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鸡汤断了举人路
1899年,蔡东藩和弟子一起参加了三年一度的乡试。清时的乡试共考三场,一场三昼夜。第一场考四书文和五言八韵诗,第二场考五经文。两场考毕,将墨卷呈交受卷官后,蔡东藩自我感觉良好,颇有些踌躇满志。
农历八月十三,蔡东藩偕弟子又住进了考棚。陈独秀曾对安庆的考棚有过回忆:考棚被分隔成十余丈长的号筒,每个号筒要住上近百个考生,号舍又低又矮,像鸽子似的排在那里。
好在蔡东藩过惯了苦日子,没有像陈独秀那样“三魂丢掉二魂半”。这一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中秋节前夜,蔡东藩已把文章誊写清楚,等待第二天交卷。
第二天,为了滋补师徒三人,东家差人送了三碗蒸鸡。蔡东藩有点不好意思接受,就在与送蒸鸡的推搡之际,鸡汤不慎溅出,正好溅到了已誊好的试卷。那时的试卷是印有红格子的毛边纸。鸡汤一溅,红色的格子,黑色的字体,互相渗透,致使原本端正清秀的字迹变得模糊难辨。
眼看着交卷的时辰快到了,蔡东藩急得直跺脚,匆忙摊开毛边纸想要重新誊写,可为时已晚了。蔡东藩只得将弄糊了试卷交了上去。
旧时的科举制度,不仅注重文章的内容,同时也讲究字迹端正清秀,两者缺一不可。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了,蔡东藩的考卷被考官搁在一旁,名落孙山了,而他的两个弟子却上了“桂榜”,这可使蔡东藩面子上太过不去了。
他如坐针毡,思量再三,便向东家请辞。东家替他唏嘘的同时,再三挽留。可蔡东藩去意已决。分袂时,东家犹泪水涔涔,包了一个红包,吩咐两个儿子把蔡东藩送上船。
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怀着落第者的失意与无奈,蔡东藩又回到临浦牛场头。临浦虽是繁荣之地,可他又不懂经商之道,只能一门心思地扎进书堆里。很快地,生活就捉襟见肘了。后来,这事被好友邵伯棠知道了。
邵伯棠(1870~1911年),字廉存、希雍,号伯棠,山阴天乐乡下邵村人,十六岁时应试为秀才。下邵村与牛场头仅距二里路,当时均属山阴县天乐乡,可谓是蔡东藩同乡。邵伯棠年长蔡东藩七岁,两人关系甚笃。书信往来时,邵伯棠称蔡为“吾同学友”,蔡东藩称邵是“莫逆交”。
邵伯棠知道蔡东藩的处境后,就推荐他到山阴天乐私立蕺山小学堂教书。蕺山小学堂就在镇上火神庙后面,蔡东藩便应允了。
蕺山小学堂是为了纪念明代鸿儒刘蕺山先生而建的。刘蕺山就是明末著名哲学家、“浙东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刘宗周。
原来,明天顺年间(1457~1464年),郡太守彭谊主持凿深临浦、义桥交界处的碛堰山,引浦阳江水经碛堰山口北入钱塘江,不再萦回西小江故道斗折东行。绍兴府为了把山阴、会稽、萧山三县数百里田地,从浦阳江故道“洪祸”中抢救出来,在进化溪上修筑了麻溪坝,并立下了“碛堰口永不可塞,麻溪坝永不可开”的禁令。
麻溪坝一筑,把天乐乡斩成了上、中天乐和下天乐两截,上中天乐被摈在坝外。每遇山洪暴发和汛期,诸暨、浦江等县下泄的洪水和进化溪的山洪被坝挡住,难向浦阳江故道宣泄,便在坝外肆虐造孽,坝外天乐变成一片泽国,每每颗粒无收。因此,坝内、坝外形成以麻溪坝为焦点的“保坝”和“拆坝”的水利纠纷。
崇祯元年(1628年),刘蕺山被贬还乡,游学到临浦,在茅山设点讲学。他见麻溪坝一案悬而未决,就募捐集资,将原茅山闸改建为两孔石闸,让当地老百姓受益匪浅。百姓为了纪念他,就在茅山闸南侧修建了蕺山寺,春秋二祭。
对这样的先贤,蔡东藩很是崇敬。因此教学之余,他常常到蕺山寺里转悠。每每望着蕺山先生的塑像,他就会反复低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最能表现儒者宏大抱负和坚定信念的“横渠四句”。
蔡东藩的教学也很讲究艺术。一日,他为了让学生明白学习的秘诀,便领着学生走出学堂,来到茅山上的竹园里。他指着一枝枝破土而出的竹笋说:“你们蹲在那笋前,聚精会神地瞧一瞧,它是不是在升高?”
学生们便蹲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竹笋。可是直到盯得眼睛酸痛,那笋依然如故,不见其长。有的学生忍不住站起来对蔡东藩说:“先生,没见长啊。”学生们都附和说:“没见长啊!”
于是,蔡东藩耐心地开导说:“这笋每时每刻都在滋长,只是我们肉眼察觉不到。学习也属同理,知识的增长也是一点一滴积聚的,有时连自己也不易察觉到,但只要持之以恒,勤学不已,就会由知之甚少变为知之甚多。所以有人说,‘勤学如出土之笋,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听了这一席话,学生们顿开茅塞,懂得了“勤学则进,辍学则退”的道理。
就这样,蔡东藩白天教书,晚上则挑灯夜读,努力芸窗。他在等待着“为生民立命”时刻的到来。
清官救国梦遇上科举改革
寒来暑往,又到了大比之年。照例七月流火,暑热减退,天气该凉起来了。可1902年的农历八月,太阳依然肆无忌惮,空气中仿佛流动着火焰一般。蔡东藩坐在船里,有些心绪不宁:我年已二十六岁了,这次再不中举人,镇上的人会怎样看我?哎,上次都怪那鸡汤!也许我命该如此吧。替人家考,都中了,自己却……
坐立不安中,船靠了岸。蔡东藩走出船舱,耀眼的日光忽地刺入瞳中,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人越发烦躁不安了。
忽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蔡东藩抬头望去,只见路旁的树上缀满了或淡黄或银白的小花,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互相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面对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心头一震,一扫阴霾,脱口吟道:“八月桂花遍地香,独占三秋压众芳。”
一连三场,蔡东藩的文思如泉水般涌出。他笔走群象,思通神明,锦绣诗文浑然天成。
回临浦的班船上,一同应试的同乡问起蔡东藩的诗文。蔡东藩凭记忆如实说了。同乡们一听,纷纷道贺说:“如此诗文,蔡兄必定能赴鹿鸣宴了!”
《聊斋志异》中有一则《司文郎》的故事,说得是一瞽僧可通过焚稿嗅出文章的高下。一位同乡就学着“瞽僧”的样子,戏言道:“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
虽然蔡东藩谦逊一番,可内心却袅袅升起了喜悦。
岂料“文齐福不齐”,蔡东藩依然榜上无名。这正是:学政秉公,公子公孙皆入学;童生怨恨,恨爷恨祖不为官。
知道落榜的消息,蔡东藩整个人都木了。每当夜色深邃时,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浦阳江边躞蹀(xiè dié)。风从江上吹来,有些冷,也有些潮,可他浑然不觉,被漫上来的薄雾笼在里面。
他的亲戚好友知晓后,怕蔡东藩想不开,一个个上门来劝导。
这一日,好友邵伯棠特地从上海赶来。一进门,邵伯棠见蔡东藩萎靡不振的样子,就直言不讳地“骂”了起来:“你这个书呆子!你忘了庚子年连皇城都让外国人给攻破了,太后、皇帝都跑了。这样腐朽无能的朝廷,你还要去做官?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蔡东藩辩解道:“正是因为朝廷腐朽,才更需要有作为之官,以振国威、解民苦啊!”
“哈哈,好个有志之士!”邵伯棠呷了口茶,言道,“可你报国有门吗?你有灵之文字,还不是遭主考官白眼吗?东藩,值此世道,还是好好地成个家,搞些营生吧!”
“是该成个家了。”邵伯棠的话音刚落,蔡东藩的堂叔从门外走了进来。蔡东藩连忙起身让座倒茶。
堂叔喝了一口茶,便说:“东藩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是独苗,也该成家了吧?”
蔡东藩一听堂叔提到了婚事,脸红了一下,一时有些讷讷。
堂叔也顾不得蔡东藩害羞,继续道:“我给你相中了一个女子,姓王。她是乡下人,父母已去世了。虽然不通文墨,可人却贤惠。你看怎样?”
邵伯棠一听,打趣道:“咱蔡秀才哪有此等心情?他呀,非等到金榜题名时,才肯与宰相之女洞房花烛。这样的村姑怎入他的法眼?”
堂叔一听,急了:“他已二十八岁了,与他同龄的人早就有子女了。不早了!”
蔡东藩知道邵伯棠在故意“挖苦”,一见堂叔的模样,就说道:“叔叔,别听他疯言乱语的。我一介寒酸,谁家能看得上呢?”
“那好,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见面。”堂叔见蔡东藩有应允之意,喜滋滋地走了。
过了几天,他的堂叔找了个借口,带着蔡东藩去女方家“相亲”,女方的堂叔把他们迎进了门。蔡东藩进了门,见王家虽然家境贫穷,却里里外外整理得井井有条,知是个善于持家的女子。过了一会儿,王姑娘端上茶水。蔡东藩偷眼一看,这姑娘长得还秀气,只是看上去显得有些瘦弱和单薄。
王姑娘献好茶,就进里间去了。堂叔把蔡东藩拉到一边,问他怎么样。蔡东藩红着脸点了点头。
见蔡东藩答应了,两位堂叔就交换了庚帖。
又过了几天,蔡东藩正就着腐乳吃着中饭,堂叔拿着龙凤帖进来了,说道:“东藩,我去找算命先生合了一下生辰八字,你俩的属相相配的。喏,这是算命先生择定的黄道吉日,你看一下。”
可蔡东藩看过龙凤帖后,却苦着脸,一声不吭。
“东藩,怎么了?”他的堂叔还以为是龙凤帖出了问题。
“堂叔,我囊中羞涩,怎么办婚事?”
原来是这样。堂叔舒了口气:“我已经跟女方家商量过了,都是贫穷人家,只要一顶花轿,简单地办两桌酒席就行了。”
1904年的秋天,蔡东藩雇了顶花轿,把王氏迎进了门。这拜堂仪式自是少不了。新郎、新娘四跪四拜后,又随着二位老人绕着祭桌,踏着麻袋,左三圈,右三圈,才被送入洞房。
婚事虽然办得简单,小夫妻的新婚却是美满而幸福的。蔡东藩知道王氏来自乡间,不熟悉镇上的买卖,就把上街买菜一事给包了。王氏见夫婿厚道可亲,也能体贴自己,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因此对蔡东藩的照顾也很体贴。
成了家的蔡东藩并没有沉浸在温柔乡里,他的清官救国之梦还未圆呢。于是,蔡东藩更加埋头苦读了。青灯黄卷,孜孜不倦,以期能博一领青衿,拯救社会沉疴。
然而世事变化无常。正当蔡东藩埋头苦读时,清廷于1905年9月2日颁发上谕,宣布“自丙午(1906年)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
原来,早在1901年清廷实行所谓“新政”后,各地封疆大吏纷纷上奏,要求改革科举。1904年,清廷颁布《奏定学堂章程》,改八股为策论。1905年,袁世凯、张之洞等实权官员又递呈了《请废科举折》,称:“危迫情形,更甚曩日,科举一日不停,士人皆有侥幸得第之心,以分其砥砺实修之志。”清廷为保安政府,不得已诏准了,已实行了千余年的科举制度至此寿终正寝了。
这一消息传来,蔡东藩眼神尽是凄苦,顾不得快要临盆的王氏,冲出门外。外面大雨倾盆,早湿了青衫。
蔡东藩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我考功名,只求为国家效力,为生民立命。老天啊,你何以如此薄待于我?”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冰冷的雨水外,别无回答。
蔡东藩膝间一软,跪倒在地。这时,一把雨伞撑住了他。泪眼蒙眬间,他抬头望去,但见王氏腆着大肚子,正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
她都快要临盆,可别再生出事来。蔡东藩心头一颤,急忙搀扶着王氏回了家。
过了几天,王氏生下了一个儿子。想起那大雨里的一幕,他为儿子取名为“震濆”。“濆”古同“喷”,意为“喷涌”“喷射”。
教会学校谋生计
儿子的出世,让蔡东藩体尝到了初为人父的激动。可当他看到家徒四壁的样子时,心中又担忧了起来:“家中添丁加口了,我一介书生,该如何养家糊口啊?”
蔡东藩想来想去,除了教书,已别无他途了。于是,他托人在绍兴一所教会学校谋得了教职。
这天一早,他告别了妻儿,为了省上几个船钱,独自一人翻越位于萧绍边界的藏山岭。
走到半途,蔡东藩感觉有些累了,便走进路旁的亭子稍事休息。一阵山风徐徐吹来,蔡东藩顿觉精神了许多。
这时,一位四十开外的男子挑着满满的一担柴来到亭外。他卸下柴担,走进亭来。蔡东藩与他攀谈了起来:“老哥,这柴是自家用的?”
“哎,哪是自家用的!挑到临浦,变几个钱,过日子吧。”
蔡东藩见他皮肤黝黑,腿肚上青筋扭结,如爬满蚯蚓一般,知是长期做劳力的缘故,不由又问道:“老哥就靠这谋生吧?”
“是啊。每天半夜到盐商那秤上盐,走两个多小时到夏履(今绍兴县夏履镇)赶市。卖了盐后再挑回一担柴到临浦街上卖掉。”
“这日子还好过吗?”
“说什么好不好,只要能骗口饭吃就行了。哎!”那男子长叹一声,挑起柴担“吭哧吭哧”地往山下走去。
蔡东藩望着那男子吃力的模样,想到自家的生计,也不由地叹息一声。
“国势日渐衰颓啊。庚子事变,连太后、皇帝都逃离了京城,小老百姓安能有好日子过?要改变国运,非得有清官把持朝政不可,非得多育人才不可啊!”想到这,蔡东藩站了起来,又向山上爬去。
却说自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伴随着外来传教士在华势力的增长和中国社会对西学态度的变化,教会学校有了很大的发展。蔡东藩走进教会学校,仿佛是从一个古装书世界跌入一个洋装书世界,除了国文、算术,还有神学、英文、体育等。他对这些课程的设置倒也赞同,尤其认可开展一些体育活动,以锻炼学生体魄的做法。所以,后来蔡东藩在《问新国民教育当以何者为先》一文写道:
犬羊与虎豹遇,则犬羊立靡。虎豹与狻猊遇,则虎豹亦蹶。何也?以犬羊之力不虎豹若,虎豹之力又不狻猊若也。兽类且然,况在国民。为今计,亟宜注重体育,铸造国魂,务使人人有自卫之能力,自强之健质,然后范之以德育,进之以智育,由强而明,与泰东西各国相颉颃,庶可和可守亦可战,而不致出列强下。
只是时间长了,蔡东藩就对学校生出不满来了。原来教会学校每逢星期四下午、星期日上午都要做礼拜。起初,蔡东藩也好奇,参加了几次。可后来,蔡东藩见那牧师站在礼拜堂上,低头闭目,喃喃诵祷告词,大说其教时,就觉得这基督神学只不过是一宗教而已,何必要强迫人人信仰呢?于是,就寻找着借口不参加礼拜了。
一日,蔡东藩见学校中的老师、学生见到洋人时,总是鞠躬敬礼,而洋人却总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便问一旁的一位国文老师:“这洋人是人,我等也是人,何以洋人如此傲慢?”
“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啊。洋学堂出来的先生,月薪五六十块银元,你我却只有二十八块。”这国文教师答道。
“诚然这学校是洋人办的,但人与人之间总得讲究个礼数吧?”蔡东藩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学校的大权都掌握在洋人手中,你没瞧见学生上国文课那样子吗?”这国文老师“唉”的一声,转身离去了。
是呀,难怪学生上国文课总是无精打采。蔡东藩站在原地,怔怔地想着:不,这样不行。不是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吗?我一定得想法子让学生喜欢国文课,这文脉可不能断啊!
想到这,他走回宿舍,又钻研起四书五经来了。
第二天,蔡东藩走进教室,抓起一支粉笔,转过身去,瞬间在黑板上勾勒出一个人像,然后让学生猜测他画的是谁。
这下,教室里乱哄哄了:
“这是孔圣人,肯定是的!”
“不对,这是孟圣人。”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猜,这是上帝!”
蔡东藩轻咳一声,教室里静了下来:“大家都错了,这是越王勾践。”于是,他讲起“卧薪尝胆”的故事。讲完故事,蔡东藩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大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朗声道:
“如今,值此国弱民穷之际,我们更要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毅力,乘此卓荦英年,淬志攻学,再接再厉,储学识以待国之大用啊!”
说完,他就在黑板上写上这节国文课的题目:知中不知外,谓之盲瞽;知外不知中,谓之失心。有了前面的铺垫,学生们认真地写起作文来了。
过了几天,蔡东藩生病了。蔡先生会不会来上课?学生正议论着,蔡东藩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学生们见了个个肃然起敬。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蔡东藩用平和的声音精辟地解释道:“就是说,上天要把大责任、大事业加在这个人的身上,必定先使这个人的心志、筋骨、体肤,经受劳苦,历尽磨炼,以增进知识,坚定意志……”
当讲完这一段文字时,蔡东藩已是面如土色,汗流湿襟。学生们无不被他的这种精神所感动,渐渐地喜欢上国文课了。
1907年7月15日黎明,还在熟睡中的蔡东藩忽被街上一阵又一阵嘈杂声惊醒:
“轩亭口要杀人了,快去看!”
“杀谁呀?哪个人要倒霉了?”
……
只听到了脚步声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第二天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漫天飞舞。原来,昨天在轩亭口受刑的是大通学堂督办秋瑾。
“是这个奇女子啊!”蔡东藩也听说过秋瑾的事,知道她是个女权主义者,曾留学日本,作诗曰:“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留学归来,任绍兴大通学堂督办,治校甚严,还真枪实弹对学员施以军事训练。蔡东藩素怀教育救国理想,慕其校名,曾到观音山观看过该校的军操课,见学员们列队而行,扛着旗,扛着枪,唱着歌,队列整齐,步伐矫健,引得聚于路边观看的市民啧啧惊叹。一旁的蔡东藩也是赞赏不已。
据传闻,秋瑾被抓过堂时,只提笔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七个字,就掷笔不语了。后来,官府就匆匆定案,杀了秋瑾。
蔡东藩听罢,已是同情起秋瑾来了:“即便秋瑾是革命党人,意欲谋事,可仅凭一句诗,便臆断为谋逆大罪,真不知所据何典?所引何律?又怎能让人信服?朝廷让这些庸官当政,执掌生杀大权,必将生出无数的事端来。”
秋瑾被杀后,兵役们到处搜查革命党人。遇着居民行客,任意敲诈,连和尚、妇人,统说是秋瑾党羽,得了贿赂,方才释手。似蔡东藩这般文弱书生哪敢外出,就一门心思地窝在学校里教着书。
如此纷乱了一两个月,兵役始称没有革命党人了。这时,家人也托人捎来了口信,说王氏生下次子震康后患了病。家中妻病子小,蔡东藩不得不离了绍兴回到了临浦。
一朝中第朝中面圣
蔡东藩回到家,见王氏面黄肌瘦,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蔡东藩在床边坐了下来,握着王氏的手问道:“请过郎中了吗?”
王氏吃力地笑了笑:“老毛病了,看什么郎中,躺上几天,就行了。”
蔡东藩生性内敛,一向不善于言辞,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就站起身来。
第二天早上,蔡东藩手提一只元宝篮,来到了菜市场。“该给妻子补一补了。”他信步来到肉摊前。肉案上的猪肉色泽鲜亮,自是诱人,可一问价钱,他只得干咳了几声,慢慢离开了。
蔡东藩拎着篮子,满是心事似的,从菜场的一边走到另一边,篮子里却是空空的。忽然,他被一阵剁猪肉的声音惊醒了。原来,他又不知不觉地站在离肉摊不远处了。
蔡东藩向肉摊张望了一阵,终于摇了摇头,又走开了。
“喂,秀才,买菜啊?”蔡东藩见是豆腐摊摊主在打招呼,忙着点了点头。
“秀才,现在在哪儿贵干啊?”这摊主识得蔡东藩,又问道。
“妻子病了,刚从绍兴回来。这不,在家里闲着呢。”
摊主一听,把蔡东藩拉在一旁,说道:“秀才,我家邻居正托人找先生呢。你不妨办个私塾,也可补贴家用啊。”
蔡东藩听了,忙拱了拱手:“好,好,拜托你给说合说合。”
摊主点头应允了。蔡东藩也买了几块豆腐,用荷叶包着,放入篮子中,又买了些蔬菜,拎着篮子往家走去。
他拐进小巷,忽见迎面走来一条狗,急忙避在一旁,把篮子提得高高的。狗从身边走过,蔡东藩才把篮子放下,小心地向前走去,唯恐豆腐碎了。
一听说蔡秀才要收学生了,镇上有好多家长都要送子女上门来。但蔡东藩家房屋不大,他只收了汤偓人、吴浩生等学生就开课了,其中也包括长子震濆。学生不多,可岁龄却参差不齐,有五六岁的,也有十来岁的。蔡东藩因材施教,让年龄小的学《三字经》《百家姓》,年龄大的学四书五经,而且教学极为严格。
这一天,私塾下学后,孔孝赓(临浦自由孔村人)、李马鞬、沈幼贡等人来到了牛场头蔡家。几人围坐一起,谈论起了新闻。
“诸位,是否听说‘陈半街’的儿子与侄子要去日本留学了?”未待众人理会,沈幼贡又顾自说道:“我国的政教风俗,也非尽师日本不可了。”沈幼贡话中所提到的“陈半街”,即临浦柏山陈人陈子祥。陈子祥除有三百余亩田产外,还在临浦街上开设了乾余钱庄、乾泰米行、义号杂货店等,故老百姓称他为“陈半街”。要去日本留学的就是陈子祥的二儿子陈朵如。按陈子祥的意愿是想陈朵如继承自己的家业,而陈朵如却受当时“以日为师”思潮的影响,无心在家做土财主,决意负笈东瀛。后来,陈朵如创造了“零存整付”的储蓄方法,成为著名的银行家。
可李马鞬对陈朵如此举却不屑一顾,他说:“日本乃是一岛国,长期以华为师。如今反去留学日本,岂不有损尊严?不可取!”
沈幼贡与李马鞬争论了起来。蔡东藩连忙阻拦道:“两位不要争了。以我之见,这也或许是救衰起废之方。”
“愿闻其详。”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日本虽为一岛国,自维新后却雄视东方,何也?皆为伊藤、山县诸人留学西洋,学成而归,政府用为将相的缘故。所以留学东洋也有可取之处。只是……”蔡东藩拿起了杯子,停了下来,沈幼贡等都拿眼看着他。
蔡东藩喝了一口茶,又说道:“根本萎,则枝叶枯,故不可尽师日本,而不学我国旧有之精粹。再则,日本尚且学西洋,若只学日本,恐徒袭皮毛,故留学者应以吸取西洋之精华为要。”
孔孝赓等人又议论了一番,方才散去。蔡东藩也躲进书房里,用起功来。
命运总是垂青那些时刻等待机会、不断努力的人。转眼到了1908年,这一年溥仪即位,次年改元,是为宣统元年。清廷为了庆贺新帝登基,在科举废除的情况下,又下诏举办“己酉科拔贡”考试。拔贡就是把秀才中的优秀人才经过考试选拔为国子监生员的一种功名。依清代科举制度,每十二年由各省学政考选品学兼优的生员(秀才)保送入京,也就是贡入国子监,谓之拔贡。再经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县或教职。
虽然蔡东藩在家设学馆授徒,可既读“圣贤书”,自然向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生活,何况蔡东藩又始终抱着“清官救国”的理想。于是,一声悦耳的春雷,让年已三十三岁的蔡东藩又拎起考篮,走进了考场。
总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这次拔贡,蔡东藩名列一等,被保送第二年春天入京参加朝考。
消息传来,全镇轰动,亲朋好友纷纷前来蔡家贺喜。可蔡东藩却始终紧锁着眉头,像阴霾不开的天空。好友孔孝赓见状,悄悄把蔡东藩拉到一旁:“蔡兄,青云得路,为何愁上眉头?”
良久之后,蔡东藩仍不启口。
“你这书呆子,朋友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如果你不把我当作朋友看,不说也行,我这就离去!”孔孝赓有些怒火了。
蔡东藩微微苦笑,说道:“赴京朝考,路远迢迢,我这穷先生何来这么多的盘缠?”说着摇了摇头,神情之间透着几分无奈,几分沮丧。
原来如此!孔孝赓微微一笑:“小菜一碟,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也别犯愁了,好好温习功课就得了。”言罢,径自离去了。
过了年,眼瞅着考试日期临近了,去京城的盘缠却依然没有筹齐。蔡东藩忧从中来,不免有阮籍穷途之慨。王氏见蔡东藩长吁短叹的,心知是为了盘缠的事,可她也无计可施,只能默默地陪着蔡东藩。
一日晚饭后,蔡东藩夫妻无言地干坐着。此时,孔孝赓走了进来,见了这番情形,玩笑道:“天上鸟儿对对翱翔,屋内夫妻脉脉情深啊!”
“可真会开玩笑,没看见咱俩快要泪眼对泪眼了。”王氏啐了一口,忙着让座端茶。
孔孝赓“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来,放在桌子上:“何以解忧,唯有孔方兄。”
蔡东藩见了,把银票推到孔孝赓面前:“你以为你是富翁啊,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不会偷,二不会抢。这钱啊,是我们这几个朋友给凑的。”孔孝赓知道蔡东藩为人有些“迂腐”,这赶紧把这钱的来历给说了。
“这……这……”蔡东藩一时竟说不出话了。
“别这呀那呀的了,但愿蔡兄此去,能够金榜题名。”说着,孔孝赓把钱推给蔡东藩。
如同寒冬腊月拂面而来一股温暖的热流,蔡东藩的眼角不禁有点湿润了。他紧紧握住了孔孝赓的手。
这年春天,百花盛开,到处青翠欲滴。临浦外江码头,王氏携二子随同孔孝赓等朋友前来为蔡东藩送行。王氏握着蔡东藩的手,红着眼眶,说道:“这一去千里迢迢,你可要小心才是。”
蔡东藩望着妻子瘦弱的身子,心有不忍,便叮嘱妻子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在好友的祝愿中,蔡东藩上了航船。船经过小砾山,但见浦阳江、富春江从两边流来,一直一弯,忽地扑进了钱塘江的怀抱,开始浩浩荡荡地流向大海。蔡东藩见此情景,早已意气风发,忍不住吟诗道:“此去但教磨铁砚,再来唯望插金莲。”
船到杭州,蔡东藩改乘火车到上海,又坐轮船到天津。就这样,蔡东藩一路迎着春风,随着北去的大雁,满怀雄心地来到北京。
复试时间为一天,试题为策论《始皇筑长城、炀帝开运河功过比较论》和《厥贡金三品义》。蔡东藩平素酷爱史书。见此策论,不由大喜。他屏气凝神,即本着“长城之筑,卫国也;运河之开,利民也”的主旨振笔疾书,把几十年的寒窗苦读全交付给了这支狼毫。最后他以“聚民力,即筑无形之长城;浚民智,即开流长之运河”结了题。而第二篇策论,蔡东藩却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援引《禹贡》《盐铁论》等古籍中有关开采金、银、铜的论述,进行了一些阐述。
终于发榜了,蔡东藩忐忑不安地挤在人群里,踮起脚,从缝隙中用力地在皇榜上搜索着自己的名字:赵荣昌、严立成、彭耀祖……几行下来,唯独不见“蔡郕”两个字。
蔡东藩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揉了几下眼睛,又睁大眼看去。忽然,“蔡郕”二字跳入了眼帘。
顿时,蔡东藩全身如中雷击。他赶紧又揉几下眼睛,细细瞧去,真是“蔡郕”!望之灿烂夺目。
几十年寒窗的辛酸,都在霎时得到了回报。一行清泪顺着蔡东藩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临浦,把这一喜讯告诉给妻儿亲友。
而此时,他的周遭已是纷乱一片了。士子们哪里还顾得上斯文,有下跪感谢上苍的,有仰天狂笑的,有痛哭流涕的,还有傻傻发笑的……千姿百态,不一而足,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可又有多少士人,蝇灯青案,耗尽青春,依然榜上无名。唉!”蔡东藩叹息着,挤出人群,回到住所。
过了几天,朝中来人通知,皇帝要召见优贡,每人须准备一套绣花的朝服和一串朝珠。
蔡东藩听了,原本喜悦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他匆忙躲进房内,细细盘算起盘缠来。好在来时省吃俭用节省下了一点钱。于是,他仅仅留下了回程的费用,硬着头皮买下了朝服、朝珠。
这天五更时分,蔡东藩和今科录取的同僚们顶着满天星斗,由礼部司官率领着,到皇宫朝见皇帝。
等啊,等啊。终于他们在一名官员的引导下,进了太和殿里。再由太监接引着,跪到指定的地方,还得屏息呼吸,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更不能擅自抬头偷看。蔡东藩因为紧张,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
就在这时,猛然听得“叭叭叭”三声鞭响,然后是一阵悠扬的鼓乐响起。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道:“万岁爷驾临了!”
蔡东藩夹在中间,整个人仿佛窒息了似的,只听一阵“嚓嚓嚓”的靴子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蔡东藩跟着山呼舞蹈:“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耳旁久久回响着这声音。
又是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跪安!”
一百多人山呼一声:“万岁。”就倒着退出太和殿来。
回到住所,蔡东藩想来好笑,这番折腾下来,竟然连皇帝长得怎么样都不知道。
朝见后,主考官陆润庠宴请考中的苏浙同乡。陆润庠(1841~1915年),字凤石,苏州人。同治十三年(1874年)中状元,官至太保、东阁大学士,谥文端。他有一个癖好,喜欢喝绍兴黄酒,得中状元后,绍兴黄酒也被人称为“状元红”了。
席间,陆润庠举起盛满绍兴黄酒的瓷碗说:“这绍兴黄酒好啊!当年,陆某正是喝了这黄酒才得中状元。诸位同乡,今日同饮绍兴黄酒,他日当精忠报国,造福乡里啊。”
蔡东藩听了,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前景。是啊,自己“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宴后,陆润庠又给每位优贡生题写了条幅。浙江省全体入选的优贡生还喜滋滋地一起合了影。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几位苏浙同乡相约去了西直门外的万牲园。蔡东藩等信步前进,猛听得一声奇吼,仿佛与雷声相似。众人来到狮槛旁,但见狮威方发,项中鬣竖作一团,张着大口,滴着馋涎。众人见所未见,大为惊异。再向前行,有豹,有象,有蟒,统是世所罕睹。
趋出动物园,移步前行,即见奇花异草,倚态争芬,风吹百和之香,日映千重之锦,真可谓怡情悦色,豁目赏心,惹得这班优贡生纷纷吟诗赋句。
唯独蔡东藩皱起眉头,暗叹道:“国帑空虚,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还岁縻款项,豢养无用之禽兽。唉,西人嘲我国为睡狮,我真愿一吼而即起啊。”
又过了几天,吏部的公文下来了,蔡东藩被调遣福建以知县职衔等候补缺。他便收拾了行装,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回乡之路。
痴梦中觉醒
蔡东藩金榜题名,荣归故里,整个临浦镇轰动了,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总算消停了下来,蔡东藩邀了几个好友,到逸园喝茶看戏。
临浦的茶馆大大小小有四十多家,较为有名的如逸园、鸿园、菊花楼、青莲阁等。大茶馆设有戏台,可以演的笃班。中档的茶店里有一块高出地面的木板,上置一桌一椅,供说大书。小茶馆开在小街小弄,一般以店主人姓名作店名。
上了三楼,女招待上了茶水。蔡东藩站起身来,言道:“多蒙各位好友出资相助,鄙人方能上京应考,得中金榜。只是家徒四壁,这钱恐得拖延时日了。”说毕,拱手道谢不止。
在座的数邵勉卿最为年长,他一听蔡东藩如此说来,唯恐蔡东藩为此事老惦念于心。于是,哈哈一笑,戏言道:“君不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区区小钱何必挂齿。”
孰料语音刚落,蔡东藩腾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窗前,顾自看起浦阳江来。
大家知是伤着了蔡东藩,彼此面面相觑着。孔孝赓见状,忙说道:“邵兄,此言差矣!咱东藩兄岂是蝇营狗苟之辈?他走上仕途,是为了安民立邦啊!”说罢,眼睛向邵勉卿瞧去。
邵勉卿心领神会,走到窗前,作揖道:“小的胡言乱语,冲撞了蔡大人,请大人宽宥则个。”
蔡东藩也知邵勉卿适才的言语是玩笑,只是一时听了忍受不了而已。此刻,他见邵勉卿如此装腔作势,便笑着回了席,眉毛又生动了起来:“蔡某将食俸禄,责重泰山,誓当如邵兄筑江塘、修道路,视百姓为天,爱民、泽民、利民。虽有跌扑逆折,也不背圣言而坠青云之志!”原来邵勉卿因家境贫寒,只读了六七年村塾,靠设馆授徒为生,却十分关心公益,曾醵款监工修筑浦阳江江塘和天乐乡下邵村至临浦的道路。
蔡东藩此言一出,邵勉卿等早已鼓起掌来。却不料席间一人,“嘿嘿”冷笑不已。
孔孝赓见是邵伯棠,拱手道:“伯棠兄特意从上海赶来贺喜,难得,难得!”
“我不是来贺喜的,而是来泼冷水的。”大家听了邵伯棠的话,顿时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讶。“学而优则仕”,这是多少寒窗苦读人梦寐以求的夙愿啊!如今,蔡东藩总算有了功名,邵伯棠却要泼什么冷水,真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都睁着眼望着邵伯棠。
邵伯棠站起身来,说道:“当今朝纲废弛,表面上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荡皇恩。事实上,早已危机四伏了。《绍兴公报》曾报道萧山县令余竹舫收取呈规费的事。他为了捞取老百姓的钱财,凡到他手中的案件不论奸抢匪盗,哪管你十万火急,先给你积压半月一月,迫使诉讼者贿送银钱,称之为呈费。如此贪官当道,内乱又怎能止?外患更是频频,所以清王朝已是奄奄一息了。圣人有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卷而怀之’。蔡老弟却便要去蹚这浑水,诚为不智也。”
邵伯棠的话像一盆冷水,让蔡东藩激昂的情绪,顿时凉了半截。他目视邵伯棠,竟如木雕泥塑一般。
邵勉卿连忙去拉邵伯棠。邵伯棠不理会,依然滔滔不绝地言道:“蔡老弟,只是一介书生,不是当官的料。为官者,一定工于谐媚,善于揣摩,见上司如狗马,对百姓如虎狼。蔡老弟,你是个榆木脑袋,手也不会伸得很长,怎么能做官?不如写些文章,营生罢了。”
邵伯棠的话音刚落,蔡东藩便顾自拂袖离去了。好端端的茶宴竟弄得个不欢而散!
最是一年春好处。1911年初春的一天,碧空如洗。就在这一片明丽中,蔡东藩辞别了妻儿,踏上了福建赴任之路。路过钱塘江,已是夕阳西下,江水被染得一片金黄,后浪推着前浪,激起碎金万点。千帆万桨,往来穿梭,仿佛一派大兴大盛的景象。他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深深陶醉了,对前程更是充满了信心。
船到上海,蔡东藩专程到河南中路三百二十五号会文堂书局拜访邵伯棠,为那日不礼貌的举止道个歉。此时的蔡东藩没有想到,后来他竟与会文堂书局结下了不少的缘分。
会文堂书局创办于1903年,由沈玉林、汤寿潜等筹办。汤寿潜(1856~1917年),字蛰先(一作蛰仙),山阴天乐乡人(今萧山区进化镇),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著有《危言》一书,主张变法。1905年,美国商人企图攫取浙赣铁路的修筑权,汤寿潜联络旅沪浙江同乡,筹集民股,自办全浙铁路,为清末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和实业家。当时,汤寿潜出于对清政府的失望,断绝了与官场的来往,走上了以出版扶助教育的道路。邵伯棠与汤寿潜家是姻亲。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书局创办时,汤寿潜便委托他的幼弟汤寿铭和邵伯棠一起主事。
邵伯棠见蔡东藩来访,喜出望外,赶忙拉着蔡东藩坐下。蔡东藩言道:“伯棠兄,那日在逸园多有失礼之处,请伯棠兄包涵。”
“我俩至交,何必客套。蔡老弟,你这是要去福建吧?”邵伯棠递上了一杯茶。
蔡东藩点点头。邵伯棠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蔡老弟的脾气。也罢,去经历一番也好。”
蔡东藩扯开了话题,问道:“伯棠兄,新近又写了哪些大作?”
顿时,邵伯棠神采飞扬起来,说:“欲救国必革命,欲政治革命当自文字革命始!文字为经国之略,我深感学子以学国文为最苦,也欲借文字来唤醒学子,激励学子,已出版了《初学论说文范》《女子论说文范》。时下,又完成了《高等小学论说文范》。”说完,他捧出厚厚的一叠文稿。
蔡东藩抽出一篇《民气说》,读了起来:
国之存亡系乎民,民之强弱视乎气。人而无气者,其人罔不死;国而无气者,其国罔不亡。是故,欲造伟大之国民,必先有强壮之民气。悲夫,吾国数千年来,一民气消沉之时代也。推寻其故,一由于陋儒之束缚,二由于暴君之摧锄。积习既深,成为天性。
读罢,蔡东藩怦怦心动,不禁言道:“发爱国之思想,播良善之种子,莫如伯棠兄此文。”
“发爱国之思想,播良善之种子?”邵伯棠沉思着。突然,他一把抓住蔡东藩的手,大笑道:“此言甚好,我当弁之卷首。”
两人论古谈今一番,蔡东藩别过了邵伯棠,披星戴月,历经跋涉,终于到达了福建省城福州,在驿馆里住了下来。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腐败的清政府与英国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福州被辟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街上是洋行林立,洋货满街,可福州的农业、手工业却遭到严重的冲击,老百姓的生活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唉,首用国货,应为全国倡啊。”蔡东藩叹息着回到驿馆,执笔写道:
自五口通商以后,洋货畅行,土货滞销。瞻彼西商,岁括吾巨金以去。利源将因而立涸,以涓涓莫塞之漏卮,尚堪凿之使巨乎?
搁下了笔,蔡东藩走到窗前,凭窗远眺,只见暮色掩来,山林隐晦。因此,他越发盼望着能早日上任,为百姓做些实事。
第二天,蔡东藩来到巡抚衙门,对门房说道:“我是钦令候补知县,有事要晋见巡抚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巡抚衙门的门槛也不是那么好迈的。果然,门房见蔡东藩一副寒酸样,又没有门包奉上,就跷着腿,顾自与旁边的人说起话来了。
蔡东藩等了许久,也不见门房答话,便上前一步,又说道:“我是候补知县,劳驾您给通报一声。”
门房伸出手来,说道:“拿来!”
蔡东藩以为门房要验看凭证,就递上了那张皇命。
门房瞅了一眼,鼻孔里冷笑一声:“巡抚大人不在衙门,改日再来吧!”脸上已现出了鄙视的神气。
蔡东藩听了,只得悻悻而归。接连几天,他上几个府衙去打听,却连官都没见着就被门房给回绝了。在驿馆里,他看着几个与他一起进驿馆等待分配的同僚都得到了任命走了,就更加焦急万分了。后来,他央着了一位同僚,好不容易在巡抚府衙见着了巡抚、藩台和臬台。
蔡东藩进了大厅,报上了姓名,躬身站在一旁,等待巡抚发话。
这巡抚大人瞧了一下蔡东藩,冷冷地问道:“蔡大人,所为何来啊?”
蔡东藩又躬了躬身,言道:“卑职奉皇命而来,恳请大人早日放任,让卑职能为国效力。”
巡抚沉吟片刻,与藩台、臬台互望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现下没有空缺。你既然是知县候补,就等着补缺吧!”
“这……这……”蔡东藩一时嗫嚅,可想到自己的盘缠已无多,便抬起头来言道:“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有缺?总得给个时间呀。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厅里已一阵哄笑。正当蔡东藩不知所措时,藩台已说道:“蔡大人,补缺吗,要有缺才能补,什么时候有缺,要到有的时候才有啊!”
蔡东藩还想说什么,巡抚大人已端起茶来,仆人喊道:“送客!”
他只得退出大厅,心灰意冷地返回了驿馆。这时,那位同僚已放了官,见蔡东藩回来了,便问道:“蔡兄,放了吗?”
蔡东藩唯有苦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也怪我,没给你说清楚。你送了贽见礼了吗?”
“什么是贽见礼?”蔡东藩不解。
这同僚听了,便摇了摇头,说起了贽见礼的来由。这贽见礼也叫“见面礼”。第一次参拜上司自然少不了这贽见礼,即便是平时拜见也要送这贽见礼。
“那你们都送了?”蔡东藩又问道。
这同僚见蔡东藩为人刚直,诚心想帮助他,也顾不得丢颜面了,说:“若没有运动,犹如寺观中的老雄鸡,永远没有出山的日子。就是用钱运动了,也要手腕灵活,否则还是得不到好缺。”
蔡东藩听了,顿时怒气冲冲地说:“那一张皇文,岂不成了废纸吗?”
“虽说有了皇命,若不送礼,也是没有官做啊!”
蔡东藩一听,好像大冬天让人兜头倒了一盆冰水,惊得目瞪口呆。转瞬间,浑身的血液又腾地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他愤慨地说:“国家取士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理万民、治庶政吗?居官之本是什么?还不是天理、良心吗?今先养了一班庸碌卑鄙之人物,躬居民上,政能治吗?”这同僚见蔡东藩冥顽不化,不再多说,上任去了。
这一晚,蔡东藩良久无法阖眼:“自己二十多载寒窗,好不容易候补了知县,总道是要实现自己理万民、治庶政的理想了,谁料金盆玉碗皆贮狗矢!梦难圆,我又怎能为了官禄爵位而仰人鼻息、摧眉折腰呢?圣人云,为政在人。这些官员不修君子之道,不行仁者之政,这样的朝廷恐不长久了!我何不归去?”
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此时,蔡东藩已从“清官救国”的痴梦中惊醒过来。他爬起床,怀着对清廷的深深失望,奋笔疾书起来: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吾枉文以求知,已增惭汗。如枉道以求官,等于为国家添一蝇狗,即为国多一蠹贼。负己尚可,负国负民断不可!
第二天,蔡东藩遂拼挡行李,托病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