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亲戚杀狗

父亲对我的影响很深，我有很多地方都像他。最明显的一点是，我们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朋友。每次，有朋友拜访我，我都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们，我是不会在乎值不值得的。小时候，家里来了个亲戚，那亲戚想吃我家最好的那只狗，爹虽然舍不得，但还是默许了亲戚的杀狗。

那只狗是藏獒，我们称之为老山狗，它的脊背很宽，嘴头很厚，特别肥壮，待人也很友善，是我们村里最好的一只狗。在我心里，它是家里的一分子，是我们的亲人，是一个鲜活、善良的生命。所以，它死去时，我们全家人都很伤心，即使大家都在挨饿，也没人愿意吃那狗肉，亲戚吃剩的狗肉，爹妈就送给了瞎贤。

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老山狗被杀的那个瞬间。它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一种难以抹去的伤痛。我从而明白了人性中一种非常丑陋的东西，后来，我将它写在《西夏的苍狼》里。老山狗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因为它死于人类的背叛。在它眼里，人类不是它的敌人，而是它的亲人。它对人类，只有友好，只有爱，没有提防和抵抗，但就是因为这，它死在了人类的手里。我不知道，为啥人面对一个如此善良友好的生命时，能下得了毒手？只为了那一嘴肉？而那肉香，又能在嘴里停留多久呢？我知道，对那亲戚来说，老山狗不是亲人，不是生命，而仅仅是一嘴肉。所以他在动手时，没有想过自己是在屠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没有想过，自己当时的行为，会给我们一家人，造成很大的伤害。很多年过去了，明白后的我变得安详了，心里没有了恨，但是，当时的生命体验，我忘不掉，就像童年的陈儿村给我的温馨一样，它也渗入了我的灵魂，让我认识了人性中的一种恶。

那时节，我想，他为啥看不到老山狗的恐惧呢？他为啥看不到我们一家人的沉默、痛苦和哀悼呢？难道人在欲望面前，真的啥都看不到了？记得那时节，我还很小，也很腼腆，没敢大声地反对杀狗，这成了我终生遗憾的一件事。明白了这一点，你也许就理解我为啥写那五批玉林狗肉节的文章，许多时候，面对罪恶时的沉默，也是一种罪恶。明知道我会招来很多污水，但我还是要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人类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纪录片《海豚湾》中，有人说，他刚进入海豚湾所在的那个小镇时，还以为当地人很爱海豚，因为到处都是跟海豚有关的东西，玩具、图画，等等，可是后来他才发现，海豚只是当地人的一大收入来源，当地人甚至说，屠杀海豚，是他们的一种文化。那纪录片里有一个很是让人痛心的画面，一只刚遭到屠杀的小海豚奋力向桥上的人们游来，背后的血路，染红了破碎的海面，没游多久，它就慢慢地消失了，沉了下去，它的生命终于枯竭了。那纪录片中，还有一段画面：一个人在海上冲浪，突然来了几条鲨鱼，眼看那人就要遇难了，海豚们急速赶来，奋力跳起，撞走了鲨鱼，保护了人类。据说，世界上有很多起海豚救人的故事。海豚对人类是友好的，但面对友好的海豚，人类却伸出了屠刀。在某种程度上，人性中的这种恶，比屠杀本身更加可怕。

所以，我觉得，很多人是不如狗的。狗要是不爱你，就会用尽全力地吠你，或是不理你，但是它们一旦爱上你，就会向你摇尾巴，用尽所有的身心来蹭你、舔你，有时还会豁出性命来保护你。我在《猎原》中，就塑造了一只护主的老山狗，当它带着治不好的伤，默默走向自己选择的坟墓——老山时，它的背影，有一种很多人类都没有的高贵和尊严。动物的世界，少了许多钩心斗角和虚情假意，也少了许多背叛的故事。但人不一样，许多时候，我们就算付出了所有的真心，也不一定能得到信任和友好，有时，迎接我们的，反而是一把无情的刀。我的生命中，遭遇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我的《猎原》中，也有一个类似的场面，牧人炭毛子杀了大雁，但自己在抢水时，也被人踏进了井里，摔死了。他一时的强大，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他还是死了，跟一个连女人也能欺负的牧人——炒面拐棍死在一起。可见，不管强大还是弱小，不管争上多少，都会死的，死亡不会因为你一时的强大，就不来，也不会因为你得到的多，就来晚些。死，会在任何一个时刻降临，一口气提不上来，人就死了。所有的存在，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这是万物共同的命运，就连太阳，也这样。但是，太阳的死，跟炭毛子的死，肯定不一样。因为太阳活着时，照耀了万物，但炭毛子活着时，除了欺负弱小，也没干过啥。所以，两种死亡的重量肯定不一样。这是生命和生命之间唯一的不同了。

要知道，每一个生命，都在经历从生到死这个过程，不同的，仅仅是中间的内容。不管内容怎么样，悲惨也罢，甜蜜也罢，幸运也罢，不幸也罢，都会飞快地过去，除了活着时建立的功德——也就是利众行为所创造的价值承载的精神，啥都留不下，包括我们的那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