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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文艺复兴诗歌中的五感传统

多元文化视野下的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作者:吴格非,蒋栋元


英国文艺复兴诗歌中的五感传统

邢锋萍(1)

内容提要: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蕴含着丰富的感官意象,并展现出独特的五感传统。一方面,感官是外在的、世俗的,与动物特征、肉体诱惑关联在一起,较好地阐释了爱情诗中“及时行乐”的主题。另一方面,感官是内在的、神圣的,在宗教诗中频繁出现,是人与上帝沟通的途径,尤其是在宗教改革之后,布道的作用得到加强,五种感觉中的听觉被提高到重要位置,往往与信仰和救赎相关联。

关键词:英国文艺复兴诗歌;五感;世俗;神圣

Title:The Tradition of Five Senses in English Renaissance Poetry

Abstract:Poems of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contain rich sensory images and display a unique tradition of the five senses.On the one hand,the senses are external and secular,closely related to animal nature and corporal temptation,and thus elucidate the theme of“carpe diem”in love poetry quite well.On the other hand,the senses are internal and sacred,and frequently appear in religious poetry,serving as ways for communication between man and God.After the Reformation,the function of sermons has been emphasized,and accordingly the sense of hearing that is always linked to faith and redemption is raised to a position of great importance.

Key Words:English Renaissance poetry;five senses;secularity;sacredness

Author:Xing Fengping is a lecture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Xuzhou 221116,China).Her research area is the seventeenth-century English poetry.

西方的五感传统源远流长,古希腊时代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人早就具体而系统地阐述过五种感官的功能以及它们的等级排列[1],在英国却直到17世纪末才有相关的论述。约翰·洛克(1632—1704)是英国最早对人的感官作出系统性解释的思想家之一,他在论著《人类理解论》中认为,人的一切观念都来源于人的感官经验或反省,并且把人的感官定义为五种,分别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他相信“除了声音、滋味、香气,和可见可触的性质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想象物体中其他任何性质,不论那些物体的组织如何”(洛克,1983:85)。

然而,早在洛克之前的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尤其是16、17世纪的作品已经频繁地运用五感的概念,尽管当时关于五感的英语词汇仍然没有固定下来。这种不稳定性主要表现在“触觉”上,16世纪前的英国诗人通常会交叉使用“触觉”(touch)和“感觉”(feeling)这两个词来指代“触觉”这一概念。乔叟和莎士比亚都使用“感觉”(feeling)来表示“触觉”,而且两人都“只有在表达‘触觉’的动态意义时才会使用‘触碰’(touch)这个词”(Anderson,2003:323)。五种感官体验虽然有其不确定性,但却是所有人认识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共同途径,因而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留下了重要痕迹。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继承古典时期和中世纪的五感传统,同时又深受16世纪新教改革的影响,因此表现出丰富而独特的五感传统。

一、感官的世俗性

首先,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继承古典时期思想家如波爱修斯和奥古斯丁等人的观念,认为人的感官在认识活动中属于较低层的理解能力。其次,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突出强调感官与外在世界以及肉体诱惑的联系。路易丝·凡吉在梳理历史上文学和视觉艺术中的五感主题时,就指出人的感官是外在的,而人的理解力或心灵则属于内在的东西,感官作为外在工具,能“获取知识,同时也能蛊惑人心”(Vinge,1975:39—40)。中世纪文学作品中的城堡比喻也在英国文艺复兴期间频繁出现,即把人的内心比作一座城堡,这座城堡的入口或窗户就是人的五种感官,它们连接着人的内心和外部世界,是获取知识的途径。另一方面,感官也成为邪恶事物的入口。

在《仙后》第二卷第九章中,斯宾塞描写亚瑟王和谷阳骑士(Guyon)来到艾尔玛城堡(House of Alma),胜利击退了围困该城堡长达七年之久的敌人。斯宾塞将这些敌人刻画成一群面目可憎的野兽,它们住在岩石或洞穴之中,发起的攻击也如动物式的一哄而上,面对强敌最终四处逃散。这个片段中的城堡象征人的心灵,而人的五种感官是五道城门,受到了象征邪恶诱惑的野兽攻击,斯宾塞在此借用中世纪寓意画册,让某些特定的动物攻击某道特定的城门,比如,象征视觉的城门受到一群可怕怪物的攻击,它们长着猫头鹰的脑袋,还有翅膀和利爪,眼睛如猞猁一般;而攻击听觉这道城门的则是赤鹿、蛇和野猪等具有非凡听力的动物;攻击嗅觉城门的是具有灵敏嗅觉的狗、猩猩等;鸵鸟和蟾蜍等动物攻击味觉这道城门;蜘蛛伴随着蜗牛和刺猬对代表触觉的城门发起攻击。斯宾塞把动物和特定的感官联系起来,“猫头鹰和猞猁对应视觉,赤鹿和野猪对应听觉,狗、猿猴和秃鹰与嗅觉相关,鸵鸟、蟾蜍和猪对应味觉,刺猬和蜘蛛则对应触觉”(Stewart,2002:19)。由此可见,感官有其动物性,而且容易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

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中,人的感官除了和动物性联系在一起,还被频繁地用于描写爱情诗中的情爱场面。感官与爱情或者性爱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罗伯特·伯顿(1577—1640)在评价因爱情导致的忧郁时,就把这种爱情的疾病归咎于人的感觉器官,尤其是眼睛,他把眼睛看作“秘密的演说家、第一个老鸨、爱情之门:私下的观望、眨眼、一瞥和微笑达成了如此多的交流,[眼睛]在很多时候成为媒人,让对方在说话之前就已经相互理解”(Burton,1838:524)。

在“及时行乐”(carpe diem)主题盛行的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感官享受被极致放大,成为许多爱情诗中的重要内容。莎士比亚的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取材自希腊罗马神话,讲述爱神维纳斯如痴如狂地向美貌少年阿都尼求爱的过程。诗歌连篇累牍地歌颂爱欲,烘托出及时行乐的主题。其中,诗人对感官享受给予大量笔墨,强调人的感官与爱欲和美之间的联系。维纳斯为了得到阿都尼的一吻,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假装晕倒来博取同情,在她滔滔不绝地劝说阿都尼及时行乐之时,感官享受被放到重要位置,例如,她说:“一个人看到他的所爱,裸体榻上横陈/雪白的床单,都比不上她肤色的玉润/那他岂肯只用饕餮的眼睛饱餐一顿/而别的感官却能不同样地情不自禁?”(莎士比亚,1994:386)

而当阿都尼反驳维纳斯,称自己尚年幼无法答应她的要求,并且他的内心坚定,不会屈服于爱神的花言巧语和誓言的时候,维纳斯举出人的五感(和内心相对立)在爱情中的重要作用:

假设说,我只有两只耳朵,却没有眼睛,
那你内在的美,我目虽不见,耳却能听。
若我两耳聋,那你外表的美,如能看清,
也照样能把我一切感受的器官打动。
如果我也无耳、也无目,只有触觉还余剩,
那我只凭触觉,也要对你产生热烈的爱情。
再假设,我连触觉也全都失去了功能,
听也听不见,摸也摸不着,看也看不清,
单单剩下嗅觉一种,孤独地把职务行,
那我对你,仍旧一样要有强烈的爱情。
因你的脸发秀挺英,霞蔚云蒸,华升精腾,
有芬芳气息喷涌,叫人嗅着,爱情油然生。
但你对这四种感官,既这样抚养滋息,
那你对于味觉,该是怎样的华筵盛席?
它们难道不想要客无散日,杯无空时?(莎士比亚,1994:388)

对维纳斯来说,五感之中只要有一感尚存,就足够她爱上阿都尼,而且人的感官足以看清他“内在的美”。莎士比亚将爱欲以五感的形式呈现,使内在的爱欲外化为身体感官的盛筵,最后提到的味觉明显指涉维纳斯梦寐以求的吻,即品尝阿都尼,该诗因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情人间的感官享受,把感觉置于爱情中的突出位置。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玄学派诗人的代表约翰·但恩(或译作多恩、邓恩、堂恩等)既写艳情诗也写虔诚的宗教抒情诗,在他的艳情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关于感官的描写,其中的感官与精神相对立,是肉体欲望的集中体现。例如,著名的《赠别:莫伤悲》(A Valediction:Forbidding Mourning)是但恩在出访法国之前写给他妻子的一首诗,其中他鄙弃仅仅依靠感官享受来维系感情的世俗爱情,转而歌颂恋人间“精纯”的灵魂之爱。该诗第4、5节中这样描述:

世俗恋人的乏味爱情
(其灵魂即感官)不能忍受
别离,因为别离使他们丧尽
那些构成爱情的元素。
而我们被一种爱炼得如此精纯——
自己竟然对它不知不觉——
更注重彼此间心灵的证印,
不沉迷于眼、唇、手的触接。(但恩,2005:92)

对世俗恋人来说,他们的灵魂只停留在感官,构成他们爱情的元素是感官带来的享受,一旦恋人分离,爱情就不复存在,而诗人所追求的则是两个灵魂的合为一体,不在乎感官的接触(如眼、唇和手),因此即使相隔遥远,灵魂仍然“并不分裂”。

然而,但恩在另一首《出神》(Ecstasy )中尽管同样肯定灵魂的重要性,认为它是爱情生长的元素,当两人恋爱时,“灵魂在那里谈判”,但是他也指出感官的享受同样不可抛弃,“为什么我们/要这么久这么远地背弃我们的身体?”(但恩,2005:97)他在该诗第65—72行中说:

同样,纯粹恋人的灵魂务必
下降到情感,和机能,
才可能让感官触及和感知,
否则就像伟大的王子躺在牢中。

那我们就回到我们的体内,那样
软弱之人就可以看到爱情的启示;
爱情的秘密确实在灵魂中成长,
然而肉体却是那载道的书籍。(但恩,2005:97—98)

诗中说到“灵魂务必/下降到情感,和机能”,可见在但恩眼中,灵魂高高在上,有其至高的地位,情感、机能和感官则处于低级位置,但是在爱情中感官享受却不可或缺,并且是“爱情的启示”。

这种注重身体感官经验的趋势在但恩的第19首哀歌《上床》(Going to Bed )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哀歌中的说话者恳求他的情人脱掉身上的衣服,他首先赞美他的眼睛看到的美色(情人的衣饰和身体),强调情人的美丽外表吸引“忙碌的愚夫们的目光”,然后“和谐的钟声”告诉我们就寝的时刻已经到来,在视觉和听觉感受之后紧接着涉及的是触觉,“请恩准我漫游的双手,让它们去走……我的手落在哪里,我的印就盖在哪里”,而且说话者继续诱惑说,只有完全充分地裸露,才能“品尝完满的欢乐”(但恩,2005:214)。而到最后,诗中的说话者告诉我们,在此期间他早已脱下衣服,已经赤身裸体。这首诗歌充分表现出男性赤裸裸的诱哄和勾引,以及在此过程中涉及的感官享受。除了嗅觉,其他四种感官都在诗中被明显提及,而在但恩刻意营造的艳情氛围中,读者不难想象气味尽管没有出现在诗人笔端,却必定存在于诗中描写的旖旎场面里。就像但恩第4首哀歌《香料》(The Perfume)中所写的,情人想尽办法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幽会,他身上的香味却将他出卖,“一股响亮的香味,在我进门时竟然/冲你父亲的鼻子大喊,因此我们被发现”(但恩,2005:165)。可见,约翰·但恩在诗歌中非常注重对五感的运用。

约翰·弥尔顿也同样把感官与肉体的欲望联系在一起,并且在叙述人的堕落时突出了其中一个原因,即人在堕落前受到了感官上的诱惑。在《失乐园》第九卷,弥尔顿描写亚当和夏娃的堕落,在卷首就提到清晨的香气,人类始祖出现在充满妙香的伊甸园内,夏娃向亚当要求分开劳作并且最终说服了他。当夏娃遇到伪装成蛇的撒旦时,是撒旦的谄谀之词首先打动了她,使得她跟着撒旦来到禁树旁。弥尔顿从五种感官的角度全面描述夏娃被诱惑、最终犯下原罪的过程:

他说完了。他那含有狡智的
言词,太容易进入她的心了。
她盯住果子出神,仅仅看,就够
吸引人了,还在她的耳朵里响着
他那巧妙的言词,充满着理由,
在她看来很有道理。那时节,
将近中午,那果子的香气激起
她难抑的食欲,摘食的欲念,
唆使她一双秀目渴望不止。(弥尔顿,1984:342)

在这一段中,我们可以发现夏娃之所以采食禁果,是因为她禁不住感官上的诱惑,撒旦狡智的言词进入她的耳朵,果子诱人的外表吸引着她的眼睛,还有果子的香气也刺激着她的鼻子和食欲,终于“她那性急的手,/就在这不幸的时刻伸出采果而食”(弥尔顿,1984:344)。撒旦的引诱计划之所以从夏娃入手,正是因为她比亚当更要轻信他人,而且在智力和体格上都要弱于亚当,撒旦评价亚当时说:“他那较高的智力、气力和勇敢/我要躲开,他那英雄的肢体/虽由泥土造成,却不可轻视。”(弥尔顿,1984:331)夏娃弱于亚当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她更容易被感官影响。

而在亚当也吃了禁果之后,他也堕落了,因此沉迷于感官的享受,他说:

夏娃啊,现在我看到你
精巧美妙的味觉和见识,二者
之中,我们宁要味觉,称道味觉。
因此,称赞归于你。你今天供给了
这么好的食品。我们因不吃美果
而失去很多快乐;食而不知真味。(弥尔顿,1984:352)

此处,亚当热情地称赞味觉,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可见,弥尔顿把感官诱惑列为人类始祖堕落的重要原因。对此,威廉·麦迪生评论道:“夏娃受诱开始于撒旦像蟾蜍一样蹲在她耳边灌输世俗之爱的语言,而亚当的诱惑则开始于他第一次见到夏娃,从而意识到他挡不住她投来的一瞥”(Madsen,1968:164)。夏娃最初的诱惑来自听觉,撒旦的谗言动摇了她的心智[2],而亚当的诱惑则源于视觉,夏娃的美貌占据他的视线,因而让他只听到妻子的声音,却听不到上帝的命令。但是,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除了视觉与听觉,人的所有五感都在促成人堕落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感官的神圣性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除了锡德尼、莎士比亚、但恩等人的爱情诗之外,还有一股重要的思想潮流,即赞颂上帝、探讨神学思想的宗教文学,前者歌颂世俗爱情,宣扬人的感官享受,而后者不信任感官,将其与人的肉体欲望相联系。然而,纵观16、17世纪的宗教诗人,他们同样也对感官作了大量讨论,只不过宗教诗中的感官与爱情诗的感官概念截然不同,宗教诗人将感官内在化、精神化,因而使得感官成为人的心灵与上帝沟通的神圣途径。这样的宗教文学传统可以追溯至圣·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第十卷中剖析他对上帝的爱,“但我爱你,究竟爱你什么?”(奥古斯丁,1996:190)他自己的回答是:

不是爱形貌的秀丽,暂时的声势,不是爱肉眼所好的光明璨烂,不是爱各种歌曲的优美旋律,不是爱花卉膏沐的芬芳,不是爱甘露乳蜜,不是爱双手所能拥抱的躯体。我爱我的天主,并非爱以上种种。我爱天主,是爱另一种光明、音乐、芬芳、饮食、拥抱,在我内心的光明、音乐、馨香、饮食、拥抱:他的光明照耀我心灵而不受空间的限制,他的音乐不随时间而消逝,他的芬芳不随气息而散失,他的饮食不因吞啖而减少,他的拥抱不因久长而松弛。我爱我的天主,就是爱这一切。(奥古斯丁,1996:190)

在这一段落中,奥古斯丁描写了两种感官模式。第一种是外在的、现实的感官体验,这就是他所批判的、需要避免的感官诱惑,它无法让人接近上帝,反而让人与上帝的距离越来越远。而第二种模式则是内在的、抽象的另一类感官体验,它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也更加精神化,因而可以让人感知到上帝的神秘所在。奥古斯丁的这一思想为后期许多宗教作品中的五感主题奠定了基础。14世纪英国一首简洁有力的数字小诗《数字箴言(二)》(Number Maxims Ⅱ)点明五感在宗教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谨遵‘十’,远离‘七’/管好‘五’,天国至”(Robbins,1955:80)。其中“十”指的是基督教的十诫,“七”指代基督教七宗罪,而“五”则是人的五种感官。该诗用简单数字形象地道出基督徒生活中最基本的法则,即严格遵守十条戒律,远离罪恶,并且控制好自己的五种感官。感官介于德行和欲望之间,既有诱惑的一面,把人引向欲望和罪恶,也有内省的一面,把人引向内心,感知神秘的上帝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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