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二

沙门空海 作者:[日] 渡边照宏,[日] 宫坂宥胜 著;李庆保 译


序言二

空海(774—835)作为中日交流的“友好象征”,他的名字,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许多人甚至熟悉他的“弘法大师”谥号。古都西安的青龙寺不但是中国密宗的祖庭,也因为空海而成为了日本真言宗的祖庭。1982年中日两国合作,在空海当年师事惠果大师并最终得到印可的青龙寺旧址上树立起“空海纪念碑”,并于1984年复原重建了青龙寺,寺内还建立了“惠果空海纪念堂”。另一个让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景仰空海的原因是他的那部文学理论著作《文镜秘府论》,书中的许多记述为我们保留下原本以为永远遗失的古代文学理论资料,填补了中国文学史由六朝到唐朝的一段空白。其他的事情,非佛教相关人士恐怕就难以更深入地了解了,对我们而言,伟大的空海毕竟是一个古代的外国人。

现代的日本,说起弘法大师空海,人们首先想到的恐怕是那位为天皇和贵族举行加持祈祷的日本真言宗的开创者,后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上了神坛,成为了一位在神坛上接受人们信仰的神。他的传记据说有数百种,其身影和事迹很早就被编成了传说故事,广为流传,在十二世纪中叶成书的日本古代规模最大的说话集《今昔物语集》以及其后的十几部重要说话集中就保留了许多这类传说故事。传记作者说,日本人感觉上认为,空海其实没有死,而是活在这些流传至今的传说故事中。民众对空海的信仰从大师信仰演变成为了信仰大师依然活着,这种情况在日本有一个专门的词是“入定信仰”,空海崇高的宗教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也许是这种神化的强大作用,在数不清的传说故事中,空海的形象既鲜明生动又难辨真假,作为历史人物的空海这个人、传说故事中的空海这个形象,以及作为神坛上的空海这个神,这三个层面是混合在一起的,共同诠释着空海的伟大。这种认识代表着长期以来日本人习以为常的空海认识。

渡边照宏、宫坂宥胜著《沙门空海》出版于1967年的筑摩丛书,到1993年已经再版了18次,是关于空海的学术专著,也是一部空海传记,如此学术性的著作不断再版,当然不会是满纸渗透着学究式的枯燥,必定是趣味横生,令人捧读而欲罢不能,这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畅销书。作者开启本书著述的机缘就是对围绕空海的这种神人不分的混合神话不满足,作者的初衷明确地指向作为普通人的空海的真实形象,希望松绑“神格”,恢复空海的“人格”,以此促进对空海著作的理解,认识真正的“人间空海”;弄懂真言密教的教理,不能把真言宗当成巫术性质的佛教来理解;作者还认为,神化空海导致对他的社会文化活动的评价不正确、不全面。作者提出要从三个方面对空海进行重新评价。

第一,密教体现了印度佛教史重要的最后发展形态,出现在中国大乘佛教发展的最后阶段,因此它也体现了大乘佛教的终极形态,空海的真言密教至少代表着这种大趋势。

第二,密教是印度所有佛教的综合产物,是一个采取综合性立场的普遍主义教派。空海的密教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特性,才成为日本佛教史的关键源头之一,日本特色的镰仓佛教就是从平安时代以后的真言密宗教学体系的分化中产生的,所以绕开空海和密教就没有办法讨论佛教的日本本土化问题。

第三,宗教之外,空海的文化地位和贡献也没有得到正确认识和充分评价。

最早提出寻找“人间空海”的主张,看到客观地研究历史人物空海对佛教自身、对日本文化整体的重要意义,这是作为该传记式研究专著作者的最自豪的事情;框架完整的布局和细致有趣的叙述论证,引导读者快乐地阅读,读者可能恍惚间感到专程访问了仍然往来于中日间的活生生的空海。

空海生于四国的赞岐(即现在的香川县善通寺市)的一个贵族之家,15岁就随伯父进京,18岁入大学,学习中国的学问,因为有志于修行佛教而退学,24岁写出了论述儒释道优劣,主张佛教为高的《三教指归》,在31岁随遣唐使入唐前,在四国、土佐、奈良等地游学佛寺,其间在奈良的久米寺读到《大日经》,倾心密教,空海到唐朝长安后即到青龙寺,应该和早期这些对密教的学习了解有关。空海804年渡唐,805年5月至12月在长安的青龙寺师事惠果大师,从惠果受灌顶,得秘法。12月惠果圆寂,空海即于806年3月带着能收集到的经书法具等等,搭乘使节船只回国,10月抵达日本。按照日本那时候的规矩来说,空海应该留学20年才能回国,对于其“违规”提前回国,有人认为是留学资金困难,也有人认为是他意识到年龄越来越大,空海自己解释是惠果希望他回国弘教,等等。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密教是佛教各宗最后最新的一宗,而空海得到了继承衣钵的认可,那么他还有比回国更好的选择吗?空海回国后,36岁那年入住京都的高雄山寺,得到嵯峨天皇的护持,发展真言宗,结交天台宗的最澄,为最澄及其弟子灌顶。816年开辟高野山,823年获赐东寺为真言宗总道场,从此建立真言宗教团组织,确立真言宗教学体系。空海在弘扬真言宗的过程中,建立寺庙,开设道场,还开办学校,充分显示出宗教家和社会活动家的杰出才能。空海多才多艺,著述丰富,有《空海全集》传世;他被称作是日本的书圣,有真迹流传;他不但有佛教著述,还有许多文学著述,《性灵集》是古典文学名著,《文镜秘府论》不仅影响了日本,也可以看作是一千一百多年后对中国文化的珍贵回馈,帮助现代中国保留了一段我们自己已经遗失的文学历史。

《沙门空海》出版已经近半个世纪了,今天仍然不断再版,受到日本读者喜爱,原因可以列举不少。比如书中详细的人生事迹引人入胜,叙事论述的笔调自然亲切,对密宗教理及思想特质做出了简明、清晰、严密的阐释等,但是最关键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对“人间空海”——即作为人的空海的执着探寻。他为我们做出了示范,告诉人们今天应该怎么对待因为伟大贡献而被神化的历史人物,告诉我们把伟大的人当作人看待才是对他价值的真正尊重。

中国读者读到此书,第一次知道了空海在其家乡的样子,肯定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也许我们阅读过这本传记后会不由自主地想,人和人的交流过程有时候需要经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前空海来到了中国,见到了中国,从那时起一千年后,我们才见到了活跃在家乡的空海,随着空海见到了当年的日本。读到空海留学青龙寺,我们会不解,矢志佛教又酷爱文学的大才子空海为什么没有见到闻名日本的好佛大诗人白居易呢?他们的住处离得不远啊。也许我们还会不禁想到,今天的“友好使者”空海当初冒死破浪来到大唐中国,是奔着先进文明来的,他想到过“友好”使命吗?恐怕没有想过吧。从历史来看,交流创造历史,应该是常态;友好是交流的美化理想状态,有时也许不过是一时的心情,随风而动。这本书人情味丰富,可能会引发浮想联翩以至于信马由缰的胡思乱想。不过,我敢肯定,翻看《文镜秘府论》,想一想自己国家的一段文学历史,居然是靠外国人的记录才得以意外地保留下来,我们不难醒悟到,国与国之间当然是友好为上,但是不断交流才更重要,因为交流都是互惠的。

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孔繁志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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