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腻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子,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语丝》第四期(1924年12月8日)。
本篇与《影的告别》作于同日。这天鲁迅在致李秉中信中说:“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一年后鲁迅在《我的“籍”和“系”》一文中写道:“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将要呕哕似的恶心。”
鲁迅在这年4月购得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一书,并于9月22日开始翻译此书。在作本篇两天后鲁迅在《译〈苦闷的象征〉后三日序》中介绍该书的主旨时说:“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因为这于我有翻译的必要,我便于前天开手了。”可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