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哀艳
哀艳是童年。
杭州。
蔡官巷。
林徽因童年时便与祖父母一起居于此处。林家是大家庭,林孝恂儿孙满堂。1909年,林徽因五岁,随祖父母由杭州陆官巷迁居杭州蔡官巷的一处宅院。白墙黛瓦,海棠枇杷。岁月安稳,山河静好。她在这里享有快乐的孩童时代,举目所见是澄明。
林徽因正是与表兄弟、表姐妹数人一起在杭州度过了童年时光。大姑母林泽民是林家兄弟姐妹七人当中最善诗书的。当年,林泽民虽已外嫁,但与娘家亲近,时常住在娘家。也是得了这样的好机缘,林徽因和众表兄弟姐妹受到了林泽民最好的发蒙教习,很是幸运。
那时候,林长民因忙于政事时常在外,与林徽因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多。故而,她的身边只有母亲、二娘(程桂林)和众家亲戚。母亲性子不好,对程桂林心存芥蒂,妻妾相处从来艰辛,林徽因本应单纯美好的童年也因此有了几丝晦暗。
1911年,林徽因祖母游氏病逝,祖父身体不好,母亲亦不识字,弟弟妹妹尚年幼,二娘自顾不暇,姑母也非时时在旁。因此,林徽因小小年纪便很独立,还开始代祖父给父亲写家信,令人心惜。女子独立,多只因困境当中了无指望。
林徽因的童年过得并不悠闲。家庭环境复杂,林徽因自幼看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母亲又总是尖锐,凡事不能淡然,较之寻常女童,她也不得不多出一份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思。天资聪慧且早谙世事者,总要比寻常孩童过得辛苦些。一颗慧心藏纳于身,带来的未必总是春光明媚。
后来,林家离开杭州,几度迁徙。
1912年,林家迁居上海,住在虹口区金益里。林徽因入爱国小学就读。可是,林长民因公奔波,常在北京。次年,母亲何雪媛携林徽因的妹妹(后夭折)先去了北京。到1914年,林徽因才随年迈的祖父一起赴京。谁知,不久之后,林孝恂便病逝。
1915年,袁世凯称帝。之后,林家搬至天津英租界红道路,后又辗转重回北京,住在南府口御沟河边织女桥西。1916年,林徽因与众姐妹齐入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中读书,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命旅程。林徽因日后出色的英语便得益于在培华女中的学习。
1917年,张勋复辟,林家迁居天津一段时间,唯林徽因随父留京。直到这一年8月,方才定居北京。世道不安,政局混乱。世人都是历史微尘,林家亦不例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岁月裹挟,从南方到北方,从此地到彼处,迁徙辗转。林徽因生在一个淆乱年代,惴惴度过了自己最青涩的那几年。
她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是从十六岁开始的。
1920年,春。林长民政坛失意,被派至欧洲考察宪制,实是闲差,心知自己在政坛很难再有大的作为。之于林长民,这一段光阴苦涩晦暗,半生已过,终至落寞。可是,天命自有定数,他的失意却给了女儿林徽因去海外游学的际遇。是年,林徽因跟随父亲去了欧洲,开始了独属于她的瑰丽人生。
林长民有意为女儿的人生引路。行前,林长民在信中谆嘱女儿:“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开家庭繁琐生活,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见解与能力。”
彼时,林徽因尚不知此次行旅意义几何。4月,她随父从上海出发,登上去往法国的邮轮。一路海航,令她印象深刻。她常立于船头甲板之上,远眺大洋的彼端。无垠之广天,空阔之深海,让她领悟到了己身之渺弱。她便在心中隐隐种下一个念头,要做点什么来映衬这天地人间。
她想:丰盛且热烈地度过这一生。
5月7日,邮轮抵达法国,林长民父女转道去了英国伦敦,居住在阿门二十七号。林长民为爱女聘请了两名外国人教英语和钢琴。两个月之后,林徽因随父亲开始漫游欧洲大陆,从巴黎到日内瓦,从罗马到柏林。谁知一个弱小女子就这样在漫长的旅途之中长成了铿锵热烈的样子。
9月,父女二人回到伦敦。林徽因以极好的成绩考入了圣玛丽学院。这个9月,看似平常,可对林徽因来讲却又实在特别。这不单与她入学有关,更与那个原本在美国却突然漂洋过海来到伦敦的热烈男子有关。他,便是徐志摩。
10月,林徽因遇见徐志摩。
林氏父女旅居伦敦近两年,周围集聚的皆是风趣有才之人。林长民德高望重,纵使远在英伦,所交之辈依然是在各自圈中身份煊赫之人,其中便包括浙江海宁富商徐申如之子徐志摩。
徐申如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实业家,主要在海宁硖石经商,彼时正值徐申如出任海宁商会会长。胡适曾说:“申如先生为硖石最有势力之人,有‘硖石皇帝’之称,其人魁梧强健,体格过人,气度也还可亲。”
徐申如希望徐志摩子承父业,遂将之送到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就读。徐志摩原本也打算学成归家,如父所愿。可时日长久之后,他对经济学兴趣渐失,反倒迷恋哲学家罗素至深。就在即将拿到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之时,他却义无反顾地只身去往英国,欲投罗素门下。
徐志摩运气差,他到英国之时,恰逢罗素去了中国。与罗素擦肩,令他很失望。好在,他此时结识了作家狄更斯,恰似万般黑暗之中的一束暖光。在狄更斯的介绍下,徐志摩辗转来到了康桥皇家学院学习,于此落定。
那是个路路有神仙的年代。
有一天,徐志摩来到林家拜访林长民。敲门而入,与林长民相见。有些人只需三两句话,便知贴心。林长民和徐志摩正是如此。林徽因后来回忆说:“不用说,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虽然他们年岁上差别不算少。”无论年岁相差几何,家世背景如何迥异,终无法妨碍他们成为莫逆之交。
两人之间还有一段私趣掌故,说是他们曾因受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的爱情理念影响,互写情书,佯装伴侣。林长民以有室男子苣冬自称,徐志摩则扮演已婚少妇仲昭。鱼雁往返,倾诉思情。只是后来见着林徽因,徐志摩再来林家时,心思已全然落在了她的身上,也就不大顾得上与林长民的“情分”了。
那日,她梳着两条及肩小辫,着一身素雅衣裳,安静地立在父亲身后,悄看门前来客徐志摩。他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她。那是一种怎样的初识印象,微细之处,世人难知。但可猜想,徐志摩心中定是极欢悦的。不用说话,只静默看她,就欢喜难耐。
所有的爱,大约都是生发于一种不经意的微喜。譬如他与她,初见在伦敦的和煦日光下。那一见,他的心就被她攫住了,不能自拔。仿佛前生前世,早已相识;仿佛今生今世,人间重见。有些人,哪怕远隔万水千山,也终将会面。
徐志摩,什么人?
只他一旦爱住,
管他春夏秋冬,
管他日居月诸,
管他时岁荣枯。
这一年,她十六岁,他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