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闺房记乐

浮生六记 作者:[清] 沈复 著


卷一 闺房记乐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叫沈复。苏州人士,家父谋得一官半职,官宦之家又时值乾隆盛世,家境还算殷实,素日里也是衣食无忧。立足于沧浪亭畔的家中,每每读到苏东坡的诗句“事如春梦了无痕”,便觉感慨,万分感念上天厚待。人生短短,红尘滚滚,那些过去的时光一去不复。我想,如若我不动笔墨记下那些回忆,那也太辜负上苍的恩宠厚爱了。

其实我想写的,还是我和芸儿的故事。就如同我们启蒙时期就得熟读成诵的《诗经》,也是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雎》来做开篇之作,可见自古以来,凡人都还是逃不开一个“情”字。只是,我自幼家里宠溺,少年时也没怎么好好地研究学问,这笔墨一落,难免君子之士有所挑剔,就好像嫌弃一面使用过的脏镜子不够明亮。但我实情实录,也算是我对芸儿这一路走来的情感寄托,也是有感人之处。各位看官,还望多多海涵,请随我来,偷得浮生半日闲,让我与你讲讲这些故事——

在我幼年时,曾有过一段娃娃亲,定的是金沙的于氏。但无奈缘浅,于氏在八岁时就不幸去世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未过门的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我很快遇到了我一生所爱。

那年,我十三岁。

芸儿也是十三岁,但大我十个月。她是我舅舅心馀先生的女儿,随父姓陈,字淑珍。自小聪慧,开始学说话时,听别人讲一遍《琵琶行》,就能出口成诵。四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了,只剩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家道破落,无所凭依。芸儿年纪稍长,便习得一手好女红,常常揽得些针线活。那时,一家三口都靠她十指操劳过活,甚至连弟弟克昌的学业也没停下,学费也是靠芸儿的女红所挣。

一天,芸在书簏中得到一册《琵琶行》,一翻,原来都是幼年所记,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来认,这才开始了识字。从此,在做刺绣活儿之余,也逐渐通晓了吟咏诗词,自己也作起诗来。芸儿就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儿啊!

我后来常常想,如果她没有遇到那册《琵琶行》,就不会开始识字,不会识字就不会学着作诗,那么,我就不会遇到那句令我怦然心动的诗,也不会心生向往,促成一段姻缘。也许,芸儿就不会那么早离开……可是,人世间又有多少事是凡人所能掌控的呢?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句让我一见倾心的诗: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

那日里,我正是随着母亲回家探亲,一见到这句诗,顿觉写诗的芸儿才思隽秀,虽然觉得诗意暗冷,恐她日后福泽不深。但情愫暗生,不能释怀,便对母亲说:“母亲,我想我已经找到我的意中人了,我非淑姐不娶。”

母亲一听,也欢喜起来。自从娃娃亲的于氏过世,我的婚事就成了她日夜挂心的事。听我这么说,想想芸儿性子柔和,就越发高兴,马上就从手上脱下金戒指,作为订礼,交到芸儿的母亲手里,喜不自禁地说:“我这颗心啊,可就有着落了,从今往后,可要改口叫你亲家了!”

这一天,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真是个好日子。

婚约定了,可我俩也没什么机会见面。直到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是芸儿的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去她家观礼。因芸儿比我虚长数月,自幼姐弟相称。这次见面,大抵是因为婚约的缘故,彼此都有些生分羞涩。我作揖问过:“淑姐。”芸儿虽两颊绯红,倒也不至于退缩,施施然还了礼。我左右看看,只见满屋子的人都穿得华丽新鲜,也是,婚嫁喜事,热闹些好。但只有芸儿通体素净淡雅,再一看,鞋子倒是新的,精致精巧,好看得很!

我心里不由地想:“这鞋子好生精巧!别是芸儿自己的手艺吧?”

一问,果然是芸儿自己做的,我暗暗赞叹:“真是蕙质兰心!诗作得好,女红更是好!瞧这鞋子!想必脚也是极为小巧的!”心中一动,不由脸红,连忙把视线往上移。只见她肩膀略削,脖颈长长的,极为优美。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令人不禁跟着含笑凝眸。只是两齿微露,这算是美中不足吧。但看那身姿摇曳,情态缠绵,真是令人神销啊!

见我傻看着她,芸儿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又斜睨了我一眼,娇嗔道:“你这是看什么呢?”

一语惊醒,我略略窘迫地笑笑,赶紧转移话题:“淑姐,近日可有新作?可否拜读?”

芸儿红晕又漾开了,说:“倒是有些,只怕你笑话呢!”

我微微一笑,“淑姐写的,都是好的,我喜欢还不及,怎么会笑话呢?”遂要了诗稿,却看见有的仅一联,有的仅三四句,多是零散、未能成篇的。

“这……”我看看芸儿,一脸疑问。

芸儿微微噘着嘴,身姿摇曳,笑着说:“没有老师指点呀,就写得如此这般;只希望遇到能当老师的知己,一起把这些句子推敲补完。”说着,脸红红地低下了头,露出了一截光滑洁白的脖颈。一时,我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咳咳,这样吧,我帮你题好名,下次再寻求完整吧!”我给那些诗一并题了“锦囊佳句”,看着她笑着说,“这些可都是佳句啊!”

我用的是唐朝诗人李贺的典故,就是想博美人一笑。却没想到李贺早逝,这夭寿的命运,冥冥中就已经注定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当时一定不作戏言!可惜,“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芸儿自然也是没有想到的,她得到我的笔墨,欢喜得很,随即藏了起来。而我也被母亲叫了出去,给我派公务,叫我送亲戚出城去。母命难违,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看了芸儿一眼,跨上马车去了。

城里城外,不过几里。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芸儿那里。等马车再回到她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我才想起,这半日里我竟都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饿得很。老婢女听我说饿,就送上一盘枣脯来。我拈一颗就往嘴里送,一下被糖齁住了,甜得入不了口。我把盘子一推,“这枣脯怎生得甜?吃得我牙疼!”仆婢们一个个都不作声了。也是,这大半夜的,也不好麻烦人家。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芸儿出来了,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一转头,只见她调皮地一笑,转身走了。我心领神会,跟着她回到了房间里。一看,哟,桌上摆着热粥小菜呢!原来是芸儿特地为我藏的。我欣然举箸,刚要开吃,忽然听见芸儿的堂兄玉衡在门外嚷嚷:“淑妹快来!”芸儿一听,赶紧关门,说:“不要不要!我累了,我要睡了!”玉衡哪里让她关得了门?已经挤进来了,一看见我正要吃粥,便拿眼睛斜看着芸儿,嘿嘿笑起来说:“表妹,刚才我说要粥,你说都吃完了,没有了,没想到却在这里藏着,原来专门留着招待你夫婿呀?”芸儿一听,小脸涨得通红,想要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泪花儿都在打转转了,索性一顿脚,夺门出去。这下子,全家人都知道了,哄堂大笑。我也觉得窘迫得很,一生气,拉起老仆人就回家去了。

这件事发生后,两家人时不时会揶揄一番。我还好,心底甚至会萌生一丝丝甜蜜。可是芸儿脸皮薄,怕被笑话,所以自此以后,我再去她家,她都躲避起来。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还在生气,倒是我,心里的思念越来越重。我知道,能再见到芸儿的时候,应该是婚期的那天了。

我和芸儿,婚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画眉深浅入时无

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

天气清冷,大雪初晴。一早的红日映照着前厅红艳艳的蜡梅,煞是好看。院子里的喜鹊在檐上跳来跳去,报喜之声不绝于耳。

今天是大婚之日。

我和芸儿将执手共红线,相依至白头。

一日忙乱,按下不表。好容易捱到了点灯时分,我终于得以进到洞房里。家里的丫鬟细心,还插了瓶红梅进来,显得那样喜气,映照着两支大红烛,亮堂堂的。

芸儿,盖着红色描金的头巾,正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芸儿的身材,还是一如以前,瘦怯怯的令人怜爱。我上前一步,轻轻揭了头巾。芸儿抬头,我俩相视嫣然,甜蜜之意油然心生,仿佛这一天的到来本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喝过合卺酒,我们坐在桌旁并肩吃饭,忙了一天,可都饥肠辘辘了。但此时,我又怎么吃得下?我悄悄地伸出手去,在桌案下暗暗握住了芸儿的手腕,只觉得暖尖滑腻,心中不由一荡,怦怦跳着。我微笑着说:“怎么就这么瘦呢?平日里胃口不好吗?”

芸儿闻言略略低了下头,说:“吃素斋也有些日子了呢!”我听了她开始吃斋的日子,暗暗算了一下,竟是我当年出水痘的日子。原来芸儿吃斋,竟是为我祈福的缘故!一时感动,也便笑着说:“如今我已是肌肤光鲜,没被水痘怎么着,姐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吗?”说着,就握着芸儿的手覆上我的脸颊,以证实我的话不假。

芸儿仿佛吃了一吓,欲抽出手来,却已绵软无力。只是眼藏笑意,脸绽桃花,微微点了点头。

我喜不自禁,遂搂过她瘦削的肩,让她伏在我怀里。一时默然,暗自欢喜。

因隔日二十三日是国忌,二十四日又是我姐姐出嫁,所以便选择了二十二日为姐姐出嫁宴客。所以这日里,芸儿出堂应付宴会、招呼宾客,我则在房里和几个伴娘划拳。我怎敢轻易得罪?输得实在太多,喝的酒有多少,我竟也是不知了。只记得我醒来,扶头坐起时,芸儿已经在对镜晨妆了。当日亲戚朋友络绎不绝,掌灯之后才开宴,很累人。

而到了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小舅子送姐姐出嫁,又是一日忙乱。等回到家来,已是丑时快过,灯残人静了。我悄悄进了房间,随嫁的仆娘在床下打盹儿,芸儿已经卸了妆,却是还未躺下歇息,点着银烛,低垂粉颈,正入神地看着一本书。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肩,说:“姐姐,连日来辛苦得很,怎么还如此孜孜不倦?”芸儿抬头见是我,赶紧站起来说:“夫君回来了?我也是刚想睡来着,开书橱的时候看到了这本书,不觉读着,就忘了倦意了。”我拿过书一看,是《西厢记》。芸儿又说:“《西厢记》我闻名已久,今天才算得见,确实不愧才子之名啊!只是这描写,未免也有些尖酸刻薄了。”我笑道:“也只有才子,笔墨才能尖酸刻薄。”

这时,仆娘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朝我道了福,并说:“更漏打了,还是早点歇息吧!”我便叫她先行去睡,把门关上。仆娘挑了挑烛火,便出去了。

烛花一挑,明亮了许多。我看芸儿灯下显得越发白净,心中顿生柔情万般。握了她的手,并肩坐下,彼此调笑,仿佛密友重逢。我伸手,探入她的心口,肌肤所触一片温软细腻,我的心狂跳起来,而芸儿的心也是怦然不止。于是俯到她耳边呢喃打趣:“姐姐的心跳,怎么如此,像舂米似的?”芸儿一阵潮热,脸顿时绯红,只含笑回眸。这含情脉脉的一对眸子呀,我只觉得一缕情丝摇人魂魄,如痴如醉了。便将芸儿拥入帷帐,红烛摇曳,人影双双,几番缠绵,几番怜爱,不知东方之既白……

情深难寄反无词

芸儿初做新娘,刚开始很是沉默寡言,从来都不曾见她动气动容过。我和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她侍奉长辈很是尊敬,对待下人也是和和气气,所有的事情都是井井有条,并无缺失。每天只见她日头上窗时,就披衣急起,好像有人在呼叫催促她似的。

我笑着说:“如今不比当日吃粥时,怎么还急匆匆地怕人嘲笑呢?”芸儿倒是一脸正色说:“当初藏粥招待夫君,传为话柄。今日今时,我们终成眷属,倒也不是怕嘲笑,是怕公婆说新娘懒惰嘛。”看着芸儿一脸娇嗔,我虽然贪恋这温柔乡里的卧榻,但因芸儿的端正端庄,深深感受到她的好品德,于是也随她一并早起。芸儿倒是想让我多歇息,说:“夫君,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读书总是费神的。”我爱怜地轻轻地拥着她,在她耳边呢喃:“姐姐心疼我了呢,我岂不是也疼爱着姐姐?我还是随姐姐一并早起吧。”芸儿柔嫩的耳垂被我的热气所围,一时又心旌一漾,喘气些许急促了。她紧着把我一推,笑着说:“这下子,是想让我也躺下不成?”说完,就急急地晨妆起来,准备出去侍奉公婆。我也跟着起床梳洗了。

从此我们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恋之情,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然而,欢娱的时光总是易过,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郡当幕僚,专门负责接待。他推荐我到武林的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

那日,父亲唤了我来,说:“之前,早与赵先生说好,让你拜于他的门下,虽说你大婚不久,但学业不可荒废,你还是早日启程吧。”

父亲所言,我早已料到,因为之前归家完婚时,原是和先生说好的,婚后还是要随侍回馆,继续学业的。赵先生授课循循善诱,我很是受益,今天还能握笔写文章,可以说是拜先生所赐。所以接到先生催我回馆的信,心里纠结万分,惆怅不已,自己不舍,也怕芸儿会难过落泪。

芸儿得知消息,反而强颜欢笑,劝勉我出发,代我整理行装。但我怎能看不出,她的神色还是有些异常啊!而我呢?何尝不是百转千回!

临行前,芸儿还是没忍住,柔声说道:“夫君,此去杭州,路途辛苦。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你,此去自己可要小心在意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近哽咽。

我也是万般不舍,无奈登船时间到了。解缆出发时,正是桃李争妍的时节,而我心绪恍惚,仿佛林鸟失群,天地变色,只剩我泪眼一双……

到了书馆后,我父亲把我托付给先生,就自己渡江东去了。这下子,我更觉孤苦了。

我在书馆待了三个月,就像过了十年一般漫长。芸儿虽然时有书信来,但信里总是中规中矩的,两问一答,多是些问平安,家里甚好勿念之类的,也多勉励之词。我也只能回复些浮淡套话,心里怏怏然,甚是不乐。每当风儿吹过书馆的盈翠竹院、月儿挂在窗前芭蕉上时,便不由得触景生情,对景怀人,所谓梦魂颠倒是也。思念之苦,苦不堪言。

我如此这般,也落入了先生眼中。得知情由后,便给我父亲写信告知,又出了十道文题给我,让我暂且回家。

先生说:“这连日来,我也看得出你心不在书馆,与其如此,不如让你早日归家,心定后方能有所学。这是我给你留的题目,拿回去好好作文,不可懈怠。”

我喜出望外,欣喜若狂,简直像卫戍边疆多年的将士得了赦令还归故里似的!这种心情,芸儿你可知道?

等上了回家的船,明明知道即可如愿,心情反而更加急切了,只觉得船上一时半会儿工夫,简直度时如年。我站在船头,河面上的风徐徐吹来,无比惬意。我心中默念:“芸娘,夫君归来了!”

等我到了家中,按捺住一颗跳动的心,先去向母亲问安。我整了整衣衫,迈进母亲处,向母亲磕头:“母亲,孩儿回来了。”

母亲其实也挂念着我,见状很是高兴:“好好好,回来也行,你看这几天不见,就瘦了一大圈。学业还可以再继续,这身子骨可不能读坏了!”

我诺诺应着,一颗心早就跑到芸儿处了。

母亲嗔笑着说:“看看,你这模样!还是回房间吧,新婚久别的,也难为你了!你不在,我看芸儿过得也是没滋没味的。”

我行礼谢过,慢慢退出。待母亲看不见了,马上一溜小跑回我们的房间。芸儿已早早等候着,见我回来,立即站起相迎。一时间,我俩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了,仿佛两个人的魂魄,恍恍然化为烟,化成雾,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响,不知身在何处了……

沧浪小轩闺中乐

时值六月光景,天气已是燥热得很,内室里如蒸熏一般。芸儿虽身形瘦削,但因她尊礼重教,始终不愿穿太薄太少的衣衫,所以常常汗湿玉面。我打趣她:“堂上倒也罢了,怎地回到内室,你也不肯褪去衣衫?一些时日没见,芸娘的身姿可更美了呢!”

芸儿羞恼了,粉拳就往我胸口捶来,我一把握住,揽她入怀,贴心地说:“是不是太热了?咱们去‘我取’吧,避避暑。”

我说的“我取”,是我们住的沧浪亭爱莲居西侧,板桥旁有个临水小轩,名叫“我取”,取之于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屋檐前有一株老树,绿荫浓密,覆盖在窗上,住在里头,连人带轩,满是绿意。隔岸游人往来不绝,闹中有静。这是我父亲稼夫公垂帘开宴招待客人的所在。真真是一个好去处!我禀明了母亲,带芸儿来此处消夏。

因为暑热,芸儿便停了女红,终日里只伴着我研习书卷、谈论古史、品月评花。芸儿酒量小,不善饮,我如果勉强劝她,也不过三杯,这就没有人陪我饮酒了。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就教她行“射覆”酒令。这样,饮酒作乐便平添更多的欢声笑语。我自以为,人世间的欢乐,莫过于此了!

有一天芸儿问我:“夫君,各种古文,尊奉哪家的文章才是呢?”

我娓娓道来:“《战国策》《庄子》,取其轻灵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风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韩愈,取其浑然;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逸宕;苏东坡苏氏父子,取其思辨;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论对答,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可取之处不能尽举,要看各人造化,如何慧心领会啦!”

芸儿沉吟,说:“古文机要,主要在于见识高卓、气派雄浑,若是女子学了,恐怕难以掌握呢!唯有诗这方面的学问,妾身还是稍稍有些领悟的。”

我一听,拉过她柔嫩的小手问道:“唐以诗歌选拔士子,而诗歌的宗匠,必推李白、杜甫。卿喜欢师法哪一位?”

芸儿便发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噫了一声,道:“杜工部是诗家的大成,学诗的人大多师法于他,芸娘怎么倒喜欢起李白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芸儿起身,踱走几步,转身笑着说:“格律韵辙严谨,词语主旨老到,诚然是杜甫独一无二的风格。但李白的诗宛如姑射山上餐风饮露的仙人,有一种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欢。并非说杜甫不如李白,只是妾私心里,师法杜甫的心比较浅,爱李白的心更深切一些。”

我抚掌而笑,“哦,这我可就没料到啊,陈淑珍姐姐竟是李白李青莲的知己?”

芸儿扑哧一声笑了,“夫君笑话我呢!我诗歌的启蒙始于白居易先生,时常感怀,却是从不敢遗忘的。”

我不解:“此话怎么说?”

芸儿道:“白居易不就是作《琵琶行》那位吗?”

我一听,笑了起来,“这就怪了啊,李太白是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老师,我呢,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看起来,卿与‘白’字,竟这么有缘啊?”

芸儿一听,捂嘴笑了,“跟白字有缘?那将来怕是要白字连篇啦!”

我俩相视大笑起来,芸儿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我抚摩着她的肩,说:“卿既然懂诗,也当知道赋的取舍好坏了?”

芸儿笑红了脸,这会子刚缓过来,待气息平稳,缓缓道:“《楚辞》是赋的始祖,妾身学识浅,很费解。就汉晋时代的人来说,格调高、言语精炼的,似乎以司马相如为最。”

我又打趣道:“当日里,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了,或者不是因为他的琴曲《凤求凰》,而在于这点了?”

芸儿一听,又笑得花枝乱颤,我也跟着大笑起来……

举案齐眉媲孟光

我向来性格爽直,落拓不羁。芸儿却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礼。即使只有我们俩相处一室,她也是以夫妻之礼相待。偶尔我为她披衣,或者整理衣袖,她必然连声说“得罪”;有时候彼此之间的递递毛巾、拿拿扇子什么的,她也必定起身来接。

刚开始我很烦这点,说:“哎呀,芸娘,你这是想以礼数来绑缚我吗?古话说得好,‘礼多必诈’。”

芸儿一听,急得两颊发红,说:“恭敬而有礼,夫君怎么反倒说我诈呢?妾身可担当不起!”

我就说她:“恭敬在于心,不在于这些虚文浮礼。”

芸儿听了,不服气地说:“照夫君所言,至亲莫如父母,我们可以对父母内心恭敬,外在却表现得放肆狂放吗?”

我听她说得在理,一时无法反驳,只好说:“好吧好吧,姐姐不要生气,前头我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哩!”

芸儿一扭身子,嘟嘟嘴说:“这世间啊,反目的事大多因为开玩笑而起的,以后不要冤枉妾身了!叫人家郁闷死了!”

“好好好,我的好姐姐,以后可不敢了!”我一把揽过她的肩,拥她入怀,抚慰了一番,这才哄得她破颜而笑。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了我们夫妻之间常用的言语助词了。

我们俩互敬互爱,过了二十三年的甜蜜时光,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时间越久,感情越亲密。有时候,我们在家里,或者暗室里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执手,问:“去哪儿?”刚开始私下里还有点惴惴,怕被人看见不好意思。实际上起居坐卧总在一起,哪能时时避嫌?开始还有些避人,久而久之就不以为意了。有时候,芸儿与人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然站起来,偏挪身子,让着我坐。我也就靠着坐在她身边,彼此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说实话,即使豁达如我,刚开始也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看得出,芸儿是很受用的,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我和芸儿的日常亲昵,让我不由心生疑惑:有些老年夫妇,把彼此当成仇人看待,终日里争吵不休,凑合着过日子,不知是为什么?有人说:不这样争争吵吵,怎么能白头到老呢?如今想来,何尝不是呢?也许,“情”这个字是有期限的,太浓太蜜就过早地用完了……

那年的七夕节,芸儿早早地摆设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里拜织女。我特地镌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我拿的是阳文印,芸儿拿的是阴文印,作为我俩往来书信盖章之用。

那个晚上,月色颇佳,俯视河面,只见波光如练,晃晃悠悠,明亮得很。我和芸儿手持轻罗小扇,并肩坐在水窗边,仰头看飞云过天,变换万种。身边不知名的小虫儿鸣叫,夏夜的风轻轻柔柔地吹着。

芸儿说:“夫君,你看这宇宙之大,共享着同一个月亮,真是奇妙啊!不知道这世上,此时此刻有没有别家的夫妻,和我们一样有着这样的闲情雅致呢?”

“唔。”我一边给芸儿扇着风,一边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论云霞,或者在深闺幽阁里诗情画意、两心相许的夫妻固然也是不少。但像你我夫妻二人,只在一起诚心看月观云,品论云霞,怕也是没几个了。”

芸儿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处。我们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一起看月、看云,却仿佛说了满肚子话似的。

不几时,蜡烛燃尽、月亮西沉,我们也撤了瓜果,一起回房间睡觉了。

过了几日,便是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芸儿备了酒菜,预备对月畅饮一番。谁知当夜忽然阴云密布,不见皎月。芸儿发愁不已,不禁祝祷道:“如果妾身与夫君能白头偕老,就让月轮出来吧!”

当时我也正不高兴,却没仔细辨想芸儿的祝祷。只见隔岸萤火虫光芒处处,明灭万点,在柳堤蓼渚之间闪烁如织,煞是好看。

为了调剂气氛,我和芸儿便联句来排遣郁闷的心情。刚开始还规规矩矩,联了两韵后,我开始不按规矩来,随口胡诌,说的都是打趣的句子。芸儿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话竟语不成声,只伏在我怀里花枝乱颤。

我嗅到她鬓边的茉莉花,浓香扑鼻,于是拍着她的背,想找个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生怕她笑岔了气。便说:“古人认为茉莉花形状色彩如同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这花必定会沾染油头粉面之气,香得更可爱了!我们供的佛手,都应当退避三舍。”

芸儿闻言,止住笑说道:“夫君有所不知,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雅,只在有意无意间。而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须得借人之势,佩戴起来才明显,香味儿也像胁肩谄笑似的不正经。”

“这倒奇了。”我不解地问,“那卿戴着茉莉花,岂不是远君子、亲小人了?”

芸儿捂嘴吃吃地笑了,“我就是笑你这样的君子,却爱我这样的小人呀!”

正说话间,不觉已到了三更天,渐渐地望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云海。我们大喜过望,就依偎着倚在窗边对饮。还没喝到三杯酒,忽然听到桥下“轰”的一声,好像有人掉河里了。我赶紧伏在窗口看去,只见水面明亮如镜,却什么也没有,只听见河滩有只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向来有淹死鬼的传闻,怕芸儿胆怯害怕,就没敢说。但芸儿还是有听到声响了,惊问:“呀!这声音,是怎么来的?”不禁毛骨悚然,全身发抖。我赶紧关了窗户,带着酒回到房间。灯光幽微,细弱如豆,而罗帐低垂,仿佛弓影杯蛇,惊魂未定。我扶着芸儿,吹灭了灯,进帐睡下,却发现芸儿已经受惊,寒热发作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跟着生了病,一起卧床二十来天。真所谓乐极生悲!细细想来,其时也算我和芸儿无法白头偕老的坏兆头!只是当时年轻气盛,情至深处,未能觉察吧!

时日过得飞快,即刻就到了中秋节。我的病也痊愈了。一日,我披衣到廊下走动,才想起跟芸儿都新婚半年了,还从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呢!这一想,便让老仆娘去跟守亭的人说,别放闲人进去,我晚上会来。

回去和芸儿一说,芸儿自然也高兴。也是,病中闷了那么多日,也该出去走走了。到天将晚时,我携芸儿和自家小妹,由一个老仆娘、一个婢女扶着,老仆娘做前导,我们跟在后面向沧浪亭而去。一行人过了石桥,进门向东转,只见一条曲径通往幽深处,路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子在土山顶上,我们循着台阶走到亭心,极目四望,可以看见周围数里远,但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我轻轻拥着芸儿,看得都痴了。

隔岸有个叫“近山林”的地方,是巡抚出巡时的临时居所和举行宴会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开办呢。我们带来一条毯子,就吩咐仆婢铺在亭子中,大家席地而坐,环环围绕。守亭人烹了茶端来给我们享用,清风徐来,茶香氤氲。不一会儿,一轮明月上了林梢,皎洁明亮。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亮映到波心。此情此景,心间的俗世杂念顿时爽然消释。

芸儿微笑着说:“今天的游玩真是快乐!如果驾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快哉!”那时已到上灯时节,夜色笼罩,我忆起七月十五夜的惊吓,心有余悸,于是招呼大家归去。我们依然互相扶着,下了亭子,归家去了。

按照我们吴地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妇女们不管是大门小户,都要出门,结伴游玩,有个名目,叫“走月亮”。只是沧浪亭幽雅清旷,反而没其他人来。

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个之多。有时候我想到我竟有这么多的兄弟,也是颇有趣味的一件事。我母亲收的义女比较少,但也有九位。九个人里头,王二姑、俞六姑与芸儿最和睦交好。王二姑憨厚善喝酒,俞六姑豪爽很健谈。每次她们几个聚会,必然把我请出门外,然后她们自己聊天,甚至于共处一榻。这都是俞六姑的计策。我笑道:“等妹子你嫁人后,我当邀请妹夫来,跟我一住十天。”俞六姑道:“那到时我也来,与嫂子睡一起,不是很妙吗?”芸儿与王二姑听我们斗嘴,只在一旁抿嘴微笑,甚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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