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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领着四媳妇往家里走时,他想得很奇怪,他竟然看见四媳妇身上发芽的样子。四媳妇成了一个大白薯,从她头上长出了一根芽来,又长出一根芽来。一群白嫩的芽儿长高着,长大着。
四媳妇右手挽着一个蓝花布大包袱,那是她全部的家业;左手挽着虎子的臂膀跟着他走,所有的甜蜜这一刻全都汇集在他们的心里。四媳妇回想起响枪那会儿,想起自己亲虎子时虎子那憨样,就捏了捏虎子的胳膊说:“虎子,我说枪声一响,我们的苦日子就过到头了吧?你还怕!”
虎子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四媳妇说:“你笑什么?”虎子说:“我看见你发芽了!”四媳妇也笑了,说:“我听不懂。我是人啊,我怎么发芽了?”虎子说:“真的,真的,我看见你发芽了!人也会发芽的!”
四媳妇说:“家还有多远?”虎子说:“摸到那棵老樟树就到了。”
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河流还有广袤的田地构成一条时间的隧道,他们在这条隧道里走着,前面突然黑了许多,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了。四媳妇说:“天怎么突然黑了?”虎子说:“是老樟树在我们头上盖着。”走到老樟树下,虎子就觉得走进了自己的保护圈,揪住自己的余悸一下子没有了,完全没有了!
虎子牵着四媳妇的手往前走,让她摸摸老樟树。四媳妇摸到了树干上裂起的高山和长河。虎子说:“记住这棵老樟树!”四媳妇说:“好!”虎子说:“我们跪下!”四媳妇说:“好!”虎子说:“我们给老樟树作三个揖!”四媳妇说:“好!”
然后虎子拉着四媳妇走过一座小桥,说到家了。借着雾一样飘浮的月光,四媳妇看见家了:低矮的茅檐下有一个黑黑的门洞,一截棕绳从门缝里伸出来,绳头儿在门枋上铁扣里缠了几道,这就算是锁牢了。一看这门就知道屋里穷得很干净,关不关门应该都可以。门外堆着一小堆柴火,屋墙上挂着一件让雨水淋溶了的老蓑衣……
虎子拉散绳头,门板唱着古怪的歌张开了。虎子说:“我爹我妈前几年都过世了,家里穷呢!”
四媳妇把虎子的手拉得更紧了,说:“你比我富有!你还有个家,我连家都没有!我只要你!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有了。”
虎子说:“我父亲死时说我没有了父母会娶不来女人,说我们这个家要绝香火了。现在有你,我们以后发了芽,就什么都会有了。”
四媳妇有些明白虎子说的那个发芽的意思。她笑笑说:“以后不准你再叫四媳妇,那是申家的叫法。我现在是你的人了!我叫四喜儿,你叫我四喜儿。叫啊!”她咬住虎子手臂上的肉说:“我要咬痛你你才会记得牢。”虎子真被咬痛了,“哎哟”了一声。四媳妇说:“你快叫呀!”
虎子重复地叫了好几遍,四喜儿,四喜儿!……两人才拉着手,笑笑地进门去。
虎子点燃一把柴火,借着火光,四媳妇看见屋里没有一件可以让人想偷的东西,唯一一件可以叫作家具的,就是那张做得很结实的老木床。松木床枋又宽又厚,笨得像申家高高的老门槛。四媳妇把蓝花布大包袱放在床上,自己在床上坐了,用细嫩的手指摸着床枋,床枋被几代人的屁股肉磨得很光。这张床属于她和虎子了,她也属于这张床和虎子了。
虎子很高兴,想起响枪那会儿四媳妇翘出来的白奶子,想起四媳妇拉他的手,亲他的额头……现在他害怕过了,他想明白了,他翻身了!解放了!四媳妇不再是申家四儿子的四媳妇,王区长说了,这女人是他的了。现在他要大胆地把女人搂在怀里亲亲,多少日子一直想亲她,可就是不敢。
虎子想过这些,把门关了,门上没有闩子,是用一根木棒顶在门后的。他一步一步走到四喜儿面前,一句话不说,一把将四喜儿搂紧了,抱起来说:“我要你!”虎子恨不得一下把她搂进自己的肉里去。搂得过紧,又不停地搓揉,四喜儿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她把自己的身子一会儿放得软软的,一会儿又硬起腰来接应虎子。当虎子要解她裤带时,她轻轻捉住了虎子的手,亲了他一口,说:“你今天才像个真男人!”
虎子喘着粗气说:“我什么时候不像真男人?”
四喜儿说:“响枪那会儿你就不像个真男人,像个太监!”
虎子又扑过去扯四喜儿的裤带,说:“我要你,我让你试试我是太监还是真男人!”
四喜儿又搂着他的颈脖子哄他说:“今夜你别急。”虎子说:“我急,我就要!”
四喜儿说:“不行!从今往后我们是夫妻。房事有很多的讲究,可惜一般女人和男人都不懂。你去烧水,我来铺床。水热了,我们都要洗净身子,要讲卫生。行房事不讲卫生是最容易得病的。农村女人都不知道这个,到老来都得妇科病。”
虎子还急不可耐地站着不动,四喜儿亲了亲他,说:“你不懂!我这是为你好。我们日子还长着呢!现在行房事讲究些,将来房事美满的日子就要长得多。”虎子听这么说,才去烧火打水。
四喜儿忙了一阵,就叫虎子说:“虎子,你快来看看啊!”虎子走到床前一看,床上铺了新被子,套了新枕头。四喜儿说:“像我们今夜的洞房吗?我们虽然没爹没妈,但我们今夜也要弄得像个样儿!”
虎子把新被子新床单摸了摸,捏了捏,放在手上溜了溜,说:“四喜儿,你真有心计。你把申家的东西带来了?”
四喜儿说:“这东西我们也有份。我们在申家几年,是他家欠我们的!”
两人洗过澡,四喜儿便叫虎子先睡在床里,她睡在床外,将脸朝着虎子,又用白藕一样的手臂去给虎子做了枕头。虎子便摸她的全身,她也摸虎子的全身,虎子醉了,醉得有些性急,四喜儿又教他如何才能耐战。虎子要翻上四喜儿身上,四喜儿温柔地配合着他,但是,他骑上去却又戛然而止,像一个泥人儿没有了动静。四喜儿说:“你怎么了?”虎子没出声,一会儿,他却哭了起来,说:“四喜儿,你说得对,我不像个真男人,我不行!”
四喜儿不着急,摸摸他的下身,是不行。但四喜儿没有说他不行,而是说:“虎子,你这么健壮,你肯定行!你再试,你肯定行!”
虎子动了几下,还是搂紧四喜儿哭着说:“四喜儿,我还是不行。”
四喜儿说:“虎子,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是在想你不能想的事情。”
虎子说:“我在想申老爷和申老四穿着长袍戴着博士帽的样子。”
四喜儿说:“我就知道你是在想这些事情。你不想他们,你就会行!”
虎子说:“可他们就站在我身边凶着我啊!说我分了他们的田地,占了他们家的女人。”
四喜儿说:“别怕!你不再是他家的长工!解放军响枪那会儿,你看见他们逃跑的龟样儿了吗?”
虎子说:“看见了。”
四喜儿说:“你就想他们逃跑时的龟样子!”
虎子想了想,又动了动,说:“还是不行。”
四喜儿说:“虎子,你别怕他们!你要想你骑上大白马跑县城里的威武样子!”
虎子说:“我骑上大白马威武吗?”
四喜儿说:“可威武哪!”
虎子突然雄壮起来,说:“四喜儿,我行了!我行了!我进去了!”
虎子像一只鸟飞进了四喜儿宽阔的天空,天是那么的蓝,风是那么的柔和,空气是那么的清甜,他尽情地飞翔在那完全陌生的天空……他又像一条鱼游进了四喜儿无边无际的大海,海也是那么的蓝,水是那么的温柔,任他尽情地漂游在那陌生的海面……四喜儿节制着他,教他如何节省力气,教他很多的本事,让他坚持了很久,让他第一次把陌生的天空和海洋游得那样尽兴,那样自如,让他第一次就把人生的乐事走到了极致……
虎子这才真正长大了,真正明白了枪声和女人。
第二天,虎子醒来简直不相信是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张老木床上有了那么漂亮的被子,那么漂亮的一丝不挂的四喜儿……虎子还要四喜儿做男女之事,四喜儿不让,轻言柔语地教他说:“虎子,生你的地方就是杀你的地方。男女之间的事情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但这种快乐必须要有节制。节制得好,男人才能一生健壮,无病长寿。你若迷了这事,是要生病折寿的。我今儿教了你,你日后就要记住!行吗?”
虎子看着自己的女人说:“那什么时候才能再做这事?”
四喜儿说:“那要看你的身体和年龄,身体正常的人,二三十岁,两天三天一次,四五十岁,就要四天五天一次了。你记住了吗?”四喜儿又抚摸着他说:“我们起来吧,去看看分给我们的田地。”
一听说田地的事,虎子瞪大了眼,他也正想去刚分给自己的那些田地里看看。于是,两人起来了。
虎子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房子,而今天,他看不起自己的房子了。这个房子实在太委屈他的四喜儿了!和申家大院一比,这已经不是房子!他蹲在屋门口左看右看都不顺眼。房子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像从地上垒起来的一个蚂蚁窝,构成这个房子的材料像是一口泥一口泥衔来的,全是一堆黄色,近看才看见黄泥里还有石块做骨头。房子太小,虎子在申家耕田种地歇息时,在远处看自己的房子常常看不见,只看见屋东头这棵老樟树。于是,他也就常跟人家说,自己的家就是那棵老樟树。
四喜儿洗过脸出来,虎子一看,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换了粗布衣服,一下又变得不再像申家出来的人,觉得她更加可爱,更加属于他虎子了!
家里还有父母留下的种田种地的老农具。他扛了锄头,四喜儿就要拿搭耙。虎子看着心爱的四喜儿说:“你也会做阳春?”四喜儿说:“我爹妈死得早,哪样农活不会?我是家里欠人家的债才被人买了,送进洪江青楼的。”虎子用锄头往地上狠狠一跺,心里的那个旧世界就被他跺得粉碎了!
邻家的狗被虎子的跺锄声吓翘了尾巴,急忙跑过来亮大着眼珠子对着四喜儿叫了几声,说它们怎么不认识这个新来的女人。四喜儿站着不动,吱吱吱地作响口逗狗们,狗们便不叫了,给她摆尾。虎子说:“它明白你是我媳妇了。”虎子高兴,又跟狗们说:“我娶媳妇难道还要向你们这些狗们报告?”虎子还说:“我们也要养只狗。狗是一半家。”四喜儿说:“该种的我们都要种,该养的我们都要养!”
两人扛了锄耙往百石丘走,虎子走前,四喜儿随后。那日子,桃花横一枝竖一枝,到处都是串串红,堆堆红,团团红。一路上遇了很多高高兴兴地去耕种刚刚分到的田地的人们,四喜儿不认识他们,由着虎子跟她介绍称呼什么,她就称呼什么,该叫叔的叫叔,该叫伯的叫伯,该叫爷的叫爷。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地跟虎子说贺喜的话,四喜儿就跟虎子说:“这才是我们要过的好日子!”
虎子家通往田畈上的路从老樟树下经过,老樟树下有一个供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土地堂。土地堂由几块巨大的石板封成,堂门上有一副小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四喜儿回忆昨晚的情景,说:“昨夜里是跪在这土地堂前作揖的吧?”虎子说:“是的。”木莲和络石藤已经包裹了土地堂的周围,四喜儿只得弯腰伸长脖子往堂内深处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躲在深暗处,仍让她看不清脸面。四喜儿说:“看不清脸面。”虎子说:“让你看清脸面那就不是土地神了。”
走过老樟树就上了田畈。田畈中间一条大道和洪河平行地弯曲无限地延伸,于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就在洪河两岸铺开,各种形状的田埂像网一样连接着那一大片农田。油菜花开得惊天动地,天空映得金黄。忙碌的蜜蜂也像洪河边上背着背篓的姑娘,它们一肚子糖水两腿花粉在花朵里不停地劳作,草子花也展开它们紫色的花裙。农民和牛在田里慢慢地匀速移动。有木叶吹出的歌声像淡淡的云,带着翻身的高兴,带着深深的情感,从山上远远地飘来,又远远地飘去。
四喜儿跟着虎子在歌声里走到了百石丘。分田的木牌儿还亮亮地插在田里,牌儿上写着虎子的名字。虎子很英雄地站在田埂上说:“四喜儿,我十四岁就在这田里犁田插秧收谷子,这田底上哪儿不平,哪儿有块乌龟石我都清楚。年年都是帮申家种谷子,今年是给自己种了!”虎子只顾自己激动,说了一长串,见四喜儿没出声才转脸来看她,四喜儿却哭了。虎子说:“你怎么哭了?”四喜儿说:“我爹我娘要是活到今天就好了。”虎子明白她和自己的心情一样,说:“是啊是啊,我爹我娘要是活到今天,我们两家人合起来就热闹了。”
说过这些,虎子和四喜儿就开始搭田埂。百石丘里已经有几根新田埂像城墙一样筑起来了,虎子也把百石丘里属于自己家的那部分用田埂很明确地分割了出来。搭完田埂,虎子特意走到自己的田中间。他也学王区长开会的样子,站直了身子,两手叉在腰上跟四喜儿说:“这么好的田啊,我们自己的哪!下半年稻子一丰收,我们就有一仓自己的谷了!”
洪河这地方,自北而东的山脉弧形纵贯,自北而南的山脉成屏障环抱,地势开口朝着东南,一条叫洪河的小河从中间晶亮地流过这狭长地带,将一串村庄从小喂大。境内全是一望无际的肥沃田土,雨水充足,气候宜人,掉一粒种子,用不着施肥,一眨眼就孕育下一棵壮苗了,因而这里自古以来就有“担不尽的洪河”的美称。
这一年,虎子和四喜儿在笑声和歌声中,把自己的稻田种得比谁都认真,田犁了四次,田底磨得碗底平了,坐水得很,同时灌满一丘水,别人田里干了,他田里却还有一指厚的浅水镜。别人弄不明白,只说是天照顾这两个没爹娘的苦人。
秋熟的洪河流域总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村口石墙上因为写上了“打土豪分田地”之类的石灰标语,也比往日更有精神。河水不仅比往日绿蓝,也比往日流得欢快。沿河高大的白杨、银杏和老榆树也迷住了今年这么努力的土地。一年的雨露养肥了稻子和瓜豆,一年的太阳晒熟了稻子和瓜豆。青蛙也肥了,而且很多,在湿润的沟渠里跳来跳去,好像它们也有了十分兴奋的事情。在这亮丽的景色里来来去去的人们,嘴上都是笑声和歌声。
虎子家收获了山一样的大谷堆。虎子撮谷时,四喜儿摸摸虎子的熊背说:“虎子,这狗窝屋子该重建了!”虎子反手捏了四喜儿的肥嫩的脚腿说:“那就建!”
于是,虎子主外,请木匠,陪木匠,做小工;四喜儿主内,烧茶煮饭待客。秋风吹落黄叶时,虎子和四喜儿就把新房建在了遍地硝芽的古老土地上。那是一栋四封三间的青瓦木楼,油黑的好瓦,铜亮的木柱和壁板,屋脊上两头的燕尾翘得很英雄。四喜儿又在屋后喂鸡鸭喂猪狗,早晨鸡鸭叫,晚上狗守灶。虎子想起他跟王区长说过的话兑现了,这个家庭真兴旺起来了,真有福起来了!
两人在新房的老木床上睡觉,四喜儿摸摸老床说:“明年把这张老东西也换了!”虎子说:“老是老,可力气大呢!两人在它身上揉搓,它都不吭一声!”四喜儿笑了,说:“你把那事儿当得饭了!老挂在嘴上!”虎子说:“人生为的哪样?上为嘴巴,下为鸡巴!”四喜儿打了他一拳,打在他肩上。他肩上肉厚,好大的树都扛了,不怕打。虎子把四喜儿搂了,要快乐一下。四喜儿亲了他一下,说:“不行了,你要忍了!”虎子不干,把四喜儿搂进肉里了。四喜儿还是笑笑地仰躺着,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说:“你儿子在骂你呢!”虎子明白了,掀开被子,看着四喜儿的肚子真圆得像个大白薯,笑了,说:“你要发芽了?”
四喜儿说:“嗯哪!要发芽了!”
虎子说:“我就盼着这一天呢!”
虎子隔着肉亲了他儿子一下,像老母鸡把四喜儿和自己的儿子暖在了热热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