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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棚架上的南瓜正长得肥圆的日子,四喜儿就开始在那张老木床上发芽。大儿子生下地时,额头上带着一块长方形胎红。虎子端着一碗甜酒鸡蛋去看四喜儿时,四喜儿躺在被窝里笑笑地把儿子递给他说:“你看看,这芽儿发得好吗?”
虎子接过儿子,笑得嘴角发痛,认了半天才说:“四喜儿,你真会发芽!娃儿额头上还贴着面红旗呢!”
四喜儿说:“那是胎记,哪是红旗呢!”
虎子说:“红旗!一定是红旗!这娃儿是个好兆头啊!将来肯定是个能担当大事的人!四喜儿啊,一定是我们快乐时,你还记着我们翻身解放那天看见的红旗!”
四喜儿笑笑说:“那时候,我拉拉你手你都怕!——快给娃儿起个名吧。”
虎子说:“就叫张解放。”
四喜儿一想,满意地说:“这名儿好!压邪,还是个纪念!”
虎子早先只盼着四喜儿能快快发芽,多给他发几个芽,他没有想到四喜儿还真那么能发芽。在张解放刚刚能走到屋东头那棵老樟树下玩尿泥巴时,四喜儿又给他发了一个芽。
二儿子生下来时也特别,把一双拳头塞在自己嘴里啃。虎子端着一碗甜酒鸡蛋去看四喜儿时,四喜儿把二儿子递给他看,问他:“二儿子生下来怎么就啃自己的拳头?”
虎子说:“好,四喜儿,这是个可靠的儿子!靠自己的拳头吃饭啊!好哪!”
四喜儿被他说笑了,说:“你当父亲当成精了!”
虎子说:“牛看尾巴马看蹄,娃儿细时看到底!”
四喜儿说:“可靠就好!你给他起个名儿吧。”
虎子想了想,大儿子纪念解放,二儿子纪念什么呢?当时正要搞互助组、合作化,几户十几户或更多的人家要合到一起种庄稼,虎子就说:“叫张大和吧。”
四喜儿说:“这名儿也好!虎子,你还真会起名儿!”
虎子说:“四喜儿,我肚里名字多呢!你发一个芽,我就给起个好名儿。你能发多少芽,我就能起多少个好名儿。”
二儿子刚能走到老樟树下和哥哥玩泥巴,四喜儿又发了第三个芽。
三儿子生下来时,四喜儿叫虎子去看。虎子端着甜酒鸡蛋去看三儿子时,捧着三儿子问四喜儿:“这儿子生下来有什么特殊?”
四喜儿说:“你猜呢?”
虎子说:“你生下来的儿子,我哪猜得着?”
四喜儿说:“他生下地就是跑步的样子呢!”
虎子笑了说:“这就对了!这娃儿懂事!大人们正这么没日没夜地干,他还在你肚子里就知道要跑步前进了!就叫张超美吧。”
四喜儿说:“好啊!大人正超英赶美呢!反正是赶超英美,也是个好纪念。”
一连生下三个儿子后,虎子感到自己是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树,在阳光里有享受不完的高兴,但四喜儿感到自己是一艘船,一艘母船,上船的人越来越多,船越来越沉重。
这天,很多劳力在百石丘里把响枪那会儿搭起的田埂一根一根地挖掉了。虎子一边跟着挖田埂,一边说:“日他娘的,早知道这日子大家要一起过,何必当时搭那么多田埂费那么多工夫,木牌儿都浪费几箩筐!”
挖完田埂大家收工往回走,虎子竟然一脚踩到一枚老弹壳。他弯腰拾起一看,笑了,说:“那天的枪声一定是从这儿放出来的。”一记起枪声,他就要记起四喜儿那白芽芽的奶子,他想不到四媳妇那白芽芽的奶子会属于他,会让他这么日夜地摸,会给他发这么多的芽。大家从夕照下的田野上走回家来,一路上都在说入社的事儿,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虎子不说,他在想四喜儿白芽芽的奶子和这枚老弹壳的来历。于是,他比这一路长长的男女队伍中的谁都欣慰。集体出工又集体收工,不为哪一个老板,大家扛着锄头,真像是打仗的队伍。翻身做主是非常有趣的情景。四喜儿就走在他前面,他想起这事儿,就认一认四喜儿的圆屁股。
收工的队伍进了村口才一个一个分散到自己家里。虎子和四喜儿刚走到老樟树下,三个儿子就像一帮亲热的小狗纷纷叫着围上来扯着四喜儿。四喜儿在树下那块大石板上坐下解了衣扣把奶子捧出来,三儿子超美一双泥手抓住白芽芽的奶子就往嘴里塞。大儿子解放和二儿子大和虽然不吃奶,但也忍不住要摸摸妈妈的奶子。虎子把大儿子和二儿子的手打了一下。大儿子和二儿子缩了手,瞪着眼怒目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为什么要打他们。虎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但他不得不说个理由:“看你们那双脏手!”
两个儿子得了解释,笑着一伸舌头,去溪里洗手了。净过手回来就一边一个搂着虎子的脖子,把虎子搂得气都没法出了。虎子只得把拾到的那枚炮弹壳摸出来,哄他们快走,但是他们不愿走,和老樟树玩过一天了,现在他们想爸妈,老樟树没有爸妈好。他们已经一天没有见到爸妈了。
老樟树现在像娃儿的爷爷,虎子和四喜儿出工之后,三个娃儿就在老樟树下那块大石板上揉泥娃,揉累了也就躺在那儿睡觉做怪梦等爸妈回家。超美太饿,四喜儿虽然很饿但她的奶水旺,蓄了一上午就更旺,超美咽呛了。四喜儿便提了提他的耳朵说:“莫呛娃娃莫呛娃娃!儿你慢点吃!你不要和你爸一个急性子!”
超美不呛了,虎子就骂超美说:“喂壮实了明天送你当兵去!”
四喜儿说:“娃儿也这么可怜!还是那些年各种各的田各收各的谷子好,不要把娃儿丢给这老樟树!”
虎子瞪了一眼四喜儿,说:“这话你可别乱说!就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明天自家连锅灶都不要了,你还想种自家的田地,收自家的谷子!”
四喜儿不说了,又把另一只奶子搂出来,让儿子换上继续吃。超美一边吃奶一边流尿。虎子说:“你看这东西好馋,胀流尿了还不松嘴!”四喜儿说:“他饿嘛!”虎子不说话了,但是,他在想,是四喜儿的奶子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四喜儿的奶子喂了三个儿子,他这个家的人全是四喜儿的奶子喂养起来的,往后他可千万别跟他的四喜儿过不去!
日子过得越来越热闹了。那时候真的砸了自家的锅灶,不准家里出炊烟,大家都在食堂里称饭。除了食堂,谁都无法弄到粮食吃。一个个活人就在路边抓观音土吃,死在路边时还满嘴里都是没咽下去的观音土。虎子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吃饭的情景。每当四喜儿从食堂里提饭回来,三个儿子就拼命地抢,四喜儿首先保证虎子不饿死,然后保证儿子们不饿死。她自己每餐饭总是吃得很慢,总要把自己那份饭给虎子分一点,给儿子们分一点。虎子每每看到四喜儿给儿子分饭,眼泪就禁不住往外涌。虎子看着头发黄了、脱了的四喜儿说:“你不要命了?”四喜儿说:“男人只能饿三天,女人可以饿七天。我不能看着你们先死,要死我们家一堆儿死!”
幸好,虎子家大大小小一个也没有死。四喜儿救了这个家。四喜儿后来常在深夜里出去,回来时就从裤袖里的脚腿上解下一包剩饭来给家里人吃。虎子问剩饭哪儿来的,四喜儿说:“换来的。”
虎子说:“你拿什么换?”
四喜儿说:“女人还能拿什么换?”
虎子怕四喜儿做贼,就在深夜里悄悄地跟踪。虎子看见四喜儿进了食堂保管员黑脸的房里,然后关了门,好一会儿才出来……虎子明白了,他终于骂这个日子了,说:“我成什么男人了?要自己的女人用身子换这剩饭来保命?我连自己的女人和娃儿都养不活了?”四喜儿说:“扯了萝卜洞还在!我在洪江青楼的事你都容了,我在申家当媳妇你都容了,保一家人的性命你还不能容?我是一只母船,我要把大家渡过这条苦海!”虎子骂:“黑脸狗日的!我若不是要为三个儿子活下去,我立马要你人头落地!”
这日子还真又被虎子骂翻过来了。食堂下放了,又可以自己种地了。虎子印象最深的就是看着四喜儿如皮人儿一样地被很快吹胀了,吹亮了,吹圆了,吹得红了,吹得漂亮了。
那个夜晚,孩子们都睡了。虎子和四喜儿在月光下把一大堆谷子收拾进了仓,四喜儿洗过澡就叫虎子也洗澡。四喜儿的话里有一种意思,虎子感受到了。虎子说:“四喜儿,我哪天要把黑脸杀了,才算出了这口气!”四喜儿说:“虎子你蠢!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背!要怪你怪我!要杀黑脸,你得先杀我四喜儿!是我要他做的!”
虎子说:“你坏!”
四喜儿说:“我不坏我们一家五口早被黄土盖了,坟上的树都手臂粗了!哪还有今天这好日子?”
虎子想想也是,心里耿耿地说:“现在你可不能再跟他有来往!他要来找你,你跟我说,我把他脑壳当柴蔸砍下来给狗咬!”
四喜儿说:“你以为我是看上他了?他哪样比得上你?”
四喜儿这话让虎子心情好了起来。虎子说:“那几年让你发不成芽了!”
四喜儿说:“那日子还发芽?老树蔸都要干浆枯死了!”
虎子说:“你现在又可以发芽了。”
四喜儿说:“不发了!”
虎子说:“我现在还可以下种呢!”
四喜儿说:“你下吧!”
虎子说:“天不干地还湿,我下种你就会发芽!”
四喜儿说:“不会的!我不再发芽!”
虎子就和四喜儿又快乐起来。
四喜儿真有女人的绝技,当真就不再发芽。
可是,后来四喜儿四十岁时又违心地发了芽。那时候,老樟树下的土地堂被掀掉了,老百姓自己打仗、河里流尸体的日子刚过去,大家要吃的粮食又都统一锁在一个仓库里。仓库的钥匙吊在黑脸的屁股上亮来亮去。除了仓库,谁也无法弄到粮食吃。看着男人和儿子们的骨头越来越长高,四喜儿又心痛了。她是担着箩筐去队里仓库称口粮时被黑脸队长弄发芽的。那也是桃花红得发疯的日子,称口粮的大花秤被一把棕绳系在仓库门前那棵歪脖子老桃树的枝丫上。桃树的枝丫像女人慷慨地张开着两腿。称口粮的人都担了箩筐在桃树下排长队,所有人的颈根都伸长像鸭脖一样,倾斜着,企盼着,等待着称到自家的口粮。轮到四喜儿称口粮时,黑脸队长说:“你家是压粮户,要算了账才发粮。”
四喜儿知道,她家孩子多,工分价值不够买粮钱。等到后来,大家都担了口粮谷走了,黑脸队长叫她进仓库里去算账,就把她搂住放倒在谷堆上。她早就明白黑脸队长的意思,她没有挣扎,只是问:“这就是算账?”黑脸队长说:“你不干可以,不干你担空箩筐回家去!让你虎子挨饿,让你解放、大和、超美挨饿!”
她想起男人和儿子们还在家里等饭吃,就骂道:“黑脸你这个冷枪打的!”
四喜儿这么一骂,黑脸队长就明白她不会再反抗了。黑脸队长就扯下了四喜儿的裤子,看见他十年前熟悉的地方。在食堂称饭的日子,也是四喜儿骂了黑脸后,黑脸就扯下了四喜儿的裤子。
完事后,四喜儿满满地撮了一担谷子,不过秤就担出了谷仓门。黑脸队长说:“你日傻了!”四喜儿说:“下月称口粮,你要再让我多担一担谷子!不然我告你强奸我,让你去坐牢!”
口粮册上她本来没有那么一大担谷子,她多担了很多谷子回家去,两脚走起路来就比往日多了很多力气。
四喜儿担着口粮回家时,虎子在屋门口坐着打那些在自己腿脚上吸血的蚊子。四喜儿从他面前走过,他抬头一看,四喜儿背后的衣服头发上还沾着谷子。虎子说:“你怎么浑身是谷子?”四喜儿心里一惊,只顾多担谷子,竟忘了拍掉沾在背后的谷子。四喜儿说:“一定是我靠在仓门板上时沾上的。”四喜儿知道,她要是照实说,虎子定会要去杀了黑脸的。四喜便“咯咯咯”地把自家的鸡叫拢来,然后拿毛巾给虎子,叫他把身后的谷子拍下来给鸡吃。
第二年,四喜儿又发芽了,生了第四个儿子。虎子很高兴地端着甜酒鸡蛋去看儿子时,四喜儿却不像以前那样高兴,而是满脸泪水地抓着虎子的手说:“虎子,给他起个名吧!”
虎子以为她太高兴,没多问,说:“四喜儿,这娃儿生下地有些什么特别没有?”
四喜儿说:“这家伙生下来怪呢!一双手捧着自己的小鸡鸡。”
虎子摆了摆头说:“这生相不好啊!”
四喜儿说:“你给他起个名吧。”
虎子说:“就叫张文革吧。”
四喜儿说:“好!这名儿好!”四喜儿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只是心里觉得这名字和那日子的颜色和味道很协调。
生完四个儿子,四喜儿真的不再发芽了。虎子也真的不再想四喜儿发芽了。每到夏天的夜里,虎子去看那张老木床时,床上已是肉嘟嘟的一窝小人了,这帮小人的睡样儿真怪,不是你的手搂着他的脖子,就是他的大腿压着你的肚子,小鸡鸡也是软的软,硬的硬,像春天里长在山上的蘑菇朵。他想躺下睡觉,但已没有他插脚的地方了。他想把这些小人儿挪开,但肉与肉贴得很紧,撕都撕不开;强行一扳,汗湿湿的肉皮和肉皮就撕出一种咝咝的声音来。他只得无奈地叹着,找来两张杀猪凳,铺上木板,单另铺了张床和四喜儿在另一间房里睡。
每到吃饭时,虎子只听得碗响,他和四喜儿还来不及拿碗,菜就常常被扒得精光,剩下的只是些菜脚和汤水。四喜儿不出声,泡点汤把饭吃得津津有味。虎子老骂娃儿们没良心。娃儿们肚子胀得青筋直暴,也不理他,只顾吃自己的饭。四喜儿笑笑说:“虎子啊,你还要我发芽吗?发了这么些芽,让你饭菜都轮不上,弄得老蔸脑缺营养了。”虎子说:“这年头,不让种瓜菜,不准养鸡鸭,要不是这个‘割尾巴’的卵政策,我这一身力气什么种不出来?我让你们吃得不爱吃!”
四喜儿笑着用筷子头点着虎子额头说:“你说反动话你不怕挨批斗?”
虎子说:“我跟谁说了?我跟我自己女人说!”虎子想想又说:“世上只有人真不好养啊!小时要喂嘴巴,大了要喂鸡巴!”
四喜儿瞪他一眼,说:“就不会说得好听点!”
虎子说:“好听的都不是真话,真话就这么个说法!就这么个听法!”
这些儿子们睡得那样怪,吃得那样差,居然一天一天地长大。当他在夏夜里还想看看他们的小鸡鸡时,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都穿上裤子睡觉了。虎子就指着那帮儿子跟四喜儿悄悄说:“不让我们看他们的鸡鸡了。”
四喜儿说:“等过年,老大都二十岁了,还让你看鸡鸡!你二十岁都引我进屋里做那事儿了!”
虎子蹲在门口想了半天才说:“人啊……快呢!他们又要一个一个娶媳妇。这些年我们这两副老骨头都来不及直直腰啊!”话虽这么说,但是虎子高兴,父亲死时曾怕他找不到女人绝了家里香火,现在四喜儿给他家发了这么多的芽。虎子说:“四喜儿你真是棵生命旺盛的老竹娘,很快家里就有这么一片竹林了。”
四喜儿说:“我倒感到自己是一艘被压得沉沉的母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