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君特·格拉斯当年自曝曾效力党卫军,世界文坛一片哀叹,有作家直言,格拉斯的忏悔来得“有点晚了”,标志着“一个道德权威的终结”。另一位有着同样道德地位的大师米兰·昆德拉亦曾被摆在了道德的审判席上——他被指曾向当局告密,导致同学获刑二十二年。和格拉斯的坦白不同,昆德拉否认了这一指控,称这是学院和周刊对“作者的谋杀”。
兹事体大,深谙虚无与荒谬的昆德拉,写下过“不可承受之轻”的昆德拉,这回严格地区别了孰轻孰重。对于他这个级别的人物,“黄赌毒”不是污点,古怪暴戾也不是污点,写得差了点,可能也都不会被算成污点,而牵扯上与极权合作构陷无辜,就是“谋杀”性质的大是非了。由此,马尔克斯、帕慕克、戈迪默和库切,以及罗斯、拉什迪、达尼埃尔、戈伊蒂索洛和富恩特斯等,四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与十一位世界级作家,联合发表声明,抗议捷克媒体。这份声援,不啻于授给了数度与诺奖擦肩而过的昆德拉一份别样意义上的褒赏,而且评奖团阵容豪华,盖过了瑞典文学院的那群老先生。
几年前有部电影《窃听风暴》,获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讲的是东德,大约上世纪80年代,一段虚构的柏林墙倒塌前的故事。影片充斥着一些我们并不陌生的术语和政治逻辑。相对于片子以整个冷战时期为背景的内在叙事野心,它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必要的恢宏,让人感觉不过是在讲一个集权小工厂里的斗争。在我看来,影片中那位政府的部长,也就是我们车间主任的派头。这部片子失分的关键,还在于那位男主人公,他的角色是位诗人,但他显然缺乏诗人的气质。看片子的时候,因为路数基本相同,我不由得总拿另一位现实中的人物来与之替换,那就是米兰·昆德拉。尽管已经年逾八旬,但昆德拉总给人一种中年大师的感觉,风度翩翩,俨然一位荧幕上的漂亮人物,所以用他来混淆片子中扮相平平的那位诗人,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整部片子令我着迷的是,画面中的东德人民似乎过得还不错:整洁并且宽敞的房间,有烛台,有壁炉,有油画,并且当然还有洗澡间;体面的装束,大衣,长裙,质地优良的围巾;优雅的舞台;还算不错的公园……尤其是,似乎人人都彬彬有礼。审问是彬彬有礼的(当然也是种残酷),反驳是彬彬有礼的(完全跟大义凛然无关)。整部片子里几乎没有争吵,即使妻子明目张胆地背叛了丈夫,即使影片一目了然地是在表达沉痛的挣扎。最令人惊讶的是,漂亮的女主人公(她像我认识的某位女诗人)被释放回来后,面对蠢蠢欲动的诗人丈夫,神色平静,按兵不动地说:“别碰我,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这句话在我听来,有力极了。她在这里拒绝的那个“动”,可能是指向肉体的亲昵,也可能是指向一通老拳,更可能是指向对于她个人肉体乃至精神的侵扰。总之,对于此刻的她而言,都是一种不愿接受的暴力。对此,她表示拒绝,即便此时的“动”,在我们看来,天经地义,算是件抚慰身心、抒发情感的好事。而她,天经地义,给出的理由何其充分——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处理这种冲突,我们更习惯的文艺场景,或者是——遭难而归,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起来,以此彰显遭难的残酷与“人性的激昂”。
可偏偏东德妇女没这么做。
这部电影我打七十分,而这七十分,完全来自“教养”这两个字,这部片子是以它的教养打动了我,以“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这个口实打动了我。电影里面那个特工的样子同样着实令人喜爱,完全不同于我们文艺作品中专政机关的铁血人物形象,非但不高大威猛,相反,还有点羞涩脆弱。片子看完唯一的感触是:如果避免不了对于自己肉体乃至精神的侵扰,那就让我们期待面临的是一种有教养的侵扰吧。譬如,如果哪一天我的生活被人破门而入,那么我唯一祈求的将是,门外的大汉们能够以一种相对温和的口吻对我说:请你——让我们搜查。如果我还可以拒绝,最好让我用如此的理由就能说服他们——别碰我,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回到昆德拉面临的指控,我不禁眼热,无论如何,他遭遇的,不过是这样的一种语言风格:捷克媒体如是批评——昆德拉“是位好作家,但是我对他的人性不抱幻想”。而旅居法国的昆德拉,罕见地打破不接受媒体采访的习惯,开口澄清道:“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我从来没有替秘密警察干过活。”他的这个回答同样令人羡慕,语式和逻辑与电影中那句“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如出一辙。他说“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这个理由实在是太体面了。不是吗?不大像我们动辄扯上生殖系统的唇枪舌剑。于是,大师团的声援也显得派头十足,他们严肃地声明——正在进行的诽谤行动意在败坏米兰·昆德拉的声望。
那么,亲爱的们,我们做到天天洗澡了吗?
2013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