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舅舅
我舅舅是一个大胖子。
从我有印象的时候起,他的身宽就比一般人宽一倍,颈项后面有几层肉堆。夏天,他非常怕热,总是不停地摇着芭蕉扇。他喜欢小孩,特别喜欢我。我父亲去世早,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没有人带我出去玩,也很少有人给我买什么玩具。但只要一回到外婆家,情况就不一样了。胖舅舅对我的愿望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是送我蝴蝶风筝,就是带我到科甲巷去买关刀或宝剑。关刀和宝剑都是木头做的,但涂上银粉就像真的一样。胖舅舅经常带我上公园,赶花会,或是逛城隍庙。当他走累了坐下来慢慢喝酒的时候,我就可以喝一碗糖豆花或吃薛涛干。他喝完酒总要叮咛:“回去不要对舅母说。”我也极愿为他保密。长期以来,我形成这样一个概念:舅舅最爱外甥,也应该是个胖子。似乎不是胖子,连做舅舅的“资格”也会丧失。
胖舅舅有两个爱好,除了喝酒,就是下象棋。只要有空,他就把棋盘摆好,找人来对战。我很不愿他下棋,因为他下棋就不能带我出去玩。于是在他身边捣乱,有时候横起来就干脆闹个“地震”,把棋盘给他掀翻。尽管这样,胖舅舅并不生气,也没有骂过我。他总是笑嘻嘻地把我拉到他怀里说:“来,我教你,下棋好耍得很!”我没有办法,先是赌气不说话,但慢慢就认识了棋子儿,知道了“马走斜角,象飞田”之类的知识。
这样,我对下象棋产生了兴趣。
我常拉着胖舅舅陪我下棋。他并不嫌弃,总是兴致勃勃地边下边教我。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走不了几步,我的“将”就被吃掉了。但我从小好胜,只愿赢不服输。连输几次,坐不住了,脸也红了,非下赢不放他走。但最后,往往出现奇迹:我用重重炮或连环马,胖舅舅简直招架不住,节节败退,直到我大获全胜。这时,他如获“大赦”似的笑着说:“你赢了!你赢了!”我忙跑到外婆那儿去报告战绩,外婆笑眯眯地称赞说:“乖,长进了,把舅舅都下赢了!”
我为这个“重大胜利”飘飘然了许多年。
我一年年长大,以后参加学生运动,兴趣转到读书上面,很少再下象棋。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胖舅舅去世了,我感到非常难过。不久,我也当舅舅了。我也喜欢自己的外甥,带他们玩,给他们变戏法。有一天,我姐姐到学校去接儿子,学校老师居然问:“孩子的舅舅是不是在杂技团工作?”原来外甥经常在学校宣传舅舅,说舅舅“什么都会变”,以致老师产生误解。几个外甥喜欢我,我很高兴。只是我觉得自己不很胖,不完全像个舅舅。
历史往往有重演的时候。我教外甥下象棋,同样是先教他认棋子儿,每个子儿该怎样走。外甥下象棋的兴趣和我当年一样,一见我就拉着不放。他当然下不赢我,我只要几步棋就可以把他的“帅”置于死地。没想到他也好胜,只愿赢不服输。如果连输几次,不但不准我走,有时还借故和观战的人争吵,怪别人不该帮我,放声大哭。怎么办呢?我不能为下棋花过多的时间,只好甘拜下风,马、车、炮都送给他吃掉,彻底投降。这时,他也像我小时候那样高兴地叫着:“我赢了!我赢了!”
我很高兴,如释重负,赶忙去做别的事。
也就在这时候,我恍然悟出十几年前自己是怎样下赢胖舅舅的。小时候的事情,想起来总觉得好笑。一个人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自己是很不容易的。胖舅舅明明是嫌烦,有意让我,而自己反觉得比他行,把这当成骄傲的资本。这实在值得警惕。
胖舅舅离开人世已经三十多年。我现在也已年过半百,身体发胖,取得了做舅舅的“资格”。但我至今仍怀念我的胖舅舅,感谢他对我的爱,给我寂寞的童年增添了欢乐。想起他必然又联想到下象棋,它让我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如果胖舅舅知道我有这点认识,他一定很高兴。
1981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