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互动的意义发现：一次健康传播实践

在健康传播和写作课程中，一群年轻人被要求去访问自己的祖父、祖母。他们认识很早，早在其中一方的孩提时代；他们认识很晚，晚到其中一方已经年迈。在年轻人眼里，自己认识祖父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老人了，年轻人无缘和年轻时的祖辈相识。这次访问就像是穿越式的探访，祖父母的讲述再现了过去的时代，这个时代存在于教科书、电影、小说以及历史记录中，当老人们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时，年轻人发现自己正在经历时光穿越，曾经的历史名词逐渐变成栩栩如生的背景，深深影响了祖辈命运。

寻访祖辈秘方

在传统家庭中，老年人经过一生中大部分时间的劳作、积累经验和建立威信，成为家庭的楷模、精神支柱，承担指导后代的责任。一般情况下，他们照顾年幼的后代，期望并也能够得到子女的照顾，在热闹的大家庭中安度晚年。

但是现实变化不再呼应这一传统的期望了。社会变化、升学以及寻找工作，有时候甚至是战争，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甚至远离了祖国。空间的分离，通讯手段的局限，家庭的凝聚力自然急剧下降。这也表现为现代化的后果之一：血缘和地缘的紧密联系被工业化对劳动力的需要解散，在日常生活中共存的大家庭已然不多见。

在埃里克·埃里克逊看来，人在老年将面对完美与绝望的认同危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个人主要活动接近尾声，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若是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满足，将获得完美的感受；若是认为自己的一生失去了各种机会，或者选择了错误的人生道路，就会陷入绝望。

30个访谈中几乎没有老人们绝望的表达，这可能因为老人们对社会期望原本就低，所以失望也少；也可能因为他们善于忍耐，在经历了艰苦的岁月，经历了年轻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物质匮乏和精神压力之后，平凡的晚年已经是难得的宁静。他们仍然在忍受：健康问题，年老导致身体机能退化，结束工作导致社会交往减少，需要适应新的节奏。有的老人已经失去老伴，孩子们也已分居，必须克服孤独。但他们并不绝望，长久艰难所磨砺出的超常忍耐力，令他们展示出令人惊叹的人性魅力。

与祖辈所经历的时代相比，今天的教育系统已经非常成熟，尤其是在1999年大学扩招之后，年轻人已经习惯于将从小学到大学十多年的学习生涯视为个人教育的基本配置。传媒已经开始批评教育体制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脱节，这与祖辈们最为相似的忠告完全背离。在“祖辈的秘方”里，老人们提供了种种忠告，最集中的意见都是“要好好学习”。大部分老人没有大学学历，他们当中一部分人获得稳定工作的途径除了上大学、上技术学校，还有参军、直接参加工作。今天长时间的教育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是少年时期就必须介入生产或家庭劳动的老人们所难以想象的。

这一密集出现的忠告是老人们人生经验的总结，并且在30个访问的样本中也可以观察到上学读书的良性后果：通过正规教育途径获得工作，不仅有稳定的收入，还意味着退休后的经济保障。从年轻人的角度来观察，感受到“完美”的老人往往与他们的职业能力、社会和家庭对他们的持续需要联系在一起。而因为历史原因，例如农民身份，不能有稳定的退休收入，则使晚年生活更为艰辛。

年轻人喜欢问老人的婚恋，发现探听到的往事跌宕起伏。美貌的外婆年纪轻轻就出嫁了，送亲的队伍挑着嫁妆，路长又逢落雨，路上耽误了一天，到了夫家发现毫无声息，原来一家人全都在前一天丧生于土匪刀下。幸好后来遇到外公，结婚生孩子，一过就是五十多年，很相亲相爱。

像是电视剧里的人生，不是人生如戏，而是戏如人生。到底极端的命运不是生活的日常，更为寻常的老一代的婚姻一定会是相守相伴，结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其中一位离开人世。大部分老人有几个孩子但往往只有一次爱情。年轻一代觉得自己把两件事情的数量颠倒了。

另一处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对财富的看法。老人们几乎没有机会很有钱；相反，他们在承担养育家庭责任的人生阶段，常常感到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收入是有限的，但需要计算的生活并没有导致他们对钱的极度渴求，他们通过节省和忍耐的方式来应对生活。这是为什么年轻人看到老人的俭省，感觉到多么不合时宜，这种不理解在访问之后才慢慢被解开。

从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中，年轻人辨识出在消费热潮中老人们节省行为的缘由；在一个城市由各种卖场支撑、充满广告信息、媒介不停息鼓励人们消费再消费的环境中，匮乏时代在老人的行为中不断展现其魅影，承担其后果的老人，也承担了各种怪癖的看法。

代际互动与老年健康

传统生活中许多时光，是在家人面对面的交流中流逝过去的。后来，一家人围绕电视；再后来，人人面对自己的电脑屏幕。传播越来越个人化，信息越来越丰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孤独和空虚。

现代家庭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代际互动明显减少是主要的后果之一。与子女共同居住的老人，孙辈对其熟悉程度远远超过那些不与子女同居的老人，孙辈更容易与他们进行交流，发现他们的优点，并把他们视为成长中的依靠，自己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同居老人的幸福感也表达得更明显。而那些不能在祖辈照看下成长的孩子，对于访问的反应较为保守，访问的启动也较为迟疑，在计划和执行访问活动中表现得更犹豫。

虽然课程作业的设计思路已兼顾可执行、资料收集难度以及写作要求，预测到访问能够得到对方的配合，访问是祖辈期待的交流机会，同学们也能有所发现并依据这些发现完成写作，但是在访问启动之前，许多同学都认为这是不可能或者难以完成的任务。困难存在于多个方面，例如祖孙异地，这导致了不能面对面，看不到老人的表情，也不能让老人看到自己。还有跨文化的问题，在每一个访问中使用的基本问题模板，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几乎所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年轻人都能理解的人生命题，这组问题模板以教育系统的思路书写，与当代年轻人的人生轨迹更为接近，符合他们的思维习惯，甚至讨论这些问题的语言，都是大家在校园里通用的普通话。

这些问题与祖辈的人生有意识形态方面的差距。作为当代青年普遍共识的个体的独立性，在青年的日常生活中有强大影响力，年轻人普遍认识到自己可以并应该按照自己的偏好来选择未来，来决定自己接受什么样的教育、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和生活；然而个性意识在祖辈中并不普遍，许多老人甚至从未从这一角度考虑过问题。老人们大多接受自己的人生，有遗憾，有幸运，很少有人认为自己可以选择，已届晚年的祖辈经常表达出对年轻人所在时代的羡慕。

跨文化的交流还体现在访问是一次语际流动的实践。校园里通行的普通话和老人们所在各地方言区，对同一问题的表述是不一致的，甚至有的方言里没有一个对应确切的表达。年轻人将问题翻译成方言，然后据此向老人提问，经常感受到障碍和困难。这些障碍和困难比轻易获得的问题答案更有价值，因为对问题的意识、对障碍的消除和问题的解决过程，是对新信息的感知和接受的过程，差异化的反应意味着极大差异甚至包含断裂的时代背景。新的人生可能来自时代变迁，是社会发展和信息传播的积极后果，也进一步促成了社会发展与信息传播。

年轻人应用网络来解决异地问题，这样，老人们被请到视频的另一端，尝试年轻人所使用的联系工具。大多数时候他们需要帮助，在应用视频工具与远方的孙辈进行对话的时候，获得愉快的体验。

基于上述问题，访问成为一个提供了社会支持的传播过程。这个过程无疑对于老人来说是有利的，能缓解他们所感到的不确定性，减轻他们因为年老失去伴侣和朋友，同时需面对死亡的焦虑。老人也从年轻人的访问中获得安慰。以人际传播的经典形式，与一个具有血缘以及共同生活经历的人面对面谈心，向双方都提供了深深的慰藉和满足。年轻人甚至拟订了未来的计划，要和老人共度更多的时光。

如果不是这些孙辈年轻人，祖父母们的人生故事也许没有人认真倾听，更没有人以文字记录下来。将访问转化为文字，意味着一次人际传播的结果可能获得更多的受众，意味着更多人与人相互理解和交流的可能。年轻人意识到替作为普通人的祖辈作传，其意义在于“为了不忘却，为了感激，为了能理解，也为了未来”。人际传播是双向的，访问是一个再度建构自我意识的过程，理解祖辈的经历同时也是发现自我、发现DNA所导致的个性表达的过程。

刘宏

中国传媒大学广告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