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叫沈复。苏州人士,家父谋得一官半职,官宦之家又时值乾隆盛世,家境还算殷实,素日里也是衣食无忧。立足于沧浪亭畔的家中,每每读到苏东坡的诗句“事如春梦了无痕”,便觉感慨,万分感念上天厚待。人生短短,红尘滚滚,那些过去的时光一去不复。我想,如若我不动笔墨记下那些回忆,那也太辜负上苍的恩宠厚爱了。
其实我想写的,还是我和芸儿的故事。就如同我们启蒙时期就得熟读成诵的《诗经》,也是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雎》来做开篇之作,可见自古以来,凡人都还是逃不开一个“情”字。只是,我自幼家里宠溺,少年时也没怎么好好地研究学问,这笔墨一落,难免君子之士有所挑剔,就好像嫌弃一面使用过的脏镜子不够明亮。但我实情实录,也算是我对芸儿这一路走来的情感寄托,也是有感人之处。各位看官,还望多多海涵,请随我来,偷得浮生半日闲,让我与你讲讲这些故事——
在我幼年时,曾有过一段娃娃亲,定的是金沙的于氏。但无奈缘浅,于氏在八岁时就不幸去世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未过门的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我很快遇到了我一生所爱。
那年,我十三岁。
芸儿也是十三岁,但大我十个月。她是我舅舅心馀先生的女儿,随父姓陈,字淑珍。自小聪慧,开始学说话时,听别人讲一遍《琵琶行》,就能出口成诵。四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了,只剩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家道破落,无所凭依。芸儿年纪稍长,便习得一手好女红,常常揽得些针线活。那时,一家三口都靠她十指操劳过活,甚至连弟弟克昌的学业也没停下,学费也是靠芸儿的女红所挣。
一天,芸在书簏中得到一册《琵琶行》,一翻,原来都是幼年所记,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来认,这才开始了识字。从此,在做刺绣活儿之余,也逐渐通晓了吟咏诗词,自己也作起诗来。芸儿就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儿啊!
我后来常常想,如果她没有遇到那册《琵琶行》,就不会开始识字,不会识字就不会学着作诗,那么,我就不会遇到那句令我怦然心动的诗,也不会心生向往,促成一段姻缘。也许,芸儿就不会那么早离开……可是,人世间又有多少事是凡人所能掌控的呢?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句让我一见倾心的诗: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
那日里,我正是随着母亲回家探亲,一见到这句诗,顿觉写诗的芸儿才思隽秀,虽然觉得诗意暗冷,恐她日后福泽不深。但情愫暗生,不能释怀,便对母亲说:“母亲,我想我已经找到我的意中人了,我非淑姐不娶。”
母亲一听,也欢喜起来。自从娃娃亲的于氏过世,我的婚事就成了她日夜挂心的事。听我这么说,想想芸儿性子柔和,就越发高兴,马上就从手上脱下金戒指,作为订礼,交到芸儿的母亲手里,喜不自禁地说:“我这颗心啊,可就有着落了,从今往后,可要改口叫你亲家了!”
这一天,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真是个好日子。
婚约定了,可我俩也没什么机会见面。直到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是芸儿的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去她家观礼。因芸儿比我虚长数月,自幼姐弟相称。这次见面,大抵是因为婚约的缘故,彼此都有些生分羞涩。我作揖问过:“淑姐。”芸儿虽两颊绯红,倒也不至于退缩,施施然还了礼。我左右看看,只见满屋子的人都穿得华丽新鲜,也是,婚嫁喜事,热闹些好。但只有芸儿通体素净淡雅,再一看,鞋子倒是新的,精致精巧,好看得很!
我心里不由地想:“这鞋子好生精巧!别是芸儿自己的手艺吧?”
一问,果然是芸儿自己做的,我暗暗赞叹:“真是蕙质兰心!诗作得好,女红更是好!瞧这鞋子!想必脚也是极为小巧的!”心中一动,不由脸红,连忙把视线往上移。只见她肩膀略削,脖颈长长的,极为优美。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令人不禁跟着含笑凝眸。只是两齿微露,这算是美中不足吧。但看那身姿摇曳,情态缠绵,真是令人神销啊!
见我傻看着她,芸儿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又斜睨了我一眼,娇嗔道:“你这是看什么呢?”
一语惊醒,我略略窘迫地笑笑,赶紧转移话题:“淑姐,近日可有新作?可否拜读?”
芸儿红晕又漾开了,说:“倒是有些,只怕你笑话呢!”
我微微一笑,“淑姐写的,都是好的,我喜欢还不及,怎么会笑话呢?”遂要了诗稿,却看见有的仅一联,有的仅三四句,多是零散、未能成篇的。
“这……”我看看芸儿,一脸疑问。
芸儿微微噘着嘴,身姿摇曳,笑着说:“没有老师指点呀,就写得如此这般;只希望遇到能当老师的知己,一起把这些句子推敲补完。”说着,脸红红地低下了头,露出了一截光滑洁白的脖颈。一时,我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咳咳,这样吧,我帮你题好名,下次再寻求完整吧!”我给那些诗一并题了“锦囊佳句”,看着她笑着说,“这些可都是佳句啊!”
我用的是唐朝诗人李贺的典故,就是想博美人一笑。却没想到李贺早逝,这夭寿的命运,冥冥中就已经注定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当时一定不作戏言!可惜,“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芸儿自然也是没有想到的,她得到我的笔墨,欢喜得很,随即藏了起来。而我也被母亲叫了出去,给我派公务,叫我送亲戚出城去。母命难违,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看了芸儿一眼,跨上马车去了。
城里城外,不过几里。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芸儿那里。等马车再回到她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我才想起,这半日里我竟都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饿得很。老婢女听我说饿,就送上一盘枣脯来。我拈一颗就往嘴里送,一下被糖齁住了,甜得入不了口。我把盘子一推,“这枣脯怎生得甜?吃得我牙疼!”仆婢们一个个都不作声了。也是,这大半夜的,也不好麻烦人家。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芸儿出来了,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一转头,只见她调皮地一笑,转身走了。我心领神会,跟着她回到了房间里。一看,哟,桌上摆着热粥小菜呢!原来是芸儿特地为我藏的。我欣然举箸,刚要开吃,忽然听见芸儿的堂兄玉衡在门外嚷嚷:“淑妹快来!”芸儿一听,赶紧关门,说:“不要不要!我累了,我要睡了!”玉衡哪里让她关得了门?已经挤进来了,一看见我正要吃粥,便拿眼睛斜看着芸儿,嘿嘿笑起来说:“表妹,刚才我说要粥,你说都吃完了,没有了,没想到却在这里藏着,原来专门留着招待你夫婿呀?”芸儿一听,小脸涨得通红,想要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泪花儿都在打转转了,索性一顿脚,夺门出去。这下子,全家人都知道了,哄堂大笑。我也觉得窘迫得很,一生气,拉起老仆人就回家去了。
这件事发生后,两家人时不时会揶揄一番。我还好,心底甚至会萌生一丝丝甜蜜。可是芸儿脸皮薄,怕被笑话,所以自此以后,我再去她家,她都躲避起来。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还在生气,倒是我,心里的思念越来越重。我知道,能再见到芸儿的时候,应该是婚期的那天了。
我和芸儿,婚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画眉深浅入时无
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
天气清冷,大雪初晴。一早的红日映照着前厅红艳艳的蜡梅,煞是好看。院子里的喜鹊在檐上跳来跳去,报喜之声不绝于耳。
今天是大婚之日。
我和芸儿将执手共红线,相依至白头。
一日忙乱,按下不表。好容易捱到了点灯时分,我终于得以进到洞房里。家里的丫鬟细心,还插了瓶红梅进来,显得那样喜气,映照着两支大红烛,亮堂堂的。
芸儿,盖着红色描金的头巾,正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芸儿的身材,还是一如以前,瘦怯怯的令人怜爱。我上前一步,轻轻揭了头巾。芸儿抬头,我俩相视嫣然,甜蜜之意油然心生,仿佛这一天的到来本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喝过合卺酒,我们坐在桌旁并肩吃饭,忙了一天,可都饥肠辘辘了。但此时,我又怎么吃得下?我悄悄地伸出手去,在桌案下暗暗握住了芸儿的手腕,只觉得暖尖滑腻,心中不由一荡,怦怦跳着。我微笑着说:“怎么就这么瘦呢?平日里胃口不好吗?”
芸儿闻言略略低了下头,说:“吃素斋也有些日子了呢!”我听了她开始吃斋的日子,暗暗算了一下,竟是我当年出水痘的日子。原来芸儿吃斋,竟是为我祈福的缘故!一时感动,也便笑着说:“如今我已是肌肤光鲜,没被水痘怎么着,姐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吗?”说着,就握着芸儿的手覆上我的脸颊,以证实我的话不假。
芸儿仿佛吃了一吓,欲抽出手来,却已绵软无力。只是眼藏笑意,脸绽桃花,微微点了点头。
我喜不自禁,遂搂过她瘦削的肩,让她伏在我怀里。一时默然,暗自欢喜。
因隔日二十三日是国忌,二十四日又是我姐姐出嫁,所以便选择了二十二日为姐姐出嫁宴客。所以这日里,芸儿出堂应付宴会、招呼宾客,我则在房里和几个伴娘划拳。我怎敢轻易得罪?输得实在太多,喝的酒有多少,我竟也是不知了。只记得我醒来,扶头坐起时,芸儿已经在对镜晨妆了。当日亲戚朋友络绎不绝,掌灯之后才开宴,很累人。
而到了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小舅子送姐姐出嫁,又是一日忙乱。等回到家来,已是丑时快过,灯残人静了。我悄悄进了房间,随嫁的仆娘在床下打盹儿,芸儿已经卸了妆,却是还未躺下歇息,点着银烛,低垂粉颈,正入神地看着一本书。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肩,说:“姐姐,连日来辛苦得很,怎么还如此孜孜不倦?”芸儿抬头见是我,赶紧站起来说:“夫君回来了?我也是刚想睡来着,开书橱的时候看到了这本书,不觉读着,就忘了倦意了。”我拿过书一看,是《西厢记》。芸儿又说:“《西厢记》我闻名已久,今天才算得见,确实不愧才子之名啊!只是这描写,未免也有些尖酸刻薄了。”我笑道:“也只有才子,笔墨才能尖酸刻薄。”
这时,仆娘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朝我道了福,并说:“更漏打了,还是早点歇息吧!”我便叫她先行去睡,把门关上。仆娘挑了挑烛火,便出去了。
烛花一挑,明亮了许多。我看芸儿灯下显得越发白净,心中顿生柔情万般。握了她的手,并肩坐下,彼此调笑,仿佛密友重逢。我伸手,探入她的心口,肌肤所触一片温软细腻,我的心狂跳起来,而芸儿的心也是怦然不止。于是俯到她耳边呢喃打趣:“姐姐的心跳,怎么如此,像舂米似的?”芸儿一阵潮热,脸顿时绯红,只含笑回眸。这含情脉脉的一对眸子呀,我只觉得一缕情丝摇人魂魄,如痴如醉了。便将芸儿拥入帷帐,红烛摇曳,人影双双,几番缠绵,几番怜爱,不知东方之既白……
情深难寄反无词
芸儿初做新娘,刚开始很是沉默寡言,从来都不曾见她动气动容过。我和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她侍奉长辈很是尊敬,对待下人也是和和气气,所有的事情都是井井有条,并无缺失。每天只见她日头上窗时,就披衣急起,好像有人在呼叫催促她似的。
我笑着说:“如今不比当日吃粥时,怎么还急匆匆地怕人嘲笑呢?”芸儿倒是一脸正色说:“当初藏粥招待夫君,传为话柄。今日今时,我们终成眷属,倒也不是怕嘲笑,是怕公婆说新娘懒惰嘛。”看着芸儿一脸娇嗔,我虽然贪恋这温柔乡里的卧榻,但因芸儿的端正端庄,深深感受到她的好品德,于是也随她一并早起。芸儿倒是想让我多歇息,说:“夫君,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读书总是费神的。”我爱怜地轻轻地拥着她,在她耳边呢喃:“姐姐心疼我了呢,我岂不是也疼爱着姐姐?我还是随姐姐一并早起吧。”芸儿柔嫩的耳垂被我的热气所围,一时又心旌一漾,喘气些许急促了。她紧着把我一推,笑着说:“这下子,是想让我也躺下不成?”说完,就急急地晨妆起来,准备出去侍奉公婆。我也跟着起床梳洗了。
从此我们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恋之情,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然而,欢娱的时光总是易过,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郡当幕僚,专门负责接待。他推荐我到武林的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
那日,父亲唤了我来,说:“之前,早与赵先生说好,让你拜于他的门下,虽说你大婚不久,但学业不可荒废,你还是早日启程吧。”
父亲所言,我早已料到,因为之前归家完婚时,原是和先生说好的,婚后还是要随侍回馆,继续学业的。赵先生授课循循善诱,我很是受益,今天还能握笔写文章,可以说是拜先生所赐。所以接到先生催我回馆的信,心里纠结万分,惆怅不已,自己不舍,也怕芸儿会难过落泪。
芸儿得知消息,反而强颜欢笑,劝勉我出发,代我整理行装。但我怎能看不出,她的神色还是有些异常啊!而我呢?何尝不是百转千回!
临行前,芸儿还是没忍住,柔声说道:“夫君,此去杭州,路途辛苦。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你,此去自己可要小心在意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近哽咽。
我也是万般不舍,无奈登船时间到了。解缆出发时,正是桃李争妍的时节,而我心绪恍惚,仿佛林鸟失群,天地变色,只剩我泪眼一双……
到了书馆后,我父亲把我托付给先生,就自己渡江东去了。这下子,我更觉孤苦了。
我在书馆待了三个月,就像过了十年一般漫长。芸儿虽然时有书信来,但信里总是中规中矩的,两问一答,多是些问平安,家里甚好勿念之类的,也多勉励之词。我也只能回复些浮淡套话,心里怏怏然,甚是不乐。每当风儿吹过书馆的盈翠竹院、月儿挂在窗前芭蕉上时,便不由得触景生情,对景怀人,所谓梦魂颠倒是也。思念之苦,苦不堪言。
我如此这般,也落入了先生眼中。得知情由后,便给我父亲写信告知,又出了十道文题给我,让我暂且回家。
先生说:“这连日来,我也看得出你心不在书馆,与其如此,不如让你早日归家,心定后方能有所学。这是我给你留的题目,拿回去好好作文,不可懈怠。”
我喜出望外,欣喜若狂,简直像卫戍边疆多年的将士得了赦令还归故里似的!这种心情,芸儿你可知道?
等上了回家的船,明明知道即可如愿,心情反而更加急切了,只觉得船上一时半会儿工夫,简直度时如年。我站在船头,河面上的风徐徐吹来,无比惬意。我心中默念:“芸娘,夫君归来了!”
等我到了家中,按捺住一颗跳动的心,先去向母亲问安。我整了整衣衫,迈进母亲处,向母亲磕头:“母亲,孩儿回来了。”
母亲其实也挂念着我,见状很是高兴:“好好好,回来也行,你看这几天不见,就瘦了一大圈。学业还可以再继续,这身子骨可不能读坏了!”
我诺诺应着,一颗心早就跑到芸儿处了。
母亲嗔笑着说:“看看,你这模样!还是回房间吧,新婚久别的,也难为你了!你不在,我看芸儿过得也是没滋没味的。”
我行礼谢过,慢慢退出。待母亲看不见了,马上一溜小跑回我们的房间。芸儿已早早等候着,见我回来,立即站起相迎。一时间,我俩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了,仿佛两个人的魂魄,恍恍然化为烟,化成雾,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响,不知身在何处了……
沧浪小轩闺中乐
时值六月光景,天气已是燥热得很,内室里如蒸熏一般。芸儿虽身形瘦削,但因她尊礼重教,始终不愿穿太薄太少的衣衫,所以常常汗湿玉面。我打趣她:“堂上倒也罢了,怎地回到内室,你也不肯褪去衣衫?一些时日没见,芸娘的身姿可更美了呢!”
芸儿羞恼了,粉拳就往我胸口捶来,我一把握住,揽她入怀,贴心地说:“是不是太热了?咱们去‘我取’吧,避避暑。”
我说的“我取”,是我们住的沧浪亭爱莲居西侧,板桥旁有个临水小轩,名叫“我取”,取之于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屋檐前有一株老树,绿荫浓密,覆盖在窗上,住在里头,连人带轩,满是绿意。隔岸游人往来不绝,闹中有静。这是我父亲稼夫公垂帘开宴招待客人的所在。真真是一个好去处!我禀明了母亲,带芸儿来此处消夏。
因为暑热,芸儿便停了女红,终日里只伴着我研习书卷、谈论古史、品月评花。芸儿酒量小,不善饮,我如果勉强劝她,也不过三杯,这就没有人陪我饮酒了。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就教她行“射覆”酒令。这样,饮酒作乐便平添更多的欢声笑语。我自以为,人世间的欢乐,莫过于此了!
有一天芸儿问我:“夫君,各种古文,尊奉哪家的文章才是呢?”
我娓娓道来:“《战国策》《庄子》,取其轻灵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风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韩愈,取其浑然;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逸宕;苏东坡苏氏父子,取其思辨;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论对答,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可取之处不能尽举,要看各人造化,如何慧心领会啦!”
芸儿沉吟,说:“古文机要,主要在于见识高卓、气派雄浑,若是女子学了,恐怕难以掌握呢!唯有诗这方面的学问,妾身还是稍稍有些领悟的。”
我一听,拉过她柔嫩的小手问道:“唐以诗歌选拔士子,而诗歌的宗匠,必推李白、杜甫。卿喜欢师法哪一位?”
芸儿便发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噫了一声,道:“杜工部是诗家的大成,学诗的人大多师法于他,芸娘怎么倒喜欢起李白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芸儿起身,踱走几步,转身笑着说:“格律韵辙严谨,词语主旨老到,诚然是杜甫独一无二的风格。但李白的诗宛如姑射山上餐风饮露的仙人,有一种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欢。并非说杜甫不如李白,只是妾私心里,师法杜甫的心比较浅,爱李白的心更深切一些。”
我抚掌而笑,“哦,这我可就没料到啊,陈淑珍姐姐竟是李白李青莲的知己?”
芸儿扑哧一声笑了,“夫君笑话我呢!我诗歌的启蒙始于白居易先生,时常感怀,却是从不敢遗忘的。”
我不解:“此话怎么说?”
芸儿道:“白居易不就是作《琵琶行》那位吗?”
我一听,笑了起来,“这就怪了啊,李太白是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老师,我呢,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看起来,卿与‘白’字,竟这么有缘啊?”
芸儿一听,捂嘴笑了,“跟白字有缘?那将来怕是要白字连篇啦!”
我俩相视大笑起来,芸儿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我抚摩着她的肩,说:“卿既然懂诗,也当知道赋的取舍好坏了?”
芸儿笑红了脸,这会子刚缓过来,待气息平稳,缓缓道:“《楚辞》是赋的始祖,妾身学识浅,很费解。就汉晋时代的人来说,格调高、言语精炼的,似乎以司马相如为最。”
我又打趣道:“当日里,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了,或者不是因为他的琴曲《凤求凰》,而在于这点了?”
芸儿一听,又笑得花枝乱颤,我也跟着大笑起来……
举案齐眉媲孟光
我向来性格爽直,落拓不羁。芸儿却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礼。即使只有我们俩相处一室,她也是以夫妻之礼相待。偶尔我为她披衣,或者整理衣袖,她必然连声说“得罪”;有时候彼此之间的递递毛巾、拿拿扇子什么的,她也必定起身来接。
刚开始我很烦这点,说:“哎呀,芸娘,你这是想以礼数来绑缚我吗?古话说得好,‘礼多必诈’。”
芸儿一听,急得两颊发红,说:“恭敬而有礼,夫君怎么反倒说我诈呢?妾身可担当不起!”
我就说她:“恭敬在于心,不在于这些虚文浮礼。”
芸儿听了,不服气地说:“照夫君所言,至亲莫如父母,我们可以对父母内心恭敬,外在却表现得放肆狂放吗?”
我听她说得在理,一时无法反驳,只好说:“好吧好吧,姐姐不要生气,前头我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哩!”
芸儿一扭身子,嘟嘟嘴说:“这世间啊,反目的事大多因为开玩笑而起的,以后不要冤枉妾身了!叫人家郁闷死了!”
“好好好,我的好姐姐,以后可不敢了!”我一把揽过她的肩,拥她入怀,抚慰了一番,这才哄得她破颜而笑。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了我们夫妻之间常用的言语助词了。
我们俩互敬互爱,过了二十三年的甜蜜时光,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时间越久,感情越亲密。有时候,我们在家里,或者暗室里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执手,问:“去哪儿?”刚开始私下里还有点惴惴,怕被人看见不好意思。实际上起居坐卧总在一起,哪能时时避嫌?开始还有些避人,久而久之就不以为意了。有时候,芸儿与人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然站起来,偏挪身子,让着我坐。我也就靠着坐在她身边,彼此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说实话,即使豁达如我,刚开始也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看得出,芸儿是很受用的,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我和芸儿的日常亲昵,让我不由心生疑惑:有些老年夫妇,把彼此当成仇人看待,终日里争吵不休,凑合着过日子,不知是为什么?有人说:不这样争争吵吵,怎么能白头到老呢?如今想来,何尝不是呢?也许,“情”这个字是有期限的,太浓太蜜就过早地用完了……
那年的七夕节,芸儿早早地摆设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里拜织女。我特地镌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我拿的是阳文印,芸儿拿的是阴文印,作为我俩往来书信盖章之用。
那个晚上,月色颇佳,俯视河面,只见波光如练,晃晃悠悠,明亮得很。我和芸儿手持轻罗小扇,并肩坐在水窗边,仰头看飞云过天,变换万种。身边不知名的小虫儿鸣叫,夏夜的风轻轻柔柔地吹着。
芸儿说:“夫君,你看这宇宙之大,共享着同一个月亮,真是奇妙啊!不知道这世上,此时此刻有没有别家的夫妻,和我们一样有着这样的闲情雅致呢?”
“唔。”我一边给芸儿扇着风,一边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论云霞,或者在深闺幽阁里诗情画意、两心相许的夫妻固然也是不少。但像你我夫妻二人,只在一起诚心看月观云,品论云霞,怕也是没几个了。”
芸儿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处。我们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一起看月、看云,却仿佛说了满肚子话似的。
不几时,蜡烛燃尽、月亮西沉,我们也撤了瓜果,一起回房间睡觉了。
过了几日,便是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芸儿备了酒菜,预备对月畅饮一番。谁知当夜忽然阴云密布,不见皎月。芸儿发愁不已,不禁祝祷道:“如果妾身与夫君能白头偕老,就让月轮出来吧!”
当时我也正不高兴,却没仔细辨想芸儿的祝祷。只见隔岸萤火虫光芒处处,明灭万点,在柳堤蓼渚之间闪烁如织,煞是好看。
为了调剂气氛,我和芸儿便联句来排遣郁闷的心情。刚开始还规规矩矩,联了两韵后,我开始不按规矩来,随口胡诌,说的都是打趣的句子。芸儿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话竟语不成声,只伏在我怀里花枝乱颤。
我嗅到她鬓边的茉莉花,浓香扑鼻,于是拍着她的背,想找个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生怕她笑岔了气。便说:“古人认为茉莉花形状色彩如同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这花必定会沾染油头粉面之气,香得更可爱了!我们供的佛手,都应当退避三舍。”
芸儿闻言,止住笑说道:“夫君有所不知,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雅,只在有意无意间。而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须得借人之势,佩戴起来才明显,香味儿也像胁肩谄笑似的不正经。”
“这倒奇了。”我不解地问,“那卿戴着茉莉花,岂不是远君子、亲小人了?”
芸儿捂嘴吃吃地笑了,“我就是笑你这样的君子,却爱我这样的小人呀!”
正说话间,不觉已到了三更天,渐渐地望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云海。我们大喜过望,就依偎着倚在窗边对饮。还没喝到三杯酒,忽然听到桥下“轰”的一声,好像有人掉河里了。我赶紧伏在窗口看去,只见水面明亮如镜,却什么也没有,只听见河滩有只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向来有淹死鬼的传闻,怕芸儿胆怯害怕,就没敢说。但芸儿还是有听到声响了,惊问:“呀!这声音,是怎么来的?”不禁毛骨悚然,全身发抖。我赶紧关了窗户,带着酒回到房间。灯光幽微,细弱如豆,而罗帐低垂,仿佛弓影杯蛇,惊魂未定。我扶着芸儿,吹灭了灯,进帐睡下,却发现芸儿已经受惊,寒热发作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跟着生了病,一起卧床二十来天。真所谓乐极生悲!细细想来,其时也算我和芸儿无法白头偕老的坏兆头!只是当时年轻气盛,情至深处,未能觉察吧!
时日过得飞快,即刻就到了中秋节。我的病也痊愈了。一日,我披衣到廊下走动,才想起跟芸儿都新婚半年了,还从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呢!这一想,便让老仆娘去跟守亭的人说,别放闲人进去,我晚上会来。
回去和芸儿一说,芸儿自然也高兴。也是,病中闷了那么多日,也该出去走走了。到天将晚时,我携芸儿和自家小妹,由一个老仆娘、一个婢女扶着,老仆娘做前导,我们跟在后面向沧浪亭而去。一行人过了石桥,进门向东转,只见一条曲径通往幽深处,路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子在土山顶上,我们循着台阶走到亭心,极目四望,可以看见周围数里远,但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我轻轻拥着芸儿,看得都痴了。
隔岸有个叫“近山林”的地方,是巡抚出巡时的临时居所和举行宴会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开办呢。我们带来一条毯子,就吩咐仆婢铺在亭子中,大家席地而坐,环环围绕。守亭人烹了茶端来给我们享用,清风徐来,茶香氤氲。不一会儿,一轮明月上了林梢,皎洁明亮。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亮映到波心。此情此景,心间的俗世杂念顿时爽然消释。
芸儿微笑着说:“今天的游玩真是快乐!如果驾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快哉!”那时已到上灯时节,夜色笼罩,我忆起七月十五夜的惊吓,心有余悸,于是招呼大家归去。我们依然互相扶着,下了亭子,归家去了。
按照我们吴地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妇女们不管是大门小户,都要出门,结伴游玩,有个名目,叫“走月亮”。只是沧浪亭幽雅清旷,反而没其他人来。
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个之多。有时候我想到我竟有这么多的兄弟,也是颇有趣味的一件事。我母亲收的义女比较少,但也有九位。九个人里头,王二姑、俞六姑与芸儿最和睦交好。王二姑憨厚善喝酒,俞六姑豪爽很健谈。每次她们几个聚会,必然把我请出门外,然后她们自己聊天,甚至于共处一榻。这都是俞六姑的计策。我笑道:“等妹子你嫁人后,我当邀请妹夫来,跟我一住十天。”俞六姑道:“那到时我也来,与嫂子睡一起,不是很妙吗?”芸儿与王二姑听我们斗嘴,只在一旁抿嘴微笑,甚是开心。
时值我弟弟启堂娶媳妇,家便迁居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子虽然宽敞,却不复沧浪亭的幽雅了。虽有遗憾,但热闹了些,终归对芸儿的身子是好的。
我母亲生日这天,家里请人来演戏,芸儿刚开始去看,觉得新奇,饶有趣味。虽是母亲生日,但我父亲却素来不忌讳,这天看戏,他点演了《惨别》等悲剧,老伶人表演得很是鲜活,入木三分,观者都不由动情,纷纷拭泪。我一心在芸儿身上,便时不时窥视女眷们的帘子。突然发现芸儿忽地起身离去,许久不见出来。我有点担心,便也进房间去探视,俞六姑、王二姑二位见了,也相继跟来。进了房,只见芸儿一个人托着腮,独坐在镜窗旁,神色黯然。我问她:“怎么这么不快活?”芸儿紧锁眉头道:“看戏原本用以陶冶情操,但今天的戏,只徒然让人断肠罢了。”俞六姑和王二姑听了缘由,就都笑话起她来。我叹了口气,更觉云儿的可贵,道:“这却是你用情至深的地方呢。”一旁俞六姑问:“嫂子难道要一整晚在这里,独个儿坐着吗?”芸儿无心搭理,说:“等下看看吧,有可看的戏,我再出去。”王二姑听了这话,就先走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一些热闹的温情的戏目,再返回来劝芸儿出去看,芸儿这才高兴起来。
芸娘本性就善良,从点剧这件小事,足以见得了。
再说说我堂伯父素存公,因过世得早,没有子嗣后代,我父亲把我过继给堂伯父那一房,来延续他们家的香火。素存公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每年春天祭扫日,我必然带着芸儿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不知道打哪儿听说那里有“戈园”这处胜景,便要求跟我们一同前往。
扫墓时,芸儿看见地下乱杂的小石头上有青苔纹,斑驳陆离,煞是好看,便指给我瞧,道:“夫君,你看,这些石子儿多好看!用这个叠盆景假山,比起宣州白石,更有古韵风致呢。”我一看,笑着说:“像这般的石头,恐怕难以多得。”王二姑见状,说:“嫂子当真喜欢这个?我来拾就是。”她果然爽利,马上向守坟人借了个麻袋,点着步子去拾。每拾到一块,都向我示意,我说“好”,她即收进袋子;我说“否”,便丢掉。春日迟迟,没一会儿,王二姑便粉汗盈盈,拽着袋子回来道:“再拾便没力气啦。”芸儿倒还在寻觅,边拣边玩笑说:“我听说收获山果,必须借助猴子,果不其然啊!”王二姑听她这话,恼了,便撮起十指,来呵芸儿的痒。我赶忙拦住,一边回头嗔怪芸儿:“人家劳碌,帮了你,你自清闲,还说这种话,也难怪妹妹要生气了。”
芸儿一边在我身后躲着,一边银铃般地笑着。我也忍俊不禁,索性在一旁看她们姐妹玩闹。
归途之中,我们去游戈园。春日风光好,只见园子里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二姑素来憨直,看见花便折采,芸儿便嚷嚷她:“你也真是的,既没有花瓶来养它们,又不簪戴在头上,折那么多花做什么呢?”王二姑可不听芸儿的,说:“花又不知痛痒,这又有什么呢?”我嘿嘿而笑道:“将来罚你嫁给麻子脸大胡子的郎君,为你折的这些花泄愤。”王二姑气得怒瞪着我,将采得的花扔在地上,拿莲钩般的小足把花儿拨入池里,说:“哼,不让采就算了,干吗欺负我到这地步嘛!”芸儿见状,赶紧过来拉她,笑着开解过,这才罢了。
春日迟迟,佳人笑语,此情此景,真真的让人迷醉啊!
情到深处无怨尤
回忆芸儿初嫁时,可不是这么活泼的,刚进门那段时间很是沉默寡言,喜欢听我发表议论。我便引逗她说话,就像用纤草拨弄蟋蟀,渐渐地,她也肯发些议论了。
芸儿有个习惯,每天用餐,必吃茶泡饭,喜欢配荠卤腐乳,吴地俗称此物叫“臭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我生平最讨厌了,闻其味,奇臭无比。于是便打趣芸儿道:“你说,这狗没有胃,却喜欢吃粪便,是因为它不知道何谓脏臭;蜣螂滚粪球,希望化为蝉,是因为它们想修行高飞。你这么爱吃这臭东西,算是狗呢还是蝉呢?”
芸儿不理我的揶揄,回答道:“腐乳的好处是便宜,而且下粥下饭皆可,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里,已经像是蜣螂化蝉,算得飞升高举了,而且爱吃这个,是因为我不敢忘了自己的出身;至于卤瓜的味道,还真是嫁到这里,才初次尝到呢,以前却不曾吃过。”
我问:“依你这么说,我家算是狗洞了不成?”
芸儿一下子窘住了,但也只好强作解释:“粪便这东西,各家人家都有,区别只在各家吃与不吃罢了。然而郎君你喜欢吃蒜,妾身也勉强吃一些,都是随你喜欢的缘故啊!妾身不敢勉强你吃腐乳,但卤瓜夫君倒可以捏着鼻子略尝一尝,咽进去就知其美味了。这就像古代齐国无盐女钟离春,容貌虽丑,可是品德美好啊。”
我一听,笑道:“芸娘可学坏了,这是设了陷阱,让我做狗吗?”
芸儿抿嘴而笑,说:“哦,按郎君这么说,妾身做狗都很久了,我看啊,今天就委屈郎君,试着尝尝吧。”话音刚落,便夹起卤瓜,一筷子强塞进我嘴里。我躲闪不及,竟被芸儿得逞了。只好紧皱眉头,掩着鼻子,咀嚼起来。不过几口,就觉得脆生生的,似乎还挺好吃。便放开鼻子再嚼,居然很是美味,从此也开始爱吃卤瓜了。
有时芸儿爱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腐乳吃,这样吃起来居然也很鲜美;拿卤瓜捣烂用来拌腐乳,起名叫“双鲜酱”,味道竟别样美好。
我不得其解,说:“芸娘,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些东西,开始我是很讨厌的,后来却爱上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芸儿眼含笑意,面带羞色,款款说道:“夫君啊,这好比情之所钟,虽然人家丑,你还是不嫌弃人家啊!”
身无彩凤双飞翼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当时迎娶她时,要有个催妆礼,当时家里缺了珠花,芸儿便毫不犹豫拿出她当初所受彩礼里的珠花,呈给我母亲。那时芸儿身边的婢女仆娘都在旁,暗暗为芸儿觉得可惜。芸儿便道:“凡身为女人,已属纯阴之体;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我用来做首饰,克了所有的阳气,也不好。既然如此,有什么好珍贵的呢?”
反倒是破书残画这些,芸儿却极为珍惜。家里的书,凡是残缺不全的,芸儿必定搜集整齐,分门别类,汇集订制成册,把这些起名“继简残编”。破损的字画,芸儿必然找出旧纸来黏补成幅,有破缺的地方,芸儿难以自己修补,就请我补好,然后卷起,叫作“弃余集赏”。她在女红刺绣、主持家务的闲暇,每天这样忙碌于旧书画中,不厌烦倦。芸儿在破笥烂卷里,偶尔获得片纸只字还值得一看的,便如得了异宝一般,赶紧收起来。我家旧邻居冯老太太,知道她这个喜好后,便时常收些乱书卷来卖给她。
芸儿的癖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察颜观色、推敲眉目,所以我一举一动,对她使个眼色,她便心领神会,无不办得头头是道。那一眉一眼,可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曾经说过:“芸娘哟,可惜你是女子,性格又安顺,如果能化女为男,我和你一起访名山、搜胜地,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儿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妾身两鬓斑白之后,虽不能和你远游五岳,但近地的景致,如虎丘、灵岩,南到西湖,北到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啊!”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怕的是你两鬓斑白的时候,步履艰难,走不动啦!”
芸儿说:“那如果今生不能的话,就等着来世,我也要和你再走一遭人世间。”
我一听,乐了,“那这样的话,姐姐来世当男,我来世为女,跟随着你。”
芸儿也笑着说:“那如此说来,到了来世,可不能糊里糊涂忘了今生这些事,来世才有趣味呢。”
我笑道:“我们少年时,一顿粥的事儿,到如今都说不完,如果到来世,我俩还不忘了今生的事,那等我们喝合卺酒的花烛之夜,细谈前生来世的事,更耗时了,恐怕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啦!”说完,我自己呵呵乐起来了。
芸儿深情地看着我:“夫君,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门司掌人间婚姻的事,今生的夫妇之缘已经承他牵合了,来世的姻缘也必须仰仗神力。我们何不画一幅月老像来祭祀呢?”
我一听,正合我意,便连声赞成!
当时有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字单一个遵字,善于画人物。我们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持杖,上头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在非烟非雾之中。这幅画算是戚先生得意之作了,我朋友石琢堂还在画首题了赞语。画到了手,我们便拿来悬在内室,每逢朔日望日,我们夫妇二人必然焚香拜祷,祈求来世有缘。
只是后来啊,因为家庭多有变故,此画竟然失踪了,也不知道最后落在谁家。所谓“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的痴情,果然会让神灵注意到吗?
长夏江村事事幽
我们家从沧浪亭搬到仓米巷后,我给芸儿的卧楼起名“宾香阁”,并给题了匾,乃是取“芸”的香意,并与“相敬如宾”之故。新居所院窄墙高,毫无可取之处。后面有厢楼,通往藏书所在。开窗正对着陆家的废园,只看见荒凉景象,毫无美感。因此故居沧浪亭畔的风景,时不时切换到芸儿的眼前,触动芸儿的情怀。
我家有一位老仆娘,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北边。她家屋子周围都种着菜,编起篱笆,就当是门了,门外有约一亩大的池子。花光树影,错杂在篱笆边上。这地方,其实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废址。在屋西边,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去可以远眺风景,地旷人稀,颇有野趣。
老仆娘在家里偶尔说起,芸儿却听得神往不已,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梦魂时常萦绕。妾身知道很难回去,退而求其次,想想也就是老仆娘她们家里吧?”
我说:“连日来秋老虎灼人,夫君我也正思谋着得一个清凉地方,来躲这暑热的漫长白天。卿如果愿意去,我先去看看她家哪里能住,便可背着被子铺盖去,盘桓一个月,怎样?”
芸儿欢喜得很,但又担心地说:“就怕堂上公婆不许。”
我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我来请示好了。”
第二天,我们到了那地方,见屋子只有两间,前后隔成四段,纸窗竹榻,还是挺有幽静趣味。老仆娘知道了我的意思,欣然让出她的卧室,作为我们的起居室,还把四壁糊上白纸,顿时觉得房间大为改观。于是我跟母亲禀过之后,便带着芸儿一起来住。
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灌溉菜园为生,知道我夫妇在这里避暑,殷勤地来拜访,还钓了池里的鱼、摘了园里的蔬菜当礼物。我们想付钱,他们坚决不受。我给芸儿使了一个眼色,芸儿心领神会,当下谢过。没几日,就给他们绣了鞋子作为回礼。老夫妻很是欢喜,这才肯接受。那会儿才七月天,绿荫浓重,水上清风吹来,蝉鸣声不绝于耳。我觉得这样的消夏之地,是选对了,也越发感激芸儿最初的妙想。
邻居老人又帮着制作鱼竿,我与芸儿常常躲在柳荫深处钓鱼。鱼儿没钓上几条,大概被我和芸儿的笑声吓跑了。日落时,我们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随意联句吟诗,许是景色迷人,倒有了些好句子,诸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类。少顷夜幕临,月印池中,虫鸣四起,我们把竹榻摆在篱笆下,边摇着蒲扇边看银汉迢迢。不一会儿,老仆娘来报:酒已温好,饭已煮熟。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饮,喝到微醺再吃饭。吃完饭,沐浴更衣,就趿着凉鞋,摇着芭蕉扇,或坐或卧,听邻居老人谈论因果报应的事儿。我和芸儿从小家教甚严,哪里听过这些有趣的乡里故事?芸儿每每听得入了神。听到更鼓敲了三更,我们也困了,回去倒头就睡,通体清凉,几乎不觉得自己身居城市了。
我还请邻居老人买了菊花,在篱笆边种植了个遍。等到了九月,菊花都开了,我又特地和芸儿过去住了十日。我母亲听说了此事,也欣然来看花。我们一家人在菊花丛边吃着螃蟹,赏玩了一整天。
看到母亲也面露赞赏之意,芸儿最初的担心也落了,不禁喜道:“以后看哪一年,当与郎君在这里造个房子,绕着屋买十亩菜园,招来仆人仆妇种植瓜果蔬菜,来供给日常家用。郎君画画,我来刺绣,当作品诗饮酒的费用所需。这样布衣菜饭,终生快乐,也不必计划远游他处啦。”
我笑吟吟地看着芸儿,对这想法深为赞许。
现如今,我倒有了做这些事的条件和心境,可是,芸儿,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红颜知己已经离世,怎不叫我长叹短吁、潸然不已啊!
春心莫共花争发
离我家半里左右的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折,有多处园林亭台。每逢神诞的日子,各姓氏族都来了,各自认领一落院落或居室,悬挂一样套式的玻璃灯,玻璃灯中间设宝座,光影琉璃。旁边列上花瓶几案,插花陈设,按布置华丽程度来分胜负。白天的活动就是演戏,入夜各灯就有参差高下之分了。把蜡烛插在瓶花之间,起名叫“花照”。整个祠里花色明艳,晶莹璀璨,宝鼎中暗香浮动,氤氲迷人,仿佛龙宫里开起了夜宴。管事的人们,或吹奏笙箫,欢歌唱闹,或是煮了茗茶,围聚清谈。看热闹的人密集如蚂蚁,屋檐下只得都设了栏杆,以做界限。
我被众位朋友邀请去帮忙插花布置,因此得了机缘,躬逢盛会。回家跟芸儿大事渲染,称赞了一番。
芸儿听了十分神往,叹道:“可惜妾身不是男子,去不了啊!”
我灵机一动,说:“那你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裳,也是化女为男的法子呀!”
芸儿大喜,便把挽的发髻改为辫子,添扫蛾眉,使得多上几分男子的英气,又戴上我的帽子,虽微露鬓角,尚可掩饰;只是我比芸儿高大,穿上我的衣裳,发现长了一寸半,于是在衣服腰间打了折,缝好,外头披上马褂,掩饰起来。芸儿又低头看看,犯愁问道:“脚下可怎么办呢?”
我嘿嘿而笑,说:“你忘了,市坊间有卖蝴蝶鞋,大小脚都可以穿,买起来也极容易,而且早晚可以当拖鞋用,不是挺好吗?”
芸儿一听,欣然开怀,急急唤了婢女去买了来。
到晚餐后,我俩装扮完了,她效法男子模样,拱手阔步大半天。我正在一旁嘻嘻笑着,芸儿却感到害怕,忽然变卦道:“我还是不去了吧?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要是被公婆听说了更不好了。”
“别怕呀!”我怂恿道,“庙里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过笑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去,悄悄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芸儿揽过镜子,仔细照照自己的男子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一看她松了口风,就强挽着她,悄然而出,直去水仙庙。在庙里遍处游玩过,没人认出她是女子。也有遇到熟人问我是谁,我便答说“是我表弟”,于是人家拱拱手施个礼罢了。没想到最后到一个地方,竟有少妇小姑娘坐在宝座后面,原来是姓杨的管事人家中眷属。芸儿一时忘了自己的装扮,忽然想挤过去打招呼。无奈人多,芸儿身子一侧,不觉按了一个少妇的肩膀。旁边有老婢女大怒,站起来喝道:“哪里来的狂生,做这样的不法勾当!”我一见,这可怎生得好?芸儿是本能反应,她根本忘了她是个“男人”!赶紧上前,正要措辞掩饰,芸儿看见情势不妙,便速速脱了帽子、踮起脚尖给人看,道:“我也是女子啊!”对方看了,先是愕然,随即转怒为欢,大笑了起来,便留芸儿坐下,一起吃喝茶点。结束之后又叫来轿子,命抬着芸儿,好生送回家。
之后,此事成了我和芸儿之间的笑谈,每每说起,俩人总是开怀大笑,言深情长。
这日,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故了,我父亲写信回来,命我前去吊唁。芸儿一听,私下里跟我商量,向我撒娇:“夫君,好夫君,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想一起去嘛!见见太湖,也开一开眼界。”
我一听,正合我意!说:“我正愁闷于独行孤单,有你陪伴着去,自然是好,但没有什么托词啊,母亲恐怕不会答应呢!”
“夫君要是愿意带芸儿一起去,何愁没有理由呢?”芸儿眨眨眼说,“就托词说我要回娘家。到时候,郎君先登船,我随后便到。”
“此计妙矣!”我抚掌笑道,“倘若如此,归途时我就泊船在万年桥下,与你等月亮出来一起乘凉,也算是续上了沧浪亭赏月的风雅事。”
时值六月十八日。那天早上天气凉爽,我带一个仆人先到胥江渡口,上了船等候芸儿的到来。船泊江渚,水鸟翱翔,微波荡漾,我的心情一下开阔明朗起来,想着即将和芸儿共游天地,实在美好!
等了一会儿,芸儿坐着轿子果然来了。船夫解了缆绳,驶出虎啸桥,渐渐见到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视野极好。
芸儿站在船头,抓着我的手,高兴坏了,“啊,这就是太湖吗?今日得见,果然是天宽地广,真是不虚此生!想许多闺中女子,一辈子都未必见得到呢!”
我宠溺地看着她欢快的模样,在一旁呵呵笑着。我俩闲话没几句,但见风摇岸边柳,船已经抵达吴江了。
我登岸后先去钱府拜奠钱先生,一切繁文缛节,都规规矩矩地办完了。然后就心急如焚地赶回岸边,疾步登船,呼唤“芸娘——”,却见船上空空,并无人影,急忙跑去询问船夫。船夫持撸而笑,指道:“先生没见长桥柳荫下,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位吗?”我定睛一看,果然有几人,原来芸儿已经与船家姑娘一起上了岸。
我也下了船,悄悄走到芸儿身后,看芸儿犹且粉汗盈盈,倚着船家女正出神。我拍她的肩,故意吓她道:“汗湿透罗衫啦!”
芸儿一惊,回头见我,嘟嘴嗔怪:“夫君吓到妾身了!”
我问:“怎么就下了船?天热,晒着了可不好。”
“妾身还不是怕钱家有人到船边来,看见了我,所以上岸暂且避一避。”芸儿一脸“我处处为你着想”的傲娇,“夫君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我促狭地笑道:“来抓捕逃船的人啊!”
芸儿闻言又是一顿好闹,嘻哈一阵。方才互相挽着手,上船返航,到万年桥下,太阳尚未落山。我们开了所有船窗,只觉得清风徐徐,好不爽利!我们持绢扇,披罗衫,又剖开西瓜来吃,以解暑气。不多一会儿,晚霞映照,桥被染红,夕雾笼罩,柳树幽暗,月亮慢慢升起,满江都是渔船灯火。这番江中景色,深深地留在了我和芸儿的生命中。
大家准备好了酒菜,我命仆人去船艄,与船夫一起喝酒。船家姑娘叫素云,与我喝过酒,人颇不俗气,就招来与芸儿一起坐着。船头不掌灯火,等月亮起来,明晃晃地映照江中,我们便畅快饮酒,用“射覆”行酒令。
素云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听了良久,不解地说:“酒令我还挺懂的,从没听说过这个,教教我吧?”
芸儿就想打个比方跟她解释,素云听了,终究还是茫然不解。
我笑道:“这位女老师且先停,我用一句话做譬喻,你即刻可懂。”
芸儿奇道:“呀,夫君快说,如何譬喻?”
我笑着说:“鹤善于舞蹈,却不能耕地;牛善于耕地,而不能舞蹈。事物各自的天性如此,这位女老师却是反过来教她。她本就不懂比方,你这莫不是白费工夫?”
素云听了,直笑着捶我的肩道:“先生是在骂我吗?”
芸儿见状,略有些醋意,于是出令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喝一大觥酒!”
素云自知孟浪了,就满斟了一觥酒,一饮而尽,可见酒量豪猛。
我一脸坏笑说:“动手也只许摸索,不准捶人。”
芸儿扑哧一声笑了,挽住素云,推到我怀里,道:“喏,请夫君随意摸索畅怀。”
我大笑,“我的好芸娘,这你可就不懂了,摸索得在有意无意之间,抱住了狂摸,那是乡下田舍郎的所作所为啊!”
此话一出,又被她俩一顿好说,闹作一团。
当时她们二女所簪的茉莉花,被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香馥郁,直透鼻端。我便开玩笑道:“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令人恶心呢!”
素云一听,不禁又握拳接连捶我道:“哪有!谁叫你伸着鼻子狂嗅呢?”
芸儿便抓着素云的手道:“违令啦,罚喝两大觥酒!”
素云偏头看着芸儿,笑道:“他又骂我是小人,不该捶他吗?”
芸儿掩嘴笑道:“他所谓的小人,也是有典故的。请先喝完了酒,我来告诉你。”
只见那素云连着饮尽两觥酒,芸儿便将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事儿,连带我们说茉莉香是香中小人的典故,说给了素云听。
素云恍然道:“倘若如此,真是错怪了呀,应当再罚一觥。”于是自己又干了一觥酒。
我不禁赞叹她的好酒量。
芸儿道:“素娘,久闻你善于唱歌,我们有机会听一听你的曼妙歌音吗?”
素云倒也不推辞,就以象牙筷敲着小碟打拍子,唱了起来。
芸儿听得心旷神怡,于是欣然畅饮,不觉酩酊大醉,于是先乘轿子回家去了。我又与素云饮茶聊天,多说了一会儿,随后踩着月光回了家。
当时我寄居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几天后,鲁夫人就得到了街头消息,赶紧私下跑来告诉芸儿:“听说前天你夫婿带着两个歌妓,在万年桥下船中饮酒,说笑之声传出老远,你可知道吗?”
芸儿初闻一愣,随即乐了,笑道:“有这事啊,而且这其中一个歌妓啊,就是我!”于是把一起出游的始末,详细告诉了一遍,鲁夫人听了,也忍不住大笑,最后释然离去。
一泓秋水照人寒
乾隆五十九年七月,我从广东东部回来。同伴中有一位带回一个侍妾,名字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婿。他很喜欢新纳的侍妾,大夸她如何如何美丽,还邀请了芸儿去看。
过了几日,秀峰又在自夸,芸儿就对他说:“美自然是美的,就是缺少韵味。”
秀峰听了不悦,就说:“如果你家夫郎纳妾,必然要纳一个又美又有韵味的吗?”
芸儿正色道:“那是当然。”
从此她就将此事放到心上,一心帮我物色美妾,可又苦于没有多少钱办这个事儿。
当时有个浙江妓女名叫“温冷香”,寓居在苏州,作有《咏柳絮》四律,在吴地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家传闻她又美又有才华。有好事者,也写了诗词来唱和,于是就更加声名远播了。
我有个朋友,吴江的张闲憨,平日里就很欣赏温冷香。一日,他带了传闻中的《咏柳絮》前来,请我帮他写和诗。芸儿向来不喜欢他,没怎么搭理。我原本也是不愿帮他的,但一时技痒,便还是写了。其中有两句“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芸儿看了直击节叫好。
第二年秋,八月五日这天,我母亲见天气甚好,就预备带芸儿一起去虎丘游玩。不承想张闲憨忽然上门,说:“巧了,我也打算去游虎丘,今天特地邀请你,做我的探花使者。”于是我便禀明了母亲,请她们先行一步,相约于虎丘半塘见面。闲憨就神秘兮兮地说:“走,和我去一个地方。”说着就拉我一起到温冷香的寓所。温冷香其实已是半老徐娘,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还不到十六岁,亭亭玉立,真真的是“一泓秋水照人寒”啊!而且这个女子在接待谈吐之间,显得颇懂文墨,有些学识。她有个妹妹叫文园,年纪尚小。
此时此刻,虽美女环簇,但我的内心是没有什么想法的,只是觉得游船饮酒这样的情景,不是我这样的贫寒读书人所能承担的。所以心里有所忐忑,勉强酬应一番,就悄悄地对闲憨说:“我是个寒门士子,你用佳人尤物来调戏我吗?”
闲憨一怔,随即笑着说:“不是啦,今天有个朋友回请我吃花酒,邀请憨园作陪,中间朋友被尊客拉走了,于是转而邀请你,没有别的意思,还请别多烦恼!”听了这一番解释,我这才心下释然,转身向各位佳人举杯邀敬。
船至半塘,竟和母亲她们所坐的船不期而遇。我便让憨园过船去拜见我的母亲。
芸儿初识憨园,欢喜得如同旧相识:“呀,这位妹妹,长得真是可人儿!”遂上前拉了憨园的手,两个人携手下船,一起登山,游览名胜去了。
芸儿很喜欢千顷云的高远空旷,坐着观赏了许久。我见有憨园陪着,就放心地留下来饮酒。等她俩回到了野芳滨,大家又团团畅饮,十分欢喜。之前因是两船相并停泊,在等解缆绳的时候,芸儿拉着我的手说:“夫君,我想让憨园留下来陪我,你自己去陪张先生好吗?”
我笑着点点头,看得出芸儿真的很喜欢憨园呢。
返航到了都亭桥,这才各自分别,回到自己的船上。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
芸儿一边更衣一边说:“今天真的好高兴,得见那么美丽又有韵味的女子啊!我刚才已经约了憨园,明日过来看我。夫君,妾身一定为你争取到她!”我一听,大惊失色,“姐姐!这样的女子,没有金屋豪厦,那是养不起的啊!穷光蛋岂敢有此念头?更何况,你我伉俪情深,正是浓情蜜意时,何必在外头求妾呢?”
芸儿笑笑说:“是我自己喜欢她呢,你呀,就先等着吧!”
次日中午,憨园果然如约而至。芸儿殷勤接待,一会儿叫吃果子,一会儿给看女红,俩人说个不停。到了宴席的时候,又猜枚行酒令,规定赢了吟诗,输了喝酒。大家吆喝说笑,好不热闹。我看芸儿一直不动声色,直到酒席结束了,我也没听见芸儿有一句拉拢的话。
等憨园告辞回去,芸儿才神秘兮兮地附耳说道:“我刚才与她密约了,十八日,她来家里,我要和她结为姐妹。夫君,你可要备好菜肴之物啊!”又笑着指着手臂上的翡翠手镯给我看,“看到这只手镯没?等此手镯在憨园臂上出现,事情就成了!方才我已暗示过,只是还没和她交心,没有说明罢了。”
我看她兴兴头的样子,也一笑而过,姑且由她去吧。
十八日很快就到了,这天天降大雨,憨园居然真的冒雨前来。芸儿一见面就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进了房间,良久才挽着手出来。憨园出来见我时,面有羞涩之意。我仔细一看,哟,翡翠手镯已在她臂上了。
婢女已经把结拜的香案早早备下了,她们二人焚香结盟,结拜姐妹。仪式结束后打算再接着喝酒。不巧的是憨园早已预定去石湖游玩,便先告辞走了。
芸儿欣欣然对我说:“郎君,这事已经定了,你要怎么感谢我这个媒人呢?”
我笑着问芸儿具体的过程。
芸儿就仔仔细细说来:“之前那么秘密,就是怕憨园早有意中人,后来细细探问,确实没有。我就问她了,‘妹妹,可知道我今天为何叫你来家里吗?’憨园说,‘承蒙夫人抬举,真如同蓬蒿倚上了玉树。但我母亲希望我嫁入大户人家,这事儿我恐怕难以自主,愿彼此都慢慢思谋吧。’说到这里,我就脱下手镯往她手臂上戴,说,‘妹妹,玉的宝贵之处就是坚硬不易摧毁,而且手镯也是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就戴着,当是个好兆头!’这时憨园又说,‘聚散离合的权柄,总是由夫人掌握的。’夫君,一听这话,可不就看出,憨园的心已经属于你了?比较为难的倒是温冷香那边,不过郎君也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听着芸儿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我不由得笑起来:“芸娘这是要效法李渔李笠翁的《怜香伴》吗?”
芸儿是看过这出戏的,也抿嘴乐了,说:“正是!”
从此,我们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仿佛她随时都在身边似的。
可惜的是,憨园最后还是被有势力的人家所夺,亲事未能成功。而芸儿最后,竟也因此而亡,让我在后半生里郁郁辗转,孤苦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