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①,
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②,
道逢麴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③。
左相日兴费万钱④,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⑤⑥。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⑦,
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⑧,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⑨,
高谈雄辩惊四筵。
① 知章:贺知章,浙江永兴人,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醉后落笔,文不加点。天宝三载上疏请度为道士还乡。
② 汝阳:汝阳王李琎,是玄宗大哥李宪的长子,封汝阳郡王,与贺知章等是诗酒之交。
③ 酒泉:即今甘肃酒泉市。因传说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地名酒泉。
④ 左相:李适之。天宝元年(742)任左丞相,天宝五载罢相。七月贬宜春太守,被逼服毒自尽。
⑤ “衔杯”句:李适之罢相后赋诗一首:“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⑥ 宗之:崔宗之,袭封齐国公,官侍御史。后贬官金陵,与李白诗酒唱和。
⑦ 苏晋:历任中书舍人、吏部、户部侍郎。
⑧ 张旭:吴郡人,盛唐著名书法家,擅长狂草,被时人称为“草圣”。
⑨ 焦遂:事迹不详,据袁郊《甘泽谣》,为一介布衣。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不难推测。从诗里引用李适之罢相后所赋诗句来看,应作于天宝五载四月适之罢相后,七月贬宜春前。虽然诗里的人物并非都是同游之人,苏晋就早在开元二十二年去世,此诗所写是回忆。但李适之被迫害致死,十分悲惨,如写于他死后,诗里决不会有如此豪兴。
“饮中八仙”之称,当时就流传于世,据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序》说“时人又以公及贺监、汝阳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为酒中八仙。朝列赋谪仙歌百余首。”可见以李白为中心的这些人物曾一度成为风行的赋咏题材。杜甫此诗的八仙中仅四人与范氏序文所说相合。是否如王琦《李太白年谱》所猜想的:因为“如今时文酒之会,行之日久,一人或亡,则以一人补之,以至姓名流传,参差不一”呢?也很难说,因为其间仅贺知章、汝阳王、崔宗之、李白四人确乎交往密切。其余四人在长安活动的时间或相距甚远,或不可考,没有结成文酒之会的根据。较大的可能是杜甫以当时流传的八仙中最重要的四人为主,又择开元以来著名的几位风格相近的酒徒集而成诗。八仙的身份地位差异很大,有王公宗室,有宰相侍郎,也有布衣山人。共同的特点是都醉得有仙气,都表现了酒醉之后不受任何世俗观念和清规戒律束缚的精神状态。
八仙虽然都是醉酒,但醉态各不相同,杜甫善于抓住他们各自最突出的特点,三言两语就将人物勾勒得栩栩如生。贺知章是吴越人,习惯乘船,所以把他醉后骑马摇摇晃晃的样子比作乘船,眼花落井都能在水底照睡不误,可见醉中自得,可以达到水陆不分、醒醉两忘的程度。
汝阳王喝了三斗酒才去上朝,路上见了酿酒的车还馋得流口水,恨不能将自己的封地移到酒泉。这几句只是极言其上朝之前贪酒的馋相,但也足见汝阳王为酒竟然可以不顾朝廷礼仪和规矩。汝阳之父因是玄宗长兄,终身谨小慎微,死后谥“让皇帝”。玄宗对于他这个本来应该当皇帝的大哥顾忌很深。究竟是其子真的敢于如此狂诞呢?还是杜甫的夸张呢?
【明】尤求绘饮中八仙图
而左相的特点则是他爱好招待宾朋,所以不惜日费万钱。“衔杯”句化用李适之罢相后作的小诗。“避贤”即让位下台。古人称清酒为中圣人,所以把喝酒说成“乐圣”。李适之的诗本意是刺世态炎凉。杜甫把他的豪饮与这首小诗联系起来,其用意显然是称赞他在醉中可以无视宦海浮沉、人情冷暖。
崔宗之以潇洒年少为特征,这里着重刻画的是他把酒望天的傲岸神情,以及如玉树临风的摇曳姿态。史载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可见杜甫取此特点,不仅为了描写宗之的形神,更藉其风姿表现了醉仙的高洁脱俗。
苏晋本是吃长斋的虔诚的佛教徒,可是醉中往往逃禅,可见酒能使他摆脱佛门清规戒律的约束。
李白斗酒诗百篇,传为人间佳话,而杜甫偏偏写他喝醉以后熟眠酒家,不应天子之诏。《新唐书》载,玄宗坐沉香亭,欲得李白乐章,时李白正与酒徒醉于市。召入,左右以水喷面,酒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帝爱其才,数次宴见。又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序》说:玄宗泛舟白莲池,召李白作序,时李白醉酒翰林院中,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杜甫将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天子呼来不上船,本来是天子召之因醉而上不了船,但字面意思却是天子呼之而不肯上船,这就把李白写成了不受君命的酒中仙。
《旧唐书·张旭传》说张旭善草书,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杜甫对他的描写似乎只是写实,但从“脱帽露顶王公前”一句就可看出,杜甫着意要强调的是他在王公贵族面前不拘礼仪的放达。
焦遂是一介布衣,却能在醉后高谈雄辩,语惊四座。关于他的记载,仅见于袁郊《甘泽谣》,说他与陶岘等共游山水,那么此人一定也是一个放浪形骸之辈。
总而观之,杜甫写饮中八仙,强调的是他们将醉醒行迹、王公至尊、仕途富贵、世俗人情、乃至佛门戒律等统统置之度外的高迈绝尘之气。这种狂放、旷达和自由正是杜甫心目中理想的开元时代的精神。但联系他写作的背景来看,这种精神状态到天宝中已经逐渐失去了它的时代条件。杜甫对此即使还没有深刻的体会,也不会毫无感受,那么他写这首诗就不仅仅是一时兴起,或许还蕴含着他对行将消逝的开元精神的深深怀恋。
歌行写人物,盛唐时较少见,仅李颀擅长,但也没有这种集合八个人物,一人一节的写法,所以王嗣奭《杜臆》说:“此系创格,前古无所因,后人不能学。”从章法来看,八个人中除李白用四句歌咏以外,汝阳王、左相、宗之、张旭四人分别用三句,贺知章、苏晋、焦遂三人分别用两句,而各置于篇头、篇中、篇尾。所以八人并非八章的拼合,而是错落有致,条理井然。贯穿其中的主线则是深蕴在这些人物狂态中的共同的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