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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她也有少年时代

韦君宜文集:全5册 作者:韦君宜 著


二 她也有少年时代

沈明贞在嫁过来的第二天,是差一点儿就死了的。

当头一天,她在鼓乐声中被蒙着盖头扶进崔家堂屋之后,听见旁边的赞礼声音:“拜老爷太太”,她心里已经是一怔。紧接着盖头揭去。她看见了上面并坐的崔举廷和刘氏太太两个人,笑嘻嘻地等着受礼,她就几乎想转身跑出去,但是她不能跑,满屋子陌生的人脸,里里外外咚咚嘡嘡的鼓乐,还有她自己身上穿的粉红缎子衣裙,红绣鞋,还有两边夹着她牵着她的两位喜娘,还有高声赞礼的礼生的每句命令式的词儿,这整个生疏奇怪的环境都成了使她无法逃脱的强大压力。左边一个喜娘一面用手向下拽她,一面嘴里低声吐出:“跪!跪!”右边那喜娘索性用自己的膝盖磕了一下她的腿,她觉得人已陷入了天罗地网当中。喜娘再拽了她一下,她的腿一滑便屈了下去。

然后是拜这个拜那个,不知道给多少人磕了头。然后是进洞房。至今她都不敢回忆那个场景,耻辱啊!这不是结婚,不是每个少女秘密盼望的半羞半喜的甜蜜时刻,而是地道的耻辱!她的少女生活竟就此以耻辱结束。以致使她伺候完了“老爷”(这是她对她的丈夫的合法称谓)之后,一夜也无法睡着。第二天一早先给老爷太太端完了茶汤,然后当时的一位孙大娘带着她到全院子各处去“认认门”,这时她发现了崔家的后门就是河。她萌生了跳下去的意念。好在,她不是正式的新娘子,没有喜娘看管得那么严格。在跟着孙大娘回房之后,她自己又偷偷跑到河边去。已经走到岸边,心里叫着:“爹呀爹呀!来生再见吧。”举起两袖挡着自己的脸准备奋身跳下去了,突然一个念头:“耻辱已经在我身上了,我死了,就洗掉了吗?”啊!洗不掉!洗不掉!死了有什么用!他们什么人能了解自己的心哪?徒然连累亲爱的老父。于是她停住了,双手松开,依然低头回到房里。那时,她住的是这院里的西厢房。

再以后呢,她就做了崔家的“小”。她抱怨父亲,为什么信了媒人的花言巧语,也恨自己,为什么当时心里不满意却没有在父亲面前坚持反对这头婚事。虽然她知道,父亲把到手的聘礼大部分填还了为她办嫁妆借的债,并没有落到几个钱,她也还是抱怨父亲。

其实,那时候当姨太太是许多穷家姑娘的出路。生了儿子就可以升作高门大户的二太太,媒人们是公开说出来作为提亲条件的。可是她沈明贞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她忍受不了。

她甚至根本就没想去嫁人。那时,她正迷醉于对鉴湖女侠秋瑾的崇拜之中。秋瑾在邻省浙江被逮捕了,被杀死了,后来又被几个有名的女诗人收了尸葬在西湖。这件事轰动了江浙两省。后来绍兴知府贵福和浙江巡抚张曾敭都为这事没法安然做官,只好滚蛋。到处在传说着她的事。有一天晚上,父亲沈继业的一个朋友来家看望。他是由浙江来的,父亲留他在家小酌,沈明贞照例给烫酒弄菜。她往屋里桌上端下酒的花生米,就听见那位浙江的老叔用手拍着大腿说:“实在了不起!愧死须眉!你当她是从前那些义和团白莲教造反?全不是!人家是候补府的太太,该算五品宜人哩。还是个日本留学生,她硬是造了反!”这句话使沈明贞站住了。这样的女英雄,而并不是什么花木兰秦良玉,就生在当时,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太有吸引力了。她忍不住接口问:“老叔,别人传说她还会打枪,真的吗?”

“当然!”那个朋友见这姑娘动问,更引动谈锋,他说:“人家是军事学堂的统领呀,练军操,打枪,都会的。我还见过她一张相片,身上穿的日本和服,腰里佩一把宝剑。一副挺堂皇挺慷慨的相貌,可惜没法叫你看见。有这样的人,谁说中国女界无人哩。”

明贞把下酒小菜摆好,该去炒菜了,她却站着不走,心里充满了对那位仪表堂皇的女英雄的羡慕。

这朋友越说越上劲,还说:“你们听说过她临刑以前吟的‘秋风秋雨愁煞人’那一句吧,她不止有那么一句,还很会做诗哩。杭州人把她的诗都传遍了。我背几句你们听。”说着便拉长声吟哦起来:“‘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消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好不好!”

老学究沈继业也不由得击节赞赏道:“好!真好!这位女侠,硬是文武双全啊!”

他们两个朋友,就在谈她的文武双全,赞她人才实在难得,并没有谈到秋瑾牺牲性命干的是一番什么事业。明贞进厨房炒热菜去了,没有再来参加他们的谈话。但是未见过的这位女侠的风采,却在她心里刻印很深。

后来这位老叔再来,她就请他把他背得的秋瑾诗抄下两首给她,那张相片没法找到,明贞就自己悄悄画了一张,——她没有任何根据,只是按着想象,画了一个女子,昂着头,穿着大敞领的衣服,就算是和服。腰间斜挂一把剑。她跟父亲学过两笔花卉,平时能画个花样子,从来没有画过人物。这时她拿张半透明的花样纸,蒙在绣像小说前边的人物像上,晚上在油灯下用心描着。画了又改,改了又画。她先按着绣像小说上那些仕女像描画了一幅,细眼小唇,长眉入鬓的模样。觉着不对,鉴湖女侠不应该是这样脂粉气的。扔了不要,改按着书上的男子模样画,画成了粗眉大眼的,又觉着不像女诗人气质,再改。改来改去想改成她心目中应有的模样,总不太满意。最后只好将就画成一个端庄的中年女子了事。她把这幅画贴在一张硬纸片上,下边署上四个字:“慕雄敬摹”,放在自己的小桌上边。把那两首诗端楷抄好,前边还供上几朵丁香花,作为自己香花顶礼的意思。

那正是庚子闹八国联军以后的九年,《辛丑条约》以后的八年,中国要被瓜分,马上要亡国,这种传言已经无人不知。外国人沿长江进了各通商口岸,连街上老奶奶都知道用“洋人来了”吓唬小孩子了。维新党康梁虽然早已给赶到海外,可是那些维新的措施维新的言论却已盛行一时。八股已经废了,学校已经办了,通都大邑的姑娘有的上了女子师范学堂,还有的去日本留学。正是提倡“尚武精神”的时候,连姑娘们也把名字改为“尚武”“竞存”什么的,连秋女侠还取了个名字叫“竞雄”哩。所以沈明贞才偷偷取了个没人知道的别号:“慕雄”。她这家乡是个中等城市,离南京上海都不远。沈继业的维新学塾里虽然讲不了格致新学,经常总得讲点史书里有的漆室女如何爱国之类的事。他的女儿明贞自然也都跟着学,而且把自己裹上的脚也遵照父命放了。说起来,在左邻右舍的女伴里,沈家大姑娘就得算很开通的。

那时,明贞坐在她的阴暗的小窗下面。这窗户是用黑木条做格子,每格不到三寸见方,上面糊着粉连纸,白天也透不进强烈的光。晚上只有一盏豆油灯,就更黑了,她看着自己手画的这位仪态端庄的女子,心不由得跟着她到了海的那边。她想象着那样的生活多么值得羡慕,能够那样,真不白活一世。这位秋女侠,死是死了,可是人总是要死的呀。活着时候能够“万里乘风去复来”,哎呀,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幻想过,什么时候这个城市里也能让女子官费留学,就像南京那样的,那她就去考。她自己知道,这未必能实现,因为家里很穷。父亲并不是候补府,只是个穷塾师。但是,不能让她幻想的翅膀不要飞翔。

那时候明贞还年轻,她所受的教育是杂乱无章的,真是过渡时代的东西。既知道了秋瑾、漆室女、花木兰,懂得了“今天下,五大洲,东与西,两半球”,同时又念了《女儿经》、《女诫》、《内则》。这些东西却在她脑子里相安无事,因为这些事都和她自己没有直接冲突。她对自己的将来,还没有什么太明确的打算。就觉得这样跟着老父读书的生活似乎可以永久继续下去似的。

她把父亲那一点有限的藏书全读过了,从诗词歌赋,到《三国》、《水浒》,到《新民丛报》。白天,她像别的小户人家姑娘一样,刷锅洗碗,做女红,晚上她就点上那小豆油灯看书。有一次她甚至翻到了父亲夹在书页里层的“兴中会宣言”。她知道父亲并不想当革命党,这篇东西大概是他偶然弄到,好奇地收藏起来的。她就不敢向父亲捅穿,把这页东西照旧密藏起来。但是那宣言里慷慨激昂的句子:“朝廷则卖爵鬻官,公行贿赂,官府则剥民刮地,暴过虎狼……”她都背下来了,觉得真是动人啊!

沈继业是疼爱这个小女儿的,自己家里苦,教私塾的收入越来越少,他总想给女儿找个好婆家,觉着知书识字的姑娘许给乡村里下力的人,未免委屈。可是城里高门大户人家,谁又肯要他的姑娘呢?这就是他听了别人介绍之后会把女儿许给崔举廷的原因。

明贞嫁到了崔家,按一般讨“小”人家的常规,崔家待明贞并不能算太坏。崔举廷看见明贞念过书,能写能算,挺高兴的。当他把明贞还读过书,会做诗的事情告诉哥哥崔甫廷之后,崔甫廷忽然现出一种近乎猥亵的笑,说:“好啊!这是侍妾朝云,古来风流名士常有的啊。”转脸却又是一副严肃神色:“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读书还是不可多,才好。”

刘氏太太也并没有打骂虐待过她。这位太太是大户人家出身,她知道自己肚子不争气,丈夫纳妾是无法反对的。而况新娘又是个念书人家的姑娘,采取那种横打竖骂的办法,只能使丈夫和亲友更不喜欢自己,所以她不那么做。但是,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嫡庶必须分明,身份不能僭越,所以她的办法是立规矩。言语不妨和气,规矩一定要清清楚楚。譬如,她和崔举廷同坐的时候一定要明贞送茶递烟,她病了一定要明贞亲自煎药,出门一定得她走前面,在屋里她不先坐下,明贞不能坐下,吃饭她不动筷子,明贞不能先动,还有逢时遇节明贞还得给她磕头……

一心想学秋瑾的沈明贞一下变成了古名士常说的桃叶桃根朝云暮云之类,这可实在叫她没法接受。而况崔举廷根本也不是什么风流才子,只是个小县城的商人。他也想跟着哥哥学,附庸一下风雅。但是越是这样越使明贞难受。她的志趣,她少年时候的幻想,跟眼前的现实生活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她不能不经常发呆。她想:自己这样子,大概就是小说上形容的那种“红颜薄命”了吧?但是,不!她自己又觉得那样比不大贴切,她不但痛恨这“薄命”,而且讨厌那种自命“红颜薄命”的女人。凡是那种诗词她都是不大要看的,觉得扭扭捏捏没意思。她想:如果秋瑾女侠碰到这种境遇该怎么办?她没有碰到,她是受人尊敬的女留学生,学堂的统领。但是假如遇到了呢?明贞固执地想着,想必她一定会逃出去,挣扎出去的。

但是自己又怎么逃,怎么挣扎呢?她已经连续生了两个儿子。把孩子扔掉,似乎于心不忍。而且根本没有地方可逃。逃到娘家去?老父已经在她嫁后三年就去世了。只剩两个哥哥在家种田,日子已经越过越穷,哪里还有庇护她的能力?不但庇护不了,还得时常请求妹妹接济接济他们哩。

就在这时,因为娘家的穷困,她忍受过让她一辈子忘不掉的羞辱。

父亲死后那一年的腊月三十下午,两个哥哥曾经大老远地挑着一担家制的糍粑和变蛋来看望过妹妹,自然总是想一点回礼。可是那次他们正坐在屋里谈话时,恰巧遇见崔甫廷过来了。他看见这两个上身穿短打,脚下踩粗布袜双梁鞋的乡下人坐在堂屋里,先怔了一怔。按他的习惯,对于这种人是不必讲什么礼节的,当时不待已经站起来的沈明贞开口介绍,他就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当那两位做客的舅爷恭恭敬敬向他行了鞠躬礼,明贞又说明了这是谁之后,崔甫廷却只用眼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阵,按对待家里佃户的常规说了一句:“你们在这里吃饭吧,也难得进城来。”连坐都不曾让坐,自己也不再搭腔,竟自转身走了。把明贞气得当时就掉下眼泪来。

但是就这样还不算完。她问清了家里情况,不能不给一点钱,当时她还没有权利支配前面柜上的钱,只拿出自己零用钱中间省下的五十元。因为都是硬洋,不好带,她到前面柜上换成票子。哥哥还在堂屋里坐着等。她把钱交了。他们俩一起说了一声:“我们不争气,给妹妹添麻烦。”大哥又说:“妹妹你在这里也不容易,不用惦记我们。”二哥说:“好在妹夫待你还好,你再熬几年,外甥大了就出头了,我们也不方便再来了。”两个人连住也不肯住,团年饭也不肯吃,就要赶腊月三十夜里走。

明贞如何肯放?无论如何,这是她的亲哥哥呀,又是大年下,来到自己家里,怎能不让他们跟亲妹妹和外甥们一起吃顿饭?这里习俗,大年夜对于讨饭的叫化子都要给饭吃,不能空走的,怎能这样打发走哥哥?她再三苦留,两个农民却一定要走,她说:“哥哥!你们是把妹妹当外人了?”那位大哥却惨然一笑,说:“没有的事,改天你只管叫外甥到我们家来,保你足吃足喝。可是,我们在这里,能跟妹夫和你家大太太一起吃吗?要和你另吃,那弄得你们一家都不得团年了。连外甥和你都不得团年了。我们算干什么的呢?”这一番通达人情事理的话把沈明贞说服了。她自己也是自从生了儿子之后,才能和崔举廷、刘氏太太,带着孩子一起团年的,如果留下哥哥……那的确是自讨没趣。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冒着冷风离开她的家,正是街上完全不见一个人的大年夜,他们拿着绳子和扁担,橐踏橐踏在街头消失了。

但是就这依然不算完。到正月初六,已经“破五”了,有关过年的一切操劳基本上完了,春酒已按例请过了。这天下午,大伯爷崔甫廷忽然来到二房里,他脸上冷冰冰地像蒙上了一层霜,进了堂房往当中一坐,举廷和刘氏忙着给大哥装烟,他却一摇手道:“坐!”他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沈明贞更是紧张,两眼瞧着他。只见他两眼不转地直盯着明贞,弄得明贞心里惊慌,想自己这几天什么也没有做错,怎么了?却见他张开嘴好似判官判案,发话道:“女人拿家里的钱贴娘家,这是我们家规里不作兴的。二弟,新妹这样做,不管管,以后姬妾仆婢们你就管不了了。”

崔举廷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张着嘴只是“啊!啊!”答应,沈明贞待要辩解,还没开口已经又被崔甫廷打断了,只见他说了一句:“生了儿子的人,给她留个面子。就在这堂屋里给祖宗跪一个钟头。”他的话就像铁嘴钢牙,说罢就算数。连谈也不再多谈,就走了。

举廷和刘氏琢磨,这一定是腊月三十下午大房里来人看账的时候发现的。明贞只说了一句:“是我自己的零用钱。”不再多辩一句,也不开口恳求他们开恩,只是用上齿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刘氏叹了口气,说:“唉!大哥的脾气就是犟,违拗不得。”然后倒用好像是商量的口气,对受惩罚的罪人沈明贞说:“新妹!你就委屈一下吧。怎么样?就这里,一会儿就吃晚饭了。”于是她亲自到里屋去拿出了过年用的红拜垫,放在堂屋角落里。然后,眼睛看着明贞,直到看着她艰难地移过步来,艰难地走到屋角拜垫跟前,一语不发屈膝跪下为止。

举廷还在旁边说了一句:“这是家规,没有什么的。我犯了家规,大哥也是一样罚的。”但是沈明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跪在那里,像一个奴隶,一个木桩。举廷已经吩咐了,外面柜上的人和男用人都不要进来,但是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甚至所有的亲友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她才跪了不大一会儿,她的儿子,两岁的立华就摇摇摆摆跑进来了,用手拉她,叫着:“阿娘!阿娘!走哇!走哇!”她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哭出来,又不能在这里跪着哄孩子,只得垂头闭目,只当不听见。小立华见闹了半天,母亲不理他,便哇哇地放声哭起来。那时候李大娘已经到二房里来做事了,听见孩子哭,忙跑进来把立华一把抱起来就走,却对于跪在面前的沈明贞只当看不见,一声没响。明贞可清清楚楚觉得了李大娘的眼光像尖刀似的刺进她自己的肉体。那眼光好像会说话,在说:“喂!你这个贱坯!新娘!做‘小’的!你不是和我们做用人的一样身份吗?甚至还不如我哩。主人要罚我跪,我可以辞工。你呢?你辞不了!哈哈!”可是她仍然只能跪在那里,觉得世界上别的东西都该存在,只多出了自己这一个身体。

又过了一会,张大娘不知来取什么东西,走进来了,突然撞见这副光景,慌慌张张倒了一杯茶,走到跪着的明贞跟前,低声说:“这是怎么说的?新太太!你喝口茶吧。”说着,将茶杯凑到明贞嘴跟前,明贞低下头去,嘴唇刚沾到茶杯边,两滴泪已经落到茶杯里,终于摇摇头。张大娘弯下身说了一句:“忍一忍,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了。”便轻手轻脚,好像怕惊动了沈明贞的跪姿似的,默默退出。

她跪的时间并不长,刘氏太太是按照规定的时间来宣布解除处罚的。但是沈明贞觉得这个时间有多长啊。足有两个钟头,四个钟头,八个钟头,不,一年两年都不止!她觉得两腿在不停地颤抖,几乎支持不住了。特别膝下火烫火烫,好似这块砖地下面有一股火,要把她的全身烧掉,她心里想……想什么呢?实际是什么称得上思想的想法都没有,只有一个闪闪烁烁的念头不停地像敲钟似的在敲她的全部思维:“耻辱!耻辱!耻辱!”

她也有一些不成为思想的简单冲动:滚在地下大哭一场吧,站起来冲出门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吧,……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正如任何一个人都自然知道自己要长上翅膀飞上天是不可能一样。她脑子发烧,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最后刘氏走过来,到她跟前说了一句:“新妹起来吧。”她都没有听见。再说第二遍第三遍,她听见了,却起也起不来,还是李大娘过来把她拉了起来,才送回房去。她这一晚上就没有再出房门,也没有吃晚饭。

她不吃饭,崔举廷自然也进来,安慰了几句。他说:“这有什么?也值得这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后改了,就是了嘛。”又说:“为这还要赌气?只不过在自己内堂屋跪了一个钟头。别人家姬妾,当着众人挨嘴巴子的可不是一个哩。”他这话是实话,他觉得他们家待姬妾下人实在算得很宽厚的了。他又劝了几句,沈明贞除了说“不饿”之外,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得说了一句:“真是莫名其妙!”就走开了。

他一点也不了解沈明贞。他怎么能了解她呢?她从小就是一个刚强的丫头。父亲钟爱她,凡是她和两个哥哥冲突起来的时候,挨骂挨打总归是哥哥。由于要吃饭,两个哥哥从十四五岁就种田,她却一直读书。那私塾里的男孩子们由于老师护着独女,也不敢惹她。她十三岁的那年,有一次去河边洗衣服。洗完了,刚放在筐子里要走,忽然过来一个同学塾的男学生,这个男生人高马大,走上前叫了一句:“师妹,我陪陪你哟!”过去便挽她的筐子,然后用手在她的脸上一摸又一捏,明贞当时连挽筐的手都没有换,伸左手便向他脸上左右开弓,拍拍一连两个嘴巴。这个男青年当时被打怔了,连话都说不出,她却提起筐子扬长而去。事后,那个男青年不来塾里读书了,别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后来在河边看见的人传说开来了。都说那个男孩子的爹娘是出名的不好惹,那儿子也是出名的顽劣,而在沈家姑娘面前可像老鼠一样,逃走了。沈家姑娘不同别家的女孩子——但是,她沈明贞现在却处在这样一个地位!她的本来刚强的心所受的痛苦,为这一家里的任何人所没法理解。她不愿意做这个新太太,也不愿意做那个正太太——请她做她还不想做,什么稀罕!她根本不愿意在这个家里。但是,实际上她却是腿被捆上了,手也被捆上了,全身都被拴在这里动也不能动。就像刚才跪在那堂屋里一样。这是毫无办法的。

这次罚跪事件使她心里深深地受了伤,也使她想了好多。她明白了自己必须忍受一切,只能忍受一切,这是她的命。从此以后只有安分守己才能过得下去。而且她还有孩子。孩子在崔家是作为承继香烟的亢宗之子的,她只不过是生育他们的一个工具。但是明贞却觉得只有孩子才是她自己的血肉,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她爱他们,没有了她,他们就成了没娘的娃娃。为了这,她只能规规矩矩接受这不可抗拒的命运,尽量避免再多招耻辱。她想了又想,决定以后一件一件都按规矩办。但是她心里难道就服了他们了吗?不!不!她心想:永远不!在这个家庭里磕头行礼是常有的事。她每次一磕头下跪,无论是拜祖宗,还是拜大伯爷,总是一看见那红色的拜垫就身上一颤抖。那次下跪的耻辱像刀子刻一样地刻在她心上。不管跪谁,她跪下时从无虔敬之感。日久天长,只觉得这就和吃饭必须端碗,走路必须抬脚一样的,是一种生活里必须有的按例动作。不仅这样,每次她按照礼节请春酒,端元宝茶,拜年辞岁,做这每件动作,都在温和循礼的外表下掩藏着一股说不清的烦恼。她有时常常异想天开,想把这碗元宝茶朝着他们的脸摔过去吧,摔个粉粉碎吧。——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不能不把一切苦恼深藏在自己的内心,好多好多年。她一直还没有放弃读书的习惯,看《水浒》、《西游记》,也看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也看报纸,也看旧诗词,所有这些书报都再也不能像少年时代那些书那样吸引她,使她迷醉。书是书,她是她。有时候她半夜里醒来会忽然想起少年时候的梦想,那鉴湖女侠的肖像和那关于“万里乘风去复来”的梦。怅惘之后,只剩得几点清泪和失眠的夜。

后来刘氏死了,崔举廷也死了,她的地位是不同了。亲友们,用人们,包括大伯爷家的大姨娘,都说她熬出头了。她对这种生活也惯了。但是那位大伯爷崔甫廷还老在旁边好似在提醒着她,教她没法忘掉从前的事。

在立华十七岁,树华十五岁时,她曾跟他们两个谈过一次。是在树华开始对磕头的事情表示厌烦的时候。他到大房里拜完年回家对母亲说:“真没道理!晚辈对长辈像个磕头虫一样。既然晚辈对长辈都得磕头,怎么那边大哥对你又不磕呢?”

明贞叹了口气说:“他哪里会给我磕?你真是小孩子,哪懂得我过的什么日子!要没有你们,我早不要活了。”

两个儿子不肯放过,钉着追问。他们自然早就看出来了,“阿娘”和那已经死去的“妈妈”,在家里地位不一样。连用人,柜上的伙友,对她们的态度都不一样,一个叫太太,一个叫新太太。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母亲心里有这么深的苦痛,两个人便缠着不放。明贞掉下眼泪来,说:“你们是我生的,我心里的苦不告诉我的儿子,还告诉谁?”

那天晚上,桌上点着煤油灯,是铜制灯座的很考究的灯。她坐在已经归她所有的上房里,向两个即将长大成人的儿子说了她在这个家里所受过的屈辱,也说了她的可怜的母家,两个哥哥至今都不敢来走这门亲,还说了那次使她几乎又想跳河的罚跪。她呜呜咽咽,说到了伤心处,觉得受了十几年委屈,现在才找到可以痛快说一说的机会,两泪直流。她说:“孩子!我盼了一辈子就盼你们,你们现在长大了,得记着给你们的阿娘报仇。”

立华听母亲哭诉,脸色变红,眼泪几乎也掉下来了。但是听到最后,他沉吟了半晌,却说:“阿娘啊!现在还是大伯爷不叫我上学,我就不能上学。他叫我上谁家店里站柜台,我就去站柜台。他拨哪里我转哪里,要给你老人家报仇……”他低声叹了口气:“只怕是办不到了。”

十五岁的树华没有哥哥懂事,却比哥哥冲劲大,他说:“就是报了仇,把大伯爷抓来罚了跪,也不管用啊!这些亲戚邻里都是那种狗眼看人低的。”

明贞擦一擦眼泪,问道:“你看呢?”

“我呀,”树华还没长成的胸脯向前一挺,他现在是初中毕业班学生了。他说:“我说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阿娘你就先别叨咕家里的这些事!”

他那个一挺胸的模样,那个眼睛望着远处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幻想神情,使沈明贞不由得忽然联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不由得也破涕为笑,她微笑着说:“你说我该叨咕什么事?”

树华不再考虑,立刻回答:“现在帝国主义已经侵入中国啦!你不知道咱们有多少国耻?九月十八日本兵占了沈阳北大营,没几天就把个辽宁省占得差不多啦。快当亡国奴啦!”

明贞点点头。这孩子还不太懂事,不明白母亲的心,不懂母亲这些年所受的苦痛,她的无限伤心,到他嘴里就这么一笔带过了。可是她偏就喜欢他这旁若无人的不懂事劲儿。因为心里隐隐地觉得这孩子像她。她拍拍孩子的肩背,说:“好啊!你不肯听阿娘的,阿娘就听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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