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少年多坎坷

浮生若梦:蔡东藩传 作者:李保明 著


出生山阴水乡里

蔡东藩家世居萧山城厢(今杭州市萧山区城厢街道),是该镇四大姓氏之一。蔡本姬姓。西周时期,武王姬发将弟弟叔度封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后叔度的后裔以封地为姓。唐朝时,其中一支南来会稽,卜居于新昌蔡岙。元朝时,蔡岙十四世尊怿自新昌迁居萧山,是为萧山蔡氏第一世。到了蔡东藩的父亲蔡文杰,家境破落,又为避祸乱,便移居萧山之南的临浦小镇。

萧山博物馆蔡东藩像

临浦原是浦阳江下游的一个湖泊。浦阳江,亦名丰江、浣江、潘水,发源于浙江浦江县西部的天灵岩,流经义乌、诸暨,北出萧山,注入钱塘江。在萧山界内,除了零星分布的会稽山尾闾残丘外,是一片冲积平原。平原上河港交错,湖泊棋布。在这个地区的许多古代湖泊中,最重要的有临浦、湘湖和渔浦三处。经过历代的围垦,临浦湖逐渐缩小,直至被围垦殆尽。

南宋,浦阳江改道西小江以后,临浦成为浦阳江和西小江衔接翻坝过闸的航道要冲,商贾云集,形成了市镇。浦阳江素有“浙江小黄河”之称。明天顺年间,为解除浦阳江水患,绍兴知府彭谊主持开通了临浦西的一个孤立岗阜——碛堰山。自此,浦阳江折向西北注入钱塘江。

这样一来,浦阳江从东往西,西小江从南往北,成丁字状流过临浦。因此,临浦溯浦阳江上游可至诸暨、义乌,沿下游可达杭州,并与富春江交汇,而经西小江又可抵达绍兴、宁波,形成了四通八达的水路网。旧时,交通主要靠水路。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让临浦成为一个活水码头,商贸业十分发达,其繁华热闹程度仅次于县城。即使到了内困外患、民不聊生的清末,这个方圆不足一平方千米的小镇,依然船桅林立,商旅络绎,热闹非凡。到了民国初年,沿江靠埠货船多时达七八百只,店铺八百多家,山水商客云集,茶馆酒店遍是,被时人称之为“小上海”。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中国实业志》将临浦称为浙江六大米市之一,日流量五六千石,多时近万石。且临浦米市举足轻重,有“临浦米店老板打个喷嚏,萧山、绍兴的米价就会感冒”之说。

据记载,临浦还是古代四大美女之首——西施的故里。《越绝书》中说:“余暨,西施之所出。”古代,沿浦阳江有“上诸暨”和“下诸暨”之分。下诸暨即浦阳江下游之地。秦时置诸暨县包括了这两部分。西汉时把下诸暨单独置县,称“余暨”,三国吴时改称“永兴”,唐天宝元年正式改名为“萧山”。至今,临浦还有十四处关于西施生活的遗迹。正是因为行政区划的变化,西施故里就有“诸暨说”和“萧山说”之争。

同样,蔡东藩的籍贯也有争议。蔡东藩的仲孙蔡福源认为蔡东藩的籍贯实为绍兴,而詹文元、王炜常等人则认为蔡东藩是萧山人。这与临浦的行政区划多变有着很大的关系。清康熙年间,临浦以大庙为界,东属山阴县(辛亥革命光复后,山阴、会稽合并为绍兴县),地面约占三分之一弱;西则属萧山县,地面约占三分之二强。尤其是镇上的山阴街,自古就有“山阴不收,会稽不管”的说法,说的就是一镇二管,出现一些疑难纠纷互相推诿的事。直到1950年,整个临浦镇才划归萧山管理。

1877年7月23日(农历六月十三日),蔡东藩出生在当时的山阴县临浦牛场头街。

他的父亲叫蔡文杰。文杰者,文豪也。可是,蔡文杰并没有成为文中之“杰”,他只是一家丝行的小店员,挣些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蔡东藩出生时,蔡文杰已有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为了实现“文杰”的梦想,他省吃俭用,勉勉强强地把大儿子、二儿子送进了私塾。两个儿子也特别争气,尤其是二儿子,年龄虽小,却已粗通诗文,能出口对联了,被镇上的人称之为神童。

蔡东藩的出生,让蔡文杰喜忧参半,高兴的是家里的人丁更兴旺了,忧虑的是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为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增加了负担。他叹息一声,给接生婆递上了红包,也没去瞧一眼婴儿,就匆匆赶往丝行做工去了。蔡文杰怎么也没有想到,先辈对他的期望,竟然在这个小儿子的身上得以实现。

蔡东藩出生时,他的母亲已是四十出头了。清苦的日子,繁重的劳动,使得这位家庭主妇过早衰老了。她没有充足的奶水给这位小生灵吃,只得用米汤来喂食。这或许是蔡东藩后来身体羸弱的主要原因吧。

时光飞逝。倏忽之间,就到了婴儿弥月之日。按小镇的风俗,婴儿满月是要举行剃头仪式,办满月酒的。这一天,蔡文杰向老板请了假,早早上街买了一些荤腥菜肴。妻子知道蔡文杰的艰辛,也顾不上月子刚刚结束之忌,也起来张罗了。俩人忙碌了一阵,本家亲戚就拿着些婴儿所需的衣服、鞋帽一一过来了。不一会儿,剃头匠也到了。

祭请过了财神五圣菩萨及祖宗,文杰妻就抱着婴儿坐在祭桌前,因为婴儿头皮嫩,剃头匠只是象征性地在婴儿头上修剃了一下,边剃边念着“剃去胎发,越剃越发”“人财两旺,金玉满堂”等吉利话。

剃好头,蔡文杰又抱着婴儿向菩萨行了三拜礼,然后将婴儿交给身边的大儿子,口中说:“阿哥抱一抱,大家和睦好。”

这时,剃头匠已将胎发与猫毛、狗毛混在一起,用红纸包好交给了文杰妻。文杰妻接过红包,利索地系在了床脚上,希望婴儿能健康成长,无病无灾,像猫狗一样好养。

酒席只办了一桌。蔡文杰举着酒杯,有些尴尬地说:“穷家的孩子不能算宝,毛毛又是丁中老三,但这总归是我们蔡家添丁加口的好事。天气炎热,不能多备酒菜,聊以薄酒,敬请大家!”这些本家们彼此心照不宣,个个点头称是。

这次满月之喜虽办得简朴倒也不失体面。等到宴毕人散时,蔡文杰高兴地对妻子说:“这孩子挑着夏天这个日子来,让我既省了钱,又光了脸。儿子呀,你这么小就知道体谅父母的难处,也许蔡家的希望就寄于你了呢!”说着,把脸颊贴近了婴儿。

他的妻子说:“别忙着高兴了。毛毛满月了,该给他起个名字了。”

“起名字是个学问,要不要去请先生起一个?”蔡文杰皱起了眉头。

“请先生起名,不是又得花钱吗?我想了一个,叫椿寿,你看好不好?”

“椿寿?”蔡文杰沉吟着。

“我请教过有学问的人,这可是个好名字。一来希望小儿像大椿般长寿,二来这‘椿’字是父亲的代称,‘椿寿’就是愿他的父亲长寿。好不?”

“为人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长大后光宗耀祖啊。”想到这,蔡文杰点了点头。

俗话说,养小日日鲜。小东藩在父母的关爱下一天天长大了。虽然体质羸弱,然“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上天也给了他聪慧的天资。由于大哥、二哥都用劲于书文,在这样的氛围中,小东藩耳濡目染,三四岁上便能跟着两个哥哥吟些诗文了。

有一次,大哥故意考他,问:“椿寿,你生活在什么朝代?”

“不晓得。”

“记住,我国是清朝,我辈便是清朝的百姓。”

小东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蔡东藩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清王朝带给他只有痛苦的回忆。

贫寒人家苦难多

1882年,外侮频仍,国势日蹙,大清王朝已处于摇摇欲坠的境地,老百姓的生活也越发窘迫了。眼看到了年关,许多人家都为过年而犯着愁,蔡文杰一家也不例外。

这一天,五岁的蔡东藩跟随父亲上街去办年货。

年年难过年年过。时值年关的小镇,越发热闹了。蔡东藩跟着父亲穿过山阴直街,来到了山阴横街。街上有家万成南货店,经营着各类鱼鲞(xiǎng)、海味、南北果品和闽广圆糖。蔡文杰停下了脚步,在箩里小心地挑拣起了白鲞。原来小镇人家过年,“白鲞烧肉”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这白鲞就是黄鱼鲞,肉最好是五花肉,白鲞吃油,两者相配,鱼腥与肉腥相抵,鱼香与肉香相合,味道绝佳。

按理说,白鲞该挑大弃小,拣肥舍瘦。可蔡文杰因囊中羞涩,只挑了三片小白鲞。正待付钱时,忽闻柜内深处有人高声阻拦道:“且慢。”

接着,从里面踱出一个身着裘服、手捏水烟袋的胖子。这胖子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名叫倪万顺。倪老板来到柜台前,对蔡文杰说:“早听说蔡家养了个神童,今天我出个对子来考考。要是对好了,这三片白鲞算我送了。”

蔡文杰知道倪万顺错将蔡东藩当作二儿子了,正要解释时,倪万顺已经开口了:“我的上联是‘三片小白鲞’。请神童对下联吧。”

话音刚落,小东藩那稚嫩的童声就响起了:“五(唔)个大乌龟。”

“哈,哈,哈。”旁边围拢着的人群立刻哄堂大笑了起来,还不忘竖起大拇指夸蔡东藩:“真是个神童,一出口就对上了。”

在一片笑声中,倪老板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只说了声:“白鲞钱不用收了。”就赶忙走进后堂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在临浦方言中,“唔”是第二人称“你”的意思,“五”与“唔”同音。“五个大乌龟”变成了“你个大乌龟”,难怪旁观的人要笑了。

望着倪老板离开的背影,蔡文杰暗自为儿子的才思敏捷而高兴,但他仍坚持要付钱。店员却说:“你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这白鲞就是老板不送,我也要送了。何况老板也吩咐了,这钱是一定不收的。”

蔡文杰只好作罢,道了声谢,便拎着篮子,领着蔡东藩,穿过大庙,来到最繁华的萧山中街。这一路走来,篮子却没有增添多少年货。可年少的蔡东藩跟着父亲穿梭在如饭架般横直交叉的街巷里弄,望着青砖黛瓦的房屋和熙熙攘攘的景象,显得格外兴奋。

回到家,蔡文杰把大儿子叫到一边:“老大,今天椿寿可给我长脸了。过完了年,让椿寿跟你兄弟俩去读书吧。你是老大,可得管着些。”大儿子点了点头。

爆竹声中一岁除。过完了年,蔡东藩就跟着两位兄长进了苎萝乡临浦私塾。

李白在《咏苎萝山》诗中云:“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苎萝山位于临浦东北,相传为西施的出生地。据明·嘉靖《萧山县志》(天一阁藏本)载:苎萝乡在县南二十五里,领临浦、西施等五里。临浦与苎萝乡有从属关系,蔡东藩就在临浦私塾从师葛氏,读起了赵钱孙李、天地玄黄。

而他的父亲蔡文杰从简陋的房屋里辟出一间书房,供兄弟三人读书用功。老大忠厚敦实,读书一丝不苟,他见蔡东藩没几天就将《三字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后来的《千字文》《千家诗》更不在话下,就一咬牙捧出了《诗经》,让蔡东藩“啃”。

可过不了多久,蔡东藩的大哥病了。虽然蔡文杰倾其所有,为大儿子治病,大儿子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蔡文杰揪心撕肺地送走了长子。为了还债和节省开支,他把三个女儿都嫁了出去,蔡东藩也辍了学。蔡文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次子的身上。蔡东藩的二哥比他大四五岁,天资聪颖,十多岁时就能诗善文,当时镇上人都称他为“神童”。

大哥走后,蔡东藩兄弟俩的感情更加笃厚了。他二哥下学后,一边自己苦读,一边当起了小先生,教蔡东藩读四书五经。二哥对他的要求极其严格。蔡东藩为了在规定时间里背诵熟知,常常通宵达旦,秉烛夜读。他在这种严格的管教和具体指导下,长进很快,学识与日俱增。

只可惜天不假年,蔡东藩的二哥突患足疾,渐渐地不会行走了。蔡文杰请遍了镇上的名医,可医生们竟说不出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蔡东藩的二哥苟延数年,终因回天乏术,在蔡东藩十一岁那年也不幸夭折了。这正应了“贫寒人家苦难多”这句话。

次子的亡故,给了蔡文杰沉重的打击。每当鸦雀归巢、夕阳西下时,蔡文杰总是坐在浦阳江畔的霜叶衰草中,望着江面上几叶昏昏暗暗的扁舟,独自伤感。

这一天,秋风萧瑟,蔡文杰任暮色把自己埋在黑暗中。忽然,身后传来细细地吟诗声:“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蔡文杰回过了头,见是蔡东藩。蔡东藩满脸泪水地望着父亲。

“椿寿,怎么啦?”蔡文杰站起了身。

“爹,大哥、二哥都走了,您可得千万保重身体啊!”蔡东藩小心翼翼地说道。

望着懂事的蔡东藩,蔡文杰原来阴暗的心开始有了一丝光亮。蔡东藩不也被大家称为“神童”吗?他已经通读了《诗经》《春秋》,连《通鉴》也能啃一点了。

“椿寿聪颖,要是能拜在名门下,将来肯定会出类拔萃的。可家里又哪里有钱为他请先生呢?”蔡文杰心中的这一丝光亮又瞬间熄灭了,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默默地领着蔡东藩回了家。

第二天,蔡文杰强打着心情去丝行做工。以后每次回家,他一看到蔡东藩孤零零地在读着兄长留下来的书时,整颗心就犹如颠簸在破碎的瓦罐上,阵阵刺痛。

“再想法子去借点钱,让椿寿去读书吧?”这天晚上,蔡文杰与妻子商量着。

“可亲戚都借过几次了,还能从哪儿借钱呢?”蔡文杰的妻子流着泪说道。

“这……”蔡文杰的眼中立刻渲染上了一种痛苦的神色。

辗转伴读路

正在蔡文杰为难之时,仕康丝行老板金锦生找上门来了。蔡文杰连忙迎进门,奉上了茶,金锦生就开口了:“文杰啊,你家椿寿现在做什么事?”

蔡文杰以为金老板是叫他儿子去做学工,忙说:“椿寿呵,正读着他大哥、二哥给他指定的书呢。”

“椿寿真懂事啊。”金锦生喝了口茶,“哎,我家宝英要是像椿寿,我就烧高香了。”

蔡文杰苦笑一声:“家境贫穷,也是没法啊。”

“文杰啊,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能不能让椿寿去陪宝英读书,不用学费,中饭也随宝英一起吃了?”

宝英是金锦生的儿子,年龄与蔡东藩相仿。金锦生经营着一家丝行,生意兴隆,家道殷实。他见蔡东藩天资聪敏,勤奋好学,非常喜爱,也甚为同情。两家又有坟亲关系,遂来叫蔡东藩陪伴金宝英一道读书。

这可正是天上掉下大馅饼了,蔡文杰哪有不应承的理?他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金锦生,匆匆走进里间,把这喜讯告诉了蔡东藩,蔡东藩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第二天,蔡东藩早早地起了床,照习俗吃了两个红鸡蛋,拿着笔墨纸砚,跟父亲来到了金家墙门。

金家墙门有一门楼、二厢房、一天井,正屋坐北朝南,均为两屋楼重檐、硬山顶。蔡东藩父子俩穿过天井,来到书房。蔡文杰让儿子拜见了先生。先生把蔡东藩引到神龛前,说:“这是孔夫子的牌位,从今往后你每天早上都要对神龛叩拜。日后,保管你会文思发达,连中三元。”

蔡东藩按先生所说,恭恭敬敬地作了揖,行了礼。先生见蔡东藩乖巧懂事,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本书翻开首页,递给蔡东藩:“这几个字可识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是《千字文》的首起四句。”蔡东藩看了一眼书上的字,低头答道。

“东藩,你现在在读什么书?”

“先生,学生在读《大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生让蔡东藩接着背。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先生捻着胡须,不住颔首,对蔡文杰说:“令郎资质聪颖,有朝一日定会名登高科,光宗耀祖的!我看他的学名就叫‘郕(chéng)’吧。”

后来,蔡郕自取笔名为“东藩”,意为居住在东海之滨。有时又写成“东帆”或“东颿”。

先生对蔡东藩的称赞,却把冷在一旁的金宝英给惹恼了,他嘟着嘴嚷道:“先生,还读书不?”

“先生过奖了,犬子能有幸进学堂,多亏了金公子一家。我不打扰了。”蔡文杰见状,退出书房,叩谢金锦生去了。

这天下学时,蔡东藩正收拾着书具,金宝英走到他眼前,趾高气扬地说:“喂,去把本少爷的砚台洗了。”说罢,扬长而去。

蔡东藩知道自己只是“伴读”,便默默地拿起砚台走向池边。这正是: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

石火光阴,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先生已是教完破题、承题、起手、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一天,先生出了题,令学生各写一篇文章。蔡东藩铺开纸砚,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而金少爷还咬着笔头,苦思冥想。为了不让少爷难堪,蔡东藩没有把写好的文章交给先生,而是折起来放在桌角,打开书本用起功来。

谁知,金少爷走了过来,问也不问一声,径自拿起蔡东藩的文章读了起来。读罢,“哼”的一声,把文章丢到地下,又狠狠地踩上几脚:“这臭文章,还自诩神童呢!”

蔡东藩气得满脸通红,一股压抑已久的郁闷之气顿时喷发起来。他狠狠地推了一下金少爷,把没有防备的金少爷推倒在地,然后收拾书具破门而出,头也不回走了。

正卧病在床的蔡文杰瞧见儿子满脸泪痕地跑回家,知道是受了委屈,便叫住了蔡东藩。

问清了事情的原委,蔡文杰就郑重其事地问道:“椿寿,工字出头是个什么字?”

蔡东藩不假思索地答道:“士。”

“你知道为什么工字要出头呢?”

蔡东藩摇了摇头。

“士农工商学嘛,士排在最前面啊!”蔡文杰见儿子有点领悟了,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像我一样,做一个人下人,要做人上人啊!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瞧着父亲那憔悴的脸,蔡东藩知道自己错了,便低下了头。

恰巧此时,金家太太也赶来了。她和颜悦色地对蔡东藩说:“东藩啊,我家宝英不懂事,我已经骂过他了。有你和他一起读书,可是他的福气呢!你跟我回去吧,我再也不让他欺负你了。”

蔡文杰也劝导了一番,蔡东藩又回到了金家。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少会耿耿于怀。经这番折腾,俩人后来竟成了好友。蔡东藩在金家学到不少东西,对金家怀有深厚的感情,因而在日后的岁月里,同金家结下了许多不解之缘。

此时的蔡东藩已是全家的希望了。蔡东藩的学习也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他爱吃甜食。有一次,母亲为他做了一碗甜糕,悄悄放在书桌旁,而蔡东藩沉迷于书籍之中,竟全然不见,甜糕一块未动。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小镇的春天总是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悄悄来临的。在如丝如毛的春雨的润泽中,那些经受一个冬天的寂寞与清冷的生命,全冒出了尖尖的绿芽。

一天,蔡东藩从金家回来,看见二姐夫田沛鋆(jūn)正和父亲在堂前说话。田沛鋆一见蔡东藩,站起来亲热地拉住他的手:“小舅子,我来请你去我家,跟我一起读书,你肯去吗?”

原来,田沛鋆粗通文墨,家境也比较殷实,所以他很想博取功名,以光耀门庭。田沛鋆知道蔡东藩好学又颇具文才,特地赶来与岳父商量,请蔡东藩去伴读。

虽然金家对蔡东藩不错,但总比不上自己亲戚。蔡东藩这样想着,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于是,十二岁的蔡东藩离开了金家,随姐夫来到了所前田家村。

所前也是个古镇。明朝时,设绍兴盐务批验所衙门,掌管盐政。镇上设盐号四十八家,颇为繁盛。因街市在盐务批验所前,“所前”之名由此而得。人们沿着连绵的山包聚族而居,形成了十八个村落。这田家村就是其中的一个自然村。

田沛鋆一家在田家村也算是大户人家。蔡东藩的到来,最为高兴的当然是他二姐了。然而,蔡东藩却从他二姐处处小心的神情中,很快看出了二姐在田家的地位很是卑微低下。蔡东藩心中暗想,这肯定是因自己家穷、二姐又不曾生育的缘故。

幸而二姐夫很善待他,虽然年纪相差近二十岁,但把他当作同窗相待。蔡东藩也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给二姐长脸。

一天早晨,田沛鋆优哉游哉地踱进书房,见蔡东藩正埋头看着书,就悄悄走了过去,猛地把书给抽了出来。一看是《纲鉴易知录》,他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蔡东藩见是姐夫,站起身来说:“姐夫,你来了,我们读书吧!”

“真是个书呆子。”田沛鋆一边拉着蔡东藩往外走,一边说,“今天我俩给自己放假,村里要演太平戏,我俩一起去瞧瞧吧。”

蔡东藩拗不过田沛鋆,就随着他来到了村西的聚龙庙,此时村民早已聚集在戏台下了。这聚龙庙是附近陈、田、李、王等八姓的土地社刹,前亭后殿,亭殿合一,濒临会龙河。1927年改名为仙师殿,意谓蜈蚣仙师在张大师门下得道成仙选址而成。

蔡东藩走入殿内,跟着姐夫转了一圈,就在几根石柱旁停下了脚。这几根石柱上刻着几对楹联,云:

七二溪汇水朝宗式凭灵爽,三酉户栖山立社永赖神庥。

集里民得八社春而祈秋,而报应叨灵佑容保无疆。

崇庙貌以奉王神桥为带,亭襟环抱清流会拜有极。

正当蔡东藩驻足凝神读着楹联时,一位老者来到他跟前,问:“这是田老太爷家的客人吧?”蔡东藩点头称是。

“正是巧了。戏台前还缺着一副对联,听闻你是神童,为我们写上一联吧?”老者又说道。一旁的田沛鋆听了,也极力地撺掇着。

蔡东藩见推辞不掉,只得来到戏台前。他提起一支狼毫锋笔,饱蘸浓墨,悬腕挥毫,略加思索,就写下了:

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场便见;

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

当他放下笔时,周围已是一片喝彩声。田老太爷坐在罗圈椅里,吧唧吧唧地吸了几口旱烟,脸上也泛起了满意的笑容。有了这笑容,蔡东藩二姐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些许。

自许中国才子,岂止临浦才子

光阴容易过,风景又经年。1891年农历二月,大地回春,悄无声息中,草儿绿了,枝条发芽了。蔡东藩与姐夫田沛鋆沐浴着春晨的曙光,一起参加了童试。在县试、府试中,两人双双得中。之后,两人又赴绍兴参加院试。临行前,蔡东藩的二姐再三叮嘱丈夫一定要照看住东藩。这也的确是令田沛鋆头痛的事。考生人多,而蔡东藩的身材也实在瘦小了些。

果然,进城后,但见人头攒动,考生多得超出了田沛鋆的预期。怎么办?弄不好小舅子连考棚都进不了。左思右想,田沛鋆终于想到了个办法。

考试那天,田沛鋆双手挽着两只考篮,腰中系着一根粗布带,叫蔡东藩紧紧拉住跟随在后面,自己仗着体壮力大在前面开路。田沛鋆比蔡东藩大二十岁左右,蔡东藩又体格弱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父子俩同进考场呢。

点名,搜检,唱名,接卷,放炮封门,如木偶似的一阵忙乱,蔡东藩总算坐了下来。此次院试,第一场为正试,试以两文一诗。第二场为覆试,试以一文一诗。在课读时,蔡东藩就很重视诗文,是以试卷的题目对于他而言并不甚难,他游刃有余,不假思索,引经据典,一挥而就,不片时便一一答毕。

发榜那天,姐夫和小舅子双双上了红榜,而蔡东藩的名次远远在姐夫之前。这次院试,临浦考中秀才的有好几个,可数蔡东藩年龄最小,名次却最高。他的名声一下子在附近传开了。这一年,蔡东藩十四岁。

桂子飘香金风送爽,转眼中秋节到了。晚上,镇上望族汤寿崈(chóng)宴请当地名流。汤寿崈(1869~1973年),字泳仙,更字农先,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实业家和政治活动家汤寿潜的二弟。他经营着仁泰衣庄、沅泰钱庄、恒大昌瓷店、信大山地货行等庄行,人称汤二老爷。其宅很大,西起旧里河,东至小当弄,南临牛场头,北与钱家墙门隔墙,拥有十五间房子。显然,能赴汤家的宴席,肯定是附近数得上的人物了。

这天晚上,淡淡的清辉柔柔地照在窄窄的巷子里,给小镇平添了一份诗意。蔡东藩走在小巷里,见如此美景,不由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水魄连空合,霜辉压树干。夜深高不动,天下仰头看。”

吟着诗,他走进了汤宅。此时的汤宅已是高朋满座,蔡东藩也就不卑不亢地入了席。

酒过三巡,银蟾光满。所谓“月到中秋诗酒缘”,对着皓月,这些名流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操笔弄墨,或题字撰联,或作诗赋词,以一展胸中才学。

一轮圆月晶晶莹莹,如玉盘高高地挂在空中。碧海青天无一丝云彩,一朵寒星,一斑鸟影,一粒纤尘。蔡东藩坐在凳子上,顾自静静地欣赏着这月色。

突然,有人过来,一把拉起蔡东藩,把他推到书桌前,说:“诸位,自古英雄出少年,让我们一睹蔡秀才的文采吧!”

“好,好。”一片附和声响起。这其中也有不服气,想看一看蔡东藩笑话的人。

蔡东藩神情自若地走上前去,只见他肃立了一会儿,忽地用力握起笔管,饱蘸墨汁,奋笔疾书起来。须臾,一首七言律诗已跃然纸上。

大家把诗递到坐在上首席上的一位长髯老翁手上。老翁读罢,不由拊掌赞叹道:“此诗意境新颖,不落俗套,音韵和谐,珠圆玉润,别有韵致,在今天诸位的诗作中,当属上乘。成该诗者,可以说是临浦才子了。”话音一落,全场响起了掌声。

可谁也没有想到,平素谦虚谨慎的蔡东藩这次却一反常态,大声说道:“我不是临浦才子,请您免开这样的尊口。”说完,拂袖离席,顾自而去了。

第二天,蔡东藩正在书房里读着《通鉴》,这是他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汤家来人了。

来人对蔡东藩说:“昨晚有些不愉快,二老爷让我来向蔡秀才表示歉意。”

“哪里哪里,二老爷客气了。”蔡东藩应酬道。他见来人欲言又止,又说:“你还有什么事?”

来人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蔡秀才,我有些不明白,当个临浦才子有何不好?”

蔡东藩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许多,正色道:“我自许中国才子,岂止临浦才子?”

来人这下明白了,原来蔡东藩是志存高远啊。这番插曲过后,蔡东藩的名气更加响了。

浦阳江经临浦,出碛堰山,折向西北流至闻堰小砾山注入钱塘江,自古以来是条黄金水道。旧时,临浦镇浦阳江畔,高低桅杆如林,大小船舶紧挨,一片繁忙景象。商贸的繁荣也促进了信息的互相交汇。

蔡东藩十五岁那年,杭州一旗人家慕名前来聘请他去做塾师。蔡东藩有些犹豫了:“当今国势日蹙,外患日逼,皆因满族统治者之腐败、懦弱。去旗人家教书,这……”

蓦地,房内传出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强烈地撞击着蔡东藩的心。“父亲已卧床多日,家里无经济来源,自己还犹豫什么?”这样一想,他就乘船来到了杭州。

清末政权日益衰落,旗人的处境已大不如前。一部分明智的旗人有感于清朝的穷途末路,就积极地自筹生计。邀请蔡东藩去做塾师的,就是这样的旗人家。

东家见蔡东藩不过舞象之年,身材瘦削,未免有些不踏实,顿生试探之心,出口道:“我有一上联,绞尽脑汁也没对出下联,请先生指教。”

心知肚明的蔡东藩,从容说道:“敢问上联?”

“莫忧陋巷箪瓢苦。”

蔡东藩略一沉吟,接道:“欲振家声在读书。”

东家见他才思敏捷,出口成联,且举止潇洒,气质风雅,连忙唤出两个儿子,行了师生之礼。这东家的两个儿子,大的年龄比蔡东藩稍大,小的与他差不多。

蔡东藩随着两个学生走进了书房,只见书房正中上方悬挂着匾额,题着“笔酣墨畅”四个隶书大字,书房中间放着一张木方桌和一把高背椅子,两边是两张硬木书桌。最令他眼前一亮的是靠墙的书柜上摆满了各种藏书。就这样,蔡东藩亦师亦友教书之余,如同一个淘金者,如痴如醉、如饥如渴地在东家的藏书中寻觅经世致用的宝藏。他雄心勃勃,要去攀登科举仕途上的一个个向往已久的阶梯。

初见晴朗又陷窘迫

春光烂漫,新鲜的嫩草伸出了娇黄的叶片。这一天,东家父子外出赴宴,给蔡东藩放了一天假。到杭州已快半年了,蔡东藩也没好好去游览一番。这次,他乘着这难得的空闲,信步来到了心仪已久的岳庙。

岳庙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拜谒的人群。蔡东藩随着人流过碑廊,进墓园,来到秦桧等四人的跪像前。但见四个铁铸人像,反剪双手,面墓而跪。跪像后面的墓阙上,有联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奸佞之臣人人得而唾之。跪像前,游人们纷纷朝着四个佞臣吐口水。见此情形,蔡东藩暗忖道:“人谁不死,死而名存,某忠,某佞,公论自真啊。”

出墓园,蔡东藩又来到大殿,在岳飞塑像前,合掌虔诚地跪拜。起来,口占一诗道:

一生系念只君亲,亲殁惟存报主身。

愿复国仇三上表,如公才不愧忠臣。

“好,吟得好。”蔡东藩抬头看,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清瘦修长的人正在鼓掌称好。蔡东藩连忙拱手见礼。

那人还礼后说道:“吟得好句啊。只可惜……”

蔡东藩忙说:“敬闻先生教诲。”

“可惜岳王墓前无树叶北向之树!岳王乃民族英雄,黄龙未捣,遗恨以终。岳王死,我民族几已俱死。我等敬礼崇拜,当效古人,与岳王同铸族魂啊!”

“先生见教得是。”蔡东藩躬身致谢。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那人却吟着诗句,转身离去了。

蔡东藩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怔怔地思索了一会儿,就收起了游玩之心,去了书院。

钱塘自古繁华,不但神秀所钟,风景如画,而且士人荟萃,学术繁荣。尤其是兴起于元代的书院,至清代已极为鼎盛。蔡东藩执教的地方就有书院多家。所以,他一有空暇,就到书院去读书。古人有所谓“读书有味身忘老”之说,而蔡东藩却是读书有味身忘乏。他手不离卷,犹如学海泛舟,又似书山揽胜。读了还嫌不够,他又抄起了书。后来蔡东藩家中有藏书几千册,其中许多是手抄本,大多是在杭州教书时抄写的。

不仅如此,书院还每月举行策论评比活动。策论是就当时的政治问题加以论说,提出对策的文章。蔡东藩经常应题而作,并多次得奖,这更砥砺着他不断奋进。

一次,策论的题目为《居官之本论》。蔡东藩想到了被誉为“天下廉吏第一”的于成龙。于是,他以《于成龙以天理良心四字为居官之本论》为题,写道:

世尝谓治民难,吾独谓治民不难。民非无天理,非无良心。我先本天理良心以待民,则民亦必本天理良心以待我,一诚足以感万物,在我好自为之可耳。今试即于公之行事以证之。方其至罗城也,土几置釜,竹舆巡行,召吏民从容问疾苦,而人皆乐服,即猺民亦相率听命,是藉天理良心以为感格者一。及知黄州,甲士争哗不为动,而众不敢犯;巨室被讦不之信,而境赖以安,是藉天理良心以为感格者二。东山寇作,奉命讨贼,刘君孚一亡命徒,素称黠猾,乃以单骑招降,鼾睡贼巢,能令巨寇归诚,愿听约束,是其藉天理良心以为感格者三……有此七政,而皆以天理良心四字括之,诚哉,为官者之不可不恃天理良心以为治也。

于自服官后,未尝携家属入署。及殁,署内萧条无长物,盖不忍敛民以伤天理,自不愿肥家以汩良心。所至之区,吏民畏其威而尤怀其德,乃知天理良心本人人所固有,执此为治,夫何难乎?彼以治民为难者,非真民之难治也。彼将剥民以肥己,而自绝于天理,自失其良心。民也何辜遭其荼毒,有不起而反抗者,鲜矣。此其所由难治也。世有为官如于公者乎?吾愿馨香以奉之。

这篇策论又被书院评为优秀,蔡东藩还获得了书院发给的膏火费。所谓“膏火费”即作文时的灯油费。

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家里频频传来父母身体不好的消息,顿时愁云罩上了蔡东藩原先晴朗的脸庞。好在临浦离杭州仅十几里水路,交通也还方便,东家更是体谅他的苦衷,让他往返两地,执教探病两不误。

一日,蔡东藩正为学生讲述《尚书》中的《盘庚》篇,临浦家中忽然来人,说他父亲蔡文杰病重。蔡东藩向东家告了假,匆匆赶回家中。

此时,临浦的家里一片凄楚。骨瘦如柴的蔡文杰瘪着嘴,已游丝一息了。蔡东藩紧紧攥住父亲的手,不住地呼唤着。在他的呼唤声中,蔡文杰又睁开了双眼,眼睛明亮了起来:“椿寿,你终于来了……你是咱家的秀才……你要好好地……好好地……”亮光渐渐地暗去,暗去……蔡文杰走完了小店员的一生。

“爹——”牛场头蔡家响起了蔡东藩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为了给蔡文杰治病,蔡家早已掏空了家底。无奈,蔡东藩只能向还算富裕的二姐夫家借了钱,这才送走了父亲。只是他的母亲遭此打击,病越发重了,最后也支撑不住离开了人世。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年之间,年仅十六岁的蔡东藩痛失双亲,这让他伤心欲绝,几乎崩溃了,幸亏姐夫田沛鋆帮着操办。等办妥了丧事,蔡东藩已是欠下田家一大摞的债务。

却说蔡东藩二姐的身子一直羸弱,自从嫁入田家,没有生养,精神长期抑郁,又不胜农村劳动的负荷,患上了痨病。现在,苦难的娘家又背上田家许多的债务,这让她越发焦虑不安,身体便每况愈下了。

有一次,蔡东藩去探望二姐的病情。谈到债务时,他二姐就泣不成声地说:“小弟,爹娘去世,医药丧葬费都是从我夫家借的,这是一个大家庭,叔伯妯娌很多,他们时时冷嘲热讽,难听的话说得很多,我做人很没趣味,经常暗暗流泪。我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了,你要替我争口气,能在我死以前把这笔债全部还清。否则,我是死难瞑目的。”

蔡东藩听了这番话,心酸得直流泪。可看着形容枯槁、满面灰暗的二姐,他忍住悲痛,勉强劝慰二姐。

二姐只是直盯着他,没再说话。蔡东藩明白二姐的心意,就拉着二姐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二姐,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债务如数还清。”说完,也不在田家多留,转身就走了。

可是,除了满腹的文才,蔡东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哪儿去赚钱啊!焦虑不堪的蔡东藩爬上了位于镇西的峙山,望着街上商铺林立,江面船桅繁忙,一派商埠气派,想着自己生活却如此窘迫,他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了起来。

“天哪!几百块大洋,让我到什么地方去弄啊!”这一悲怆的喊声久久地回荡在峙山上。

“还债?气节?气节?还债?”

峙山上的东岳庙,廊柱露出发黄的纹理,斑斑驳驳的,似乎也在诉说着蔡东藩的不幸和悲哀。

一日,蔡东藩正枯坐在家里发着愁,好友邵勉卿领着一位农民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邵勉卿(1864~1931年),山阴天乐乡下邵村(今属萧山进化)人。蔡东藩因“就葛师门,乃识同门邵君”,两人交情甚厚。后来,邵勉卿的次子志千还成了蔡东藩的学生。

邵勉卿坐了下来,对蔡东藩说:“东藩,这是我邻村的。他们欲集资建桥,想请你写个修桥启。”

那农民连连鞠躬道:“烦劳蔡秀才了,烦劳蔡秀才了。”

蔡东藩也不多说话,问清修桥缘由,即落笔写道:

人物往来,道所必经,亦要津也。历有古渡,居民造船只,雇舟子,行人便之。然春涨冬塌,时流时落,而不知所属,亦或胶而不可行,而舟子又往往呼之不出。风霜雨雪,守候酸辛,便而不便矣。余等顾之,不胜恻然,爰发大愿,易舟为桥。顾石未成羊,孰叱之走?柴虽在望,谁曳其舆?怅独力之难支,思众擎兮易举,所赖仁人君子喜舍乐施,共襄厥成,安澜永庆,杯渡不需,纵不敢侈言利济,亦王道荡平之一资也。

少顷,启事写毕,交与来人。那人搁下些钱,千恩万谢地走了。一旁的邵勉卿看着蔡东藩,笑着说:“疗饥煮字书生策,叹绝文章掷笔时。”

此事一传出,前来求蔡东藩写文章的人越来越多。文章写就,求文者给钱的,蔡东藩也不推辞,不给的也不向他索要。如此一来,稍微积攒了些钱,可离债务还相差颇远。

这时,杭州的东家写信来,催促蔡东藩前往执教。就这样,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赶往杭州。

蔡东藩教读甚严,日夕不倦,东家很是器重。如此过了大半年,蔡东藩收到了临浦一老板的来信。信中说,又逢乡试之年,虽延请了不少名师,可他儿子依然笔下无力,颇感脸上无光,想请蔡东藩代考,酬劳任由他说。

“枪替?这不是让我以身试法吗?”蔡东藩随手就把信丢在一旁。按雍正年间《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规定:“枪手代请,为学政之大弊。嗣后凡有代笔之枪手,照诓骗举监生员人等财物指称买求中式例,枷号三月,发烟瘴地方充军。其雇代请代笔之人,照举监生员夹浼营干买求中式例,发烟瘴地方充军。知情保结之廪生,照知情不首例,杖一百。”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时,广西土田州知州岑宜栋的长子岑照赴广西省城参加乡试,入场前,他先到永安州知州叶道和的寓所拜访了两次,恳请这永安州知州叶道和找个有些才学又可以信赖的人代考。叶道和照办了,让幕友曹文藻混入场内,替岑照答写了全部三场试卷,岑照得中解元。案发后,乾隆皇帝立即处斩了岑照、叶道和,并判枪手曹文藻绞监候,秋后处决。

蔡东藩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可酬劳任由他说这话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心头,伴随着响起的是二姐的声音:“小弟,你一定要在我死以前把这笔债全部还清。否则,我是死难瞑目的。”

一连几天,一方是理智和尊严,一方是情感和债务,各在一头拉锯着蔡东藩的心。最终,二姐那乞求的眼神说服了他。蔡东藩决定回到临浦去。

临走前,蔡东藩对东家说:“家中有大事,要耽搁许多时日。为了不误两位公子,请另请高明吧。”

东家舍不得,言道:“犬儿多亏了先生的教诲,才有长进。既然先生家中有事,我不能强留。等先生处理完事情后,万望再赐教诲。”

蔡东藩说:“我乃萤虫之光,不敢误了两位高足。还请另请高明吧!”

东家不再言语,叫来两个儿子,让跪在地上,非要蔡东藩答应不可。盛情难却,蔡东藩只得答应办完事后返回。

回到临浦,蔡东藩就马上与某老板面商。他顾不上羞涩,把牙一咬,开出与所欠债务数目一样的价钱。

这老板一听,哈哈大笑:“就这个数?你真是个厚道人,那就这样说定了。”

回到家,虽然心中仿佛梗着什么似的,蔡东藩还是温习起功课来了。

转眼考期到了。临进考场时,蔡东藩停住了脚步:“不,不能,哪有为了债务而做‘枪手’的。”他的喉咙里咕咕响着,一个嘶鸣的声音不断地冒出来,提醒着他。

“气节,读书人的气节。”一时间,蔡东藩退缩了。但内心又更大更猛地翻腾起来,他二姐那忧郁、没有神采的眼睛被放大似的定格在了蔡东藩的脑中。

“还债?气节?气节?还债?”蔡东藩低低地自语着。突然,他长叹一声,迈开了脚步。

等到一拿到考卷,蔡东藩早已把刚才内心的挣扎抛到了九霄云外,仿佛考的不是人家的少爷,而是他自己,任由笔下一泻千里,洋洋洒洒。顷刻间,他完成了考卷。

走出考场,被阳光一刺,蔡东藩这才憣然醒悟了过来。

“我是个‘枪手’,我是个‘枪手’!”霎时,愤慨、无奈、悲怆全袭上了蔡东藩心头。他生怕被熟人碰见,专门挑选了小路,小偷似的回了家。关上门,他仰天大叫一声,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结果,老板的公子“考”中了举人,蔡东藩也得到了那笔酬金。他一拿到钱,就急急忙忙地奔向二姐家。

蔡东藩刚一脚跨进田家的门槛,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佣人。

这佣人神色匆匆,见是蔡东藩,顾不上招呼,说道:“小舅爷,快到您二姐房里去,快!”

蔡东藩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趋二姐病榻前,看到他二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气息奄奄,精力全耗了。慌得他赶紧握住二姐的手,叫唤道:“二姐,我是小弟,你醒醒,你醒醒……”

也许是亲情的召唤,他二姐微微睁开了双眼,见是小弟,她伸出了瘦如干柴的手,紧紧握住了蔡东藩的手。

蔡东藩急忙说:“二姐,我已还清了田家的债务了。”

他二姐挣扎着望了望摆在桌上的一叠叠银元,吃力地用手指指心窝,就含着一丝苦涩的微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打幼小起,十七岁的蔡东藩已经历了五次丧亲之痛,这令他倍感人生的无常与凄苦。他勉强打点心情,回到杭州教书。这时,两个弟子也考中了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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