹《诗集传》不录《毛诗序》,朱熹解释道:

《诗序》实不足信,向见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其间言语太甚,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亦疑之,后来子细看一两篇,因质之《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因是看《行苇》、《宾之初筵》、《抑》数篇,《序》与《诗》全不相似,以此看其它《诗序》,其不足信者煞多。(7)

朱熹的《诗集传》虽然不录《毛诗序》,但是他又无法对每一首诗都重新作出理想的解释,因此他在《诗集传》中相当多地沿用了《毛诗序》的观点。朱熹既突破《毛诗序》的牢笼,又受到《毛诗序》的束缚,这从《诗集传》对《卷耳》一诗的解释中清楚地反映了出来,如他于前四句注云:“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思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置之大道之旁也。”这一解释否定了《毛诗序》称后妃“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的说法。但是,他又同《毛诗序》一样,将此诗的作者归之为后妃,其题下注复称:“此亦后妃所自作,可以见其贞静专一之至矣。岂当文王朝会征发之时,羑里拘幽之日而作欤,然不可考矣。”从“然不可考矣”五个字中可以看出,朱熹本人对这种解释并不满意,但是又无可奈何。

明清学者解释此诗又朝前迈进了一步,即抛弃了“此亦后妃所自作”的说法,认为这是一首怀念征夫的诗。明姚舜牧认为文王之后妃缺乏采卷耳、行役的经验,因此难以写出采卷耳与行役的诗篇。他说:

若谓后妃思念文王而作,通是托言,则何事托到采卷耳,直到陟崔嵬、酌金罍、永怀、永伤,若是其已甚耶!谚曰:南人不梦车,北人不梦船,后妃即念文王跋涉于山水,然崔嵬、高冈目所未睹,岂应以梦想不及语行之咏叹而至此耶?(8)

明何楷也针对朱熹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朱子则以后妃所自作,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可见其贞静专一之至意,谓当朝会征伐之时,羑里拘幽之日而有此诗,则恐鄙事非后妃所执,大路非后妃所遵,而更复登山饮酒,乘马携仆,何其言之不偷,一至于此?纵极赞为增伉俪之重,得性情之正,而其为义也小矣。(9)

清牟应辰《毛诗质疑·诗问》于《卷耳》一诗的题下注明确说:“怀征夫也。”于首章注复称:“卷耳,生草中,似木耳而小,卷曲折迭若耳,怀人抑郁,故取以为喻。‘置彼周行’,谓置征夫于道路也。此句为下三章之纲。”(10)牟应辰认为此诗为怀征夫之作,那么怀征夫的女子当然不可能是后妃了。

二、现代人对《卷耳》的理解

现代学者普遍抛弃了《毛诗序》与朱熹《诗集传》的说法,但究竟如何理解此诗尚无共识。解读《卷耳》的关键与难点在于诗中的七个“我”字。前一个“我”字显然是女子自道,后六个“我”字显然是男子自道。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矛盾:在同一首诗中,“我”字一会儿指女子,一会儿又指男子。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学者们多从心理学的角度加以思考,约有以下五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认为诗的主人翁是女子,后六个“我”字是指她想念的男子,后三章是该女子的想象之辞。清牟应辰引用沈艮思的话已谓:“六‘我’字,皆代征夫设想。”(11)余冠英说得尤为明白:“这诗的主人公是女性,她在采卷耳的时候想起了远行的丈夫,一会儿幻想他过岗越岭,马病人疲,一会儿幻想他在长吁短叹,心思全不在采卷耳的工作上,难怪她采来采去不满一只浅筐。”(12)

第二种解释认为诗的主人翁是男子。清姜炳章认为:“七‘我’字一例借代使臣‘我’字也。卷耳易求之物犹不盈筐,况人才难得乎?而犹当恤者,使臣也。使臣若曰‘嗟我怀人’,亦君之臣也,何独置我于大道中而驰驱不息耶?盖述其言以恤之也。不曰‘行’,而曰‘置’,由君置之耳。周行,大路也。初出郊圻,驱车道左,已觉君门日远矣。由周行而崔嵬,舍坦途而山行也;由崔嵬而高岗,山之绝顶也;由高岗而砠,下峻岭而复山行也,立言之序昭然。”(13)近人高亨也称:“这首诗的主题不易理解,作者似乎是个在外服役的小官吏,叙写他坐着车子,走着艰难的山路怀念着家中的妻子。”(14)

第三种解释认为诗中七个“我”字,有的指单数的我,有的指复数的我。如刘大白说:

诗中第一章“嗟我”的我,第二、第三两个“我姑”的我,是单数的我。其余“我马”、“我仆”等四个“我”字,都是兼指丈夫而言,是复数的我,等于现在北京话中的“咱们”。这位女诗人……竟因为想念而发生幻觉了。下面三章,都从这想念的幻觉中开出,就是从一个“怀”字开出。她从想念的幻觉中,似乎看见她底丈夫驾着马车,爬山过岭地赶来了。(15)

今人魏炯若也持类似看法,他说:“后三章‘我’字都指行人,这种用法,用现代语夫妇之间说的‘我们’,意思就有点相似。大约就是这种古代语的遗迹。试把这三章的我都说成‘我们’,它的意思不是满能懂得么?”(16)

第四种解释认为前一个“我”字为后妃自道,后六个“我”字指文王。如清李光地云:

首章之我,后妃自我也。后三章之我,为文王“我”也。言行役苦辛如此,必有所怀念而伤感,盍姑酌酒以忘情而消忧乎?卒乃如闻其叹息之声而设问其为何,知其必有所怀伤而不能已者也。(17)

由于李光地认为“《卷耳》四章,后妃所自作也”(18),所以他虽然已经意识到了诗中的七个“我”字分指男女两个不同的角色,但是他仍然难以圆满地解释这首诗。

第五种解释是认为这首诗的文本有错简,如孙作云称:“这四章诗,前一章为征妇(军人之妻)思征夫之词,后三章为征夫思家之作,只因为二者内容相似,同是怀人之作,所以后人误合为一首诗。”(19)

现代人对《卷耳》一诗的理解,虽然较古人有很大进步,但是均未注意到该诗的演唱形式,都没有圆满地解释诗中七个“我”字的角色转换问题,因此尚无一种解释能为学人与广大读者所普遍认可。

三、《卷耳》为男女对唱

本文认为《卷耳》一诗采取了男女对唱的形式,其唱法如本文开头所示。这种解读方法不仅圆满地解释了诗中七个“我”字的角色转换问题,而且还沟通了男女双方相互思念的情绪,演唱起来也显得生动活泼,易于感人。

应当说对唱是民歌普遍采用的形式,清方玉润尝云:“近世楚、粤、滇、黔间,樵子入山,多唱山讴,回应林谷,盖劳者善歌耳。其间男女相赠答,私心爱慕之情,有近于淫者,亦有以礼相持者。”(20)这种男女对唱的形式在古代民歌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余冠英在《吴声歌曲里的男女赠答》一文中指出:“在吴声歌曲里这类诗却不少见,似乎一直不曾有人留心过。”(21)例如《闻欢变歌》:

(男)金瓦九重墙,玉壁珊瑚柱。中夜来相寻,唤欢欢不顾。

(女)欢来不徐徐,阳窗都锐户。耶婆尚未眠,肝心如锥橹。(22)

那么《诗经》中是否也存在着这种男女对唱的形式呢?答案是肯定的。闻一多于《诗经·卫风·考盘》注曰:

两性间用对唱的方式互通款曲,是近代边区民族间还流行着的风俗,同样风俗之存在于《诗经》时代,即可在《陈风·东门之池》篇得到证明。“晤言”、“晤歌”见于《东门之池》,也见于本篇。《东门之池》是情歌,本篇也是一样。(23)

如《东门之池》云:“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以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苎。彼美淑姬,可以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以晤言。”郑玄《笺》曰:“晤犹对也,言淑姬贤女,君子宜与对歌相切化也。”(24)再如《箨兮》:“箨兮箨兮,风其吹汝。叔兮伯兮,倡予和女。箨兮箨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礼记·乐记》云“倡和清浊”,孔颖达《疏》云:“先发声者为倡,后应声者为和。”(25)倡与唱通,《经典释文》于“倡予和女”一句注曰:“本又作唱。”(26)《说文解字》二上:“唱,导也。”“和,相譍也。”《广韵》卷四:“唱,发歌。又,导也。”同卷云:“和,声相应。”从上引《东门之池》与《箨兮》两诗及对其相关词语的注释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诗经》产生的时代,男女间常用对歌的方式来交流感情。

如果进一步研究,我们会发现《诗经》中的一些诗实际上也采用了对唱的形式。即以《箨兮》为例,其首二句有毛《传》云:“兴也……人臣待君倡而后和。”(27)此《传》道出了该诗采用了唱和的形式,只是唱和者不是君臣,而是欲通款曲的男女。再如《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孙作云分析道:“这一首诗的每一章皆分成两截,前两句是男子之词,说:‘天黑了,您为什么还不回去呢?’……下两句为女子回答男子之词,说:‘若不是为了您,我哪里会在露地里呆着呢?’这简单的一问一答,完全把男女燕昵之情烘托了出来。”(28)《齐风·鸡鸣》也采用了男女对唱的形式,其唱法如下:

(甲)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乙)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甲)东方明矣,朝既昌矣。(乙)匪东方则明,日出之光。

(甲)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乙)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陆侃如、冯沅君分析道:“这样分别观之,便更容易了解。就辞句看来,甲大约是女,乙大约是男。甲再三催乙走,因为天已亮;乙则多方推脱,说时候还早。甲没法,只好仍然‘同梦’;但也不能长久,乙终于归去了。所以这是一首绝妙的私奔诗,一个提心吊胆,一个留恋不去,神情真是必肖。”(29)可见,我们说《卷耳》一诗采取了男女对唱的形式,男女对唱形式在《诗经》时代还是非常流行的。

四、《卷耳》应分为三章

我们认为《卷耳》是一首男女对唱诗,其演唱方法与分章方法如本文开头所示,则《卷耳》应分为三章,而不是四章。值得注意的是《诗经·周南》共十一首诗,除《关雎》被郑玄分为五章、《卷耳》分为四章外,其余九首都分为三章。而《毛诗注疏》卷一于《关雎》篇末附注云:“《关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唐陆德明指出:“五章是郑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30)四章为郑玄所分,而三章则是毛公所分。显然《关雎》分为三章更原始,也更可靠。如果将现存《卷耳》首段四句分别与二、三、四段视为对唱关系,则《卷耳》实际上同《周南》中的其它十首诗一样,也分为三章。

《卷耳》分为三章,每章八句,则每章前四句均会重复出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四句。而各章之间有相互重复的诗句,这在《诗经》中是十分普遍、十分正常的现象。各章间有两句完全重复的诗共八首(《殷其雷》、《式微》、《木瓜》、《扬之水》、《缁衣》、《椒聊》、《有杕之杜》、《晨风》);各章间有三句完全重复的诗共三首(《柏舟》、《桑中》、《》);各章间有四句完全重复的诗共四首(《杕杜》、《采苓》、《东山》、《绵蛮》);各章间有六句完全重复的诗有三首(《黍离》、《园有桃》、《黄鸟》);各章间有八句完全重复的诗有一首(《溱洧》)。如果将各章间句式完全相同,只换了个别词也算作彼此重复的话,那更是比比皆是。

《说文解字》三上云:“乐尽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可见,章是音乐术语,我们也应当从音乐的角度讨论《卷耳》的分章问题。顾颉刚指出:“《诗经》是乐歌。”“乐歌是重在回环复沓的”,“因为乐歌是受乐谱支配的”。“乐谱是很短的,但歌却不能同它一样的短,所以乐谱要复奏,歌词便依了它的复奏而分章”(31)。现存《卷耳》之二、三、四段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并列关系,将其分配到三章之中,恰好能体现乐歌回环复沓的特点。如果分为四章,则失去了乐歌回环复沓的特点。

《卷耳》也同《周南》中的其他诗一样共分三章,那么如何解释《卷耳》诗二、三两章首四句不传的现象呢?如前所说,孙作云认为《卷耳》诗不尽合理的现状是错简造成的,而且他还认为除《卷耳》外,《行露》、《皇皇者华》、《都人士》等诗也存在着同样问题。这些诗的共同特点是有一章的句式结构与其它各章不同,人们将其称之为单行章,而其它各章的结构倒是大体相同的,人们将其称为迭咏章。在《国风》中,单行章加迭咏章与迭咏章加单行章的诗有十多首。如果《卷耳》只是个别现象,那倒有错简的可能性;如果《卷耳》只是某类诗歌中的一首,那错简的可能性倒是很小的,因为同一类诗歌,岂能首首错简?

我们认为《卷耳》诗二、三章首四句与第一章首四句重复,之所以缺而不载,是由于缺抄造成的,某些含有单行章与迭咏章的诗,其单行章同《卷耳》一样,原来实际上是迭咏章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诗的单行章如同《卷耳》一样,与迭咏章有着一一对应的唱和关系。例如《陈风·衡门》,《毛诗注疏》卷七称之为“三章,章四句”。我们认为此诗实际上是两章,章八句。其演唱方法与分章方法如下:

(男)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女)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男)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女)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闻一多对此诗有新颖而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可以“以‘鱼’来代替‘匹偶’或‘情侣’”,“正如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以烹鱼或吃鱼喻合欢或结配”(32)。他还专门分析此诗说:

《国风》中讲到男女相约之地,或曰城隅,或曰城阙,或曰某门,即国城的某门。本篇的衡门也还是这一类的场所。栖迟于城门之下,和《静女》篇的“俟我于城隅”,《子衿》篇的“在城阙兮”,也都是一类的故事,并且古代作为男女幽会之所的高禖,其所在地,必依山傍水,因为那是行秘密之事的地方,所以山和水,都叫作密,或分别字体,山名作密,水名作泌。本篇的泌水便是这样的一般的水……诗人这回固然是和女伴相约,在衡门之下会面,然后同往泌水之上。(33)

王先谦对“乐饥”作了解释:“《鲁》、《韩》,乐作疗者,《列女传》、《韩诗外传》引作‘可以疗饥’,《说文》下云云‘治也,或作疗’,用或体。《释文》言郑本作用正文,毛本作‘乐’,用省借也。”(34)可见“乐饥”也就是“疗饥”。显然,诗中的男女都想满足自己对爱情的渴求,他们在衡门之下通过对歌进行了感情交流,在情投意合之后,便一同前往泌水之滨了。

既然把单行章视为迭咏各章的组成部分能够圆满地解释《卷耳》、《衡门》一类诗歌,那么除首章外,其余各章中的“单行章”诗句为何不存呢?我们认为这是由于缺抄造成的。造成缺抄的原因,主要是为了图省事。在抄书的过程中,遇到重复的内容,有用重文符号之例。明杨慎指出:“古钟鼎铭文‘子=孙=’,字皆不复书,汉石经改篆为八分,如《易》之‘干=’、《书》之‘安=’,亦如之,今行草皆然,竟不知其何义也,尝质之李文正公,公曰:‘二乃古文上字,言字同于上,省复书也。千古书流,习而不察,关系虽小,亦所当知。’”(35)《诗经》传抄过程中,也有采用重文符号的。清俞樾云:

古人遇重文,止于字下加二画以识之,传写乃有致误者,如《诗·硕鼠》篇:“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韩诗外传》两引此文,并作“逝将去女,适彼乐土;适彼乐土,爰得我所”。又引次章亦云:“逝将去女,适彼乐国,适彼乐国,爰得我直。”此当以韩诗为正。《诗》中迭句成文者甚多。如《中谷有蓷》篇迭“慨其叹矣”两句,《丘中有麻》篇迭“彼留子嗟”两句,皆是也。毛、韩本当不异。因迭句从省不书,止作“适=彼=乐=土=”,传写误作“乐土乐土”耳。下二章同此。(36)

以重文符号代表重文后世也不乏其例,比如《宋书》卷二十一《乐志三》所录魏武帝《秋胡行》(晨上散关山)、《苦寒行》(北上太行山)、《秋胡行》(顾登泰华山)、《塘上行》(蒲生我池中)、魏明帝《苦寒行》(悠悠发洛都)、乐府古词《西门行》(出西门)等皆以二画代表重文。王仲荦校曰:“古人凡重字,下一字可作二画。石鼓文凡重字皆作二画,盖其滥觞。此篇每一字之下作二画者,其读法犹若音乐中之复奏。如本段读法,自‘晨上散关山’至‘长恨相牵攀’前后八句,通段复一遍,又非每句或每字一复也。”(37)在王先生看来,重文符号二画,不仅代表重字重句,而且可以表示重段,音乐上的复奏。如果《卷耳》原来分为三章,每章前四句,完全相同,用重文符号表示,后人在传抄时忽略此点,就会变成现在通行的这个样子。

还有一种情况是,各章重复部分,除第一章不得不抄外,其余各章的重复部分干脆就不抄,连重文符号也不用。现代歌曲即采用这种方法,如果一首歌有好几段歌词,每段歌词间完全相同的部分,除第一段照录外,其余各段便省略不载。应当说起初这样做对《卷耳》之类的诗歌的演唱是没有影响的,而当《卷耳》之类的诗歌不再演唱了,传抄的人或略了被省略的部分或表示被省略部分的重文符号,没有再给这些诗的第二章,以及第二章以下各章补上被省略的部分,于是在诗三百篇中就出现了像《卷耳》这样的单行章加迭咏章或迭咏章加单行章之类的诗。

综上所说,《卷耳》同《周南》中的其他诗一样,也分三章。它每章八句,各章前四句均为“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每章的前后四句都采取了男女对唱的形式。这种理解不仅能准确解释《卷耳》一诗的思想内容,而且对解读《卷耳》之类单行章加迭咏章的作品也会有参考价值。

(原载《中国语文学》第36辑,岭南中国语文学会2000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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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蠹斋铅刀编》卷三一《非诗辨妄》引《诗辨妄》,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 《经典常谈》,见《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629页。

(3) 《诗经疑问》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毛诗本义》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 《诗缉》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诗序辨说》卷上,《津逮秘书》第一集。

(7) 《朱子语类》卷八〇,中华书局,1986年,2076页。

(8) 《重订诗经疑问》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 《诗经世本古义》卷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毛诗质疑》,齐鲁书社,1991年,9页。

(11) 《毛诗质疑》,齐鲁书社,1991年,9页。

(12) 《诗经选译》,作家出版社,1956年,3页。余冠英《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8页,《卷耳》题下注复云:“这是女子怀念征夫的诗。她在采卷耳的时候想起了远行的丈夫,幻想他在上山了,过岗了,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饮酒自宽。”

(13) 《诗序补义》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诗经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5页。

(15) 《白屋说诗》,开明书店,1935年,19—20页。

(16) 《读风知新记》,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34页。

(17) 《诗所》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 《诗所》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 《诗经的错简》,见《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66年,405页。

(20) 《诗经原始》卷一《周南·汉广》,中华书局,1986年,87页。

(21) 《吴声歌曲里的男女赠答》,见《古代文学杂论》,中华书局,1987年,190页。

(22) 见《乐府诗集》卷四五《清商曲辞二·欢闻变歌六首》,中华书局,1979年,657页。

(23) 见《闻一多全集》第四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

(24) 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377页中。

(25) 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1536页中。

(26) 《经典释文》卷五《毛诗音义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 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342页上。

(28) 《诗经的错简》,见《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66年,408页。

(29) 《中国诗史》,大江书铺,1931年,146—147页。

(30) 《经典释文》卷五《毛诗音义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 《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见《顾颉刚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156、134、135页。

(32) 《说鱼》,见《闻一多全集》第四卷,中华书局,1980年,119、126、130页。

(33) 《说鱼》,见《闻一多全集》第四卷,中华书局,1980年,132页。

(34) 《诗三家义集疏》卷一〇,《续修四库全书》本。

(35) 《升庵文集》卷六三《篆书重迭字》,李文正公指李东阳。

(36) 《古书疑义举例》卷五《重文作二画而致误例》,中华书局,1956年,105页。

(37) 《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6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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