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3封
暂时被拉离书桌的沈从文
写信时间：1967年2月2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夺权到处在进行
小弟、之佩：
久不得你们信，妈妈极想念小红红。寄来东西想已收到，若要别的什么，可写信来告知。大哥已从延安回来，这么走一趟，虽相当辛苦，却真是种极好教育，因为见许多，听许多，特别是经过几个省份，接触的农村老乡多，彼此交谈有意义，懂许多事。也有半途退回的，更是一种教育。大精神很好，谈了大半天，第二天是礼拜一，就上工了。事实上大致还得写总结，和到其他学校看看大字报，因为近两个月变化大。全国各处都在搞夺权，北京自不例外。妈妈机关也在进行这个复杂工作，我们馆里也在搞，在过程中“保”字号且有忽然变得格外左的。是一种新的花招。争得相当激烈，还将有一个较长时期多次反复才会告一段落的。妈妈办公处上月被外来单位占据，赶出到一民房办公。近日来那些外来人被加压力成为“不受欢迎”的，分别走了，机关才又迁回大楼。近来终日大小会连续开，权是夺了，如何行使，还是问题。文化部萧望东统战部李维汉等等许许多多头头均坐卡车挂牌子游了街
，近军委已下令正式禁止，许多人或可免去此种冲击。形势变化快，前不多久参加检阅的陶铸、刘志坚均已下马。穆欣、唐平铸、胡痴也被号以“小三角”而下马。贺老总正式点了名，朱总也有大标语（光明报、人民报、解放军报），薄一波、罗瑞卿已死去，又传邓、陶也死去。陈云也有大标语，吕正操因铁路员工罢工而下马。王任重、刘澜涛似均已上过街。受“经济主义”来到北京的各种职工，已约百万人，近日在陆续返回。但新来的还是大有其人。不少人都带了几百元人民币，争购日用品，因此百货大楼三楼出售手表等特种物资的，已由红卫兵把守，不再出售，东安市场东西也多入库。且有用大卡车把这种捣乱分子连同所购东东西西游街示众的，实在大快人心。
夺权是一个相当复杂问题，到处在进行，到处遇到新的不同问题。有些单位一面工作一面即整风，可知“夺”为大势所趋，容易办，如何行使新的权，使之效率高，不简单。所以要一面整顿思想。
今年过年不放假，凡事照常，十分好。我们每天学毛选和政策文件，劳动照常，天气过冷，室外打扫园子已不常进行，只收拾茅房。我每天均步行去天安门，脚已好，心脏不大好。
大字报称张百发、时传祥均属“工贼”，为捍卫团头头。各处斗争过，有一回被点名为“假共”。除二人外，还有庄则栋，则出人意外。王铁人、张洪池均有大字报上街。高干子女被捕的不少，多和纠查队、捍卫团、联合行动委员会有关。“荣复军”组织在京占据中医院，派了上千人武装合围，才把头头捉捕。已正式指明为反革命组织。杭州且占夺了省市公安局，由解放军包围，才解决。
妈妈开会忙，人又瘦了些，精神还很好。我因心脏不大好，医生叫休息一星期，还是半年来初初看病，初初休息的。生活若不有新的大变化，大致还能支持下去。
从
二月二日
写信时间：1967年3月25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夺权反复多纠纷多
虎虎、之佩：
得近信得知一部分红红情形。婆婆、大伯、姑姑均充满兴趣，希望常有信谈谈，特别是婆婆，想要知道孙女宝贝一切。你们日常生活也想知道知道。大伯为买了些小儿画，已另外寄来。这里无什么新出版的，将来或去小黑妮家庆庆家收罗收罗，抄抄两个小家，也许尚可得到些果实。咳嗽川贝母粉冲糖水吃好，虎虎可试试看，有效验。
北京已快到“绿遍郊原”时，炉子尚未撤去。夺权反复多，纠纷多。因为有些事从感情出发，用“原则”来代感情，将有一个较长学习过程，或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也说不定。机关工厂不比学校，学校问题或许“易放易收”，机关工厂情形比较杂，不大能放，放了也不易收。学校中听说已解放了许多教书的，停止强迫劳动等等。即当权派中党委，也有半解放听之在群众中看看听听的，准备下一阶段斗批改。照这样子，则斗批改亦可望如过去整风方式进行，讲道理，谈事实，正常进行各事，也比较解决问题。因为即夺权，也不会让同学去作教授，事实上教不了。机关情形不相同，有些人“幻想”可能比较大，而“能力”却又比较小。有些“权”和“能”是一件事，有了权也就有能，如许许多多主任、处、科长。有些事又非有真正工作能力经验本事不可，不是什么人都拿得起来。因此不免复杂一些，也麻烦得多。或正在上面商讨，商讨中可能会有斗争，有较激烈的“路线”、“方向”、“方法”、“策略”之争，过一些时间，必可明白一部分。各机构什么战斗组必改变，以原来科处为单位，将来监督业务大致即由各科处推派代表，并说明只监督，不接收执行，且不许设全国性的，不许……
经过这一年的动乱，“大串联”决定是不再进行了，因为副作用大。夺权限于“监督”，也正式提出。到一定时候，将恢复党组活动，因为领导工作不能没有党。“黑帮”范围必缩小到真正“一小撮人”身上，才符合事实。但是平时本来十分老实怕事，又无争权夺位野心的老年高级知识分子，将怎么办，还不明白。
原本听说除党内当权派，外即知分是主要打击对象。自从刘、邓、朱、贺、彭、杨、陆、罗事半公开或公开化后，“三家村”中吴晗也成了小脚色，各部长也无什斗头，吸引不起群众注意。教授专家权威相形之下，自然更不足道了。所以到分别斗批改时，或不至于去年那么兴奋，人数范围将缩小，不可能扩大。另外说，即大家都相当疲累了，工作已搁得太久，一般工作人员已发现一种散漫自由对工作消极情绪，再搞一年下去，许多方面损失将更显著。政治方面也不能有效提高，生产方面损失则极其显著。大标语彼此攻讦无个了时，使得一般人对领导各部门头头失去信心……至少是方法得改变改变，不能长此下去！有些工作经这么一搞，可能得有一二年才能回复正常工作。文化部门有大量人闲着，也不知如何改造，即可望于一二年内回复到演戏作画本业上。还有研究“洋”、“古”的，如何办？学校教这个的，要不要？要又如何办，不要又如何办？这些问题，凡事大致至早也得在今年秋后才可望知道一点眉目。试就北京方面熟人算一算，六十以上占大多数，真正得用的也已经剩不了多少人。是人太少不是过多，事实上即完全留用，许多研究中空白点也并未填补得了！并非人太多，更并非占的地位太重要，或权过大。……而且高知中如吴晗等有政治野心的实不多。……至于思想落后，自然是一种事实。
妈妈依旧忙些，不是开会，即出外串联看大字报，也出外卖报。至于刊物，将来是否存在，如何办，中、老作家在这次运动中大多成了冲击对象，年青的如何接手，大是问题。或许有一个较长时期停顿，文学比绘画难对付。大多数文学书都已不许出售，年青人以亿计无书可读，问题如何解决，还不知道。
我仍照常。妈妈和我这一年中境遇虽不相同，却同样已在风浪中显得老了好些。每次上街，已很少遇到像我这么满头白发的人。目前走路虽还得力，消化力还正常，但心脏总是长痛，一恶化，即将完事。出门已经几次头眩，脑血管迟早会出问题，若再遇较大冲击，必然即完事。
虎虎工作因迁厂而停顿，有回来看看机会没有？若因事回来，不妨带红红来，搁到这里和婆婆住住，有姑姑可以照料，也有同伴小女孩子同玩。黑妮、小庆庆都长大了许多，过二三年，即成小姑娘了。北京大街上和一切机关，还是大字报占领一切墙壁。天安门除人大会堂和博物馆不许贴，此外看台和两侧广墙及地面，是标语大字报海洋。几天来占压倒一切的是“打倒谭震林”。五一过劳动节，是否和往年一样，使得天安门干干净净，还是听其如当前那么到处是大字报，还不得而知。一切似在慢慢回复一种理性秩序，许多人过去被没收的东西在退还。永玉一自行车，也开始退还，至于书籍、手表、照相机，则还在代管中。画册一部分也许已被焚毁。其实这都还是小事，将来处分不算是什么“三反分子”或“右派”，才真是万幸！
内江出糖，地方又出广柑，根据我们近几月经验，用桔子皮切成细丝，把它煮漂四五次，去尽苦水，再煮烂后，再加白糖煮（内中加点点盐，不要多），到后即成桔皮酱，涂面包馒头都极好（也能治咳嗽），虎虎小时即是欣赏者，你们原料方便，不妨试煮点给红红吃。照我们经验，相当省事，省费，比买的罐头好。我们已作过五六罐，也还可以加点点有酸味的果子，如酸梨子等。之佩吃辣子有了进步吗？买得出辣椒末，或试为寄半斤来。我们靠一瓶牛角椒（几年吃不掉的）慢慢的加在菜蔬中，居然快吃完了。今年这里能经常买柿子青椒，干红椒不上市。各种果蔬甚多，只不能吃牛肉，可能内蒙古来源暂时断绝。水果多而不贵。
上街的挤车的和我年纪上下的已极稀少，真是一种警告。运动完后不“免职”也得研究研究，是否应当请求“退职”。事实上工具书多已处理，稿件不没收也已自作处理，即受鼓励再来写什么，看来也鼓不起勇气再动笔了。妈妈工作即不出岔子，看情形至多二三年也会要受编遣，在“解职”、“退职”、“退休”诸名词中择一而行。这都是从好处设想。也可能会出现新事情。若从可能坏处设想，则也许我还有受大冲击之时……一切只能听之任之。一切望放心。
三月廿五
写信时间：1967年5月11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王府井还是大字报海洋
之佩：
得见寄来些当地小报刊，可以大略明白一些事情。昨天妈妈回来，说四川事或有新的变动，大头目似乎已正式宣布职务取消，党和军的权力同时取消，另换新人，自然是件大事。是否还有抗拒以至于煽动“保”字号变相抗拒，或在最后不择手段来一次反扑报复，事情都是可能的。古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情况是十分复杂！十多年的根子，不为不深，所以凡事不要粗心大意，以为一有中央支持，即可一帆风顺！来信告告小弟一天做些什么事情，是我们亟于想知道的，还搞不搞业务？勤务员一天作些什么事？三天前，大和妈到陆喇嘛家谈了一小时，才多明白些信上不曾说起，大致是章同事回来复述的。妈妈还是有各种业务性的忙，挤在大卡车，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一去即半天，摇摇晃晃一二小时，总不免会要腰痛一二天。体力超支，所以见她的人总说瘦了许多，精神还极旺，办公室搞清洁，几几乎是包干下来了。年青人多马虎而懒，能说而不善于动手。王府井还是大字报海洋，以反刘、邓路线为重点。一般多抄来抄去，少新内容。听说《人民日报》和《红旗》，将组织卅多战将如写“九评”方式，陆续刊出一系列文章，一定有比较有分有量的，起压倒作用的。纪念文艺座谈，也是文章多，有特点、有分量的不多。将来报刊文章或许会有这个趋势，量多，提高比较难。大街头大字报对陈老总、叶剑英的似不少，虽有总理（或戚本禹说？）一再说过外交部不能妨碍外事，还是老揪住不放。谭震林也是大标语最常见的姓名。此外，部或副部长级、院校长或党委书记级，万人大会事似还在不断举行。一隔行，便不明白情形内容了。机关夺权一般情况是分成两派，有的又各引外援，外援一多，即不易好好开会，争辩若不能解决，最后便易由挨、挤、推、攘，进而为武斗。斗有大小，闻儿童医院和市政机关即各死五六人。有个什么机关还有上千人斗，伤必不少。大学这方面训练好些，但办公室的打、砸、抢、夺还是经常发生，无从防止。大民主总得从一个较长时期中训练才可望取得进展。（因为这是个伟大企图，本来又无个底子，无可避免。）一切活动公开来搞，还是合理的，正常的。但是也有趋势搞秘密破坏的，发展下去，不怎么好。江青不久谈话，主张“联动”公开，捉了的小头头均放释，即是此意。又在军委扩大会议上讲话，末后特别提起“教育子女”问题，的确是个大问题，话特别针对到军委而说（大将元帅等等），可知其中必不止说贺龙、陈毅、叶剑英……子女，因为凡是知道点内部事情，和联动的联系，或和运动的操纵指使，都有一定关系。有的大人且作了参谋，就更不好办了。其次是“大联合”、“三结合”，日来报刊重点宣传，提法十分好，十分重要。原则是从实事求是来的。一到付诸实行，即有种种不同阻碍，大机关有此现象，小至于百十人机关，也同样遇到相同现象。可能中央文革也感到为难。凡事易放而难收，正和工作易毁而难成一样。
我血压还在二百，易眩晕，已止住。医生还是要我白天也睡二三时以为好。因为同时心脏也不好，一并发，即报废了。每次去医院必从百货大楼前过身，总是见大几万人各处走动看大字报，特别是看漫画，兴趣十分浓厚。一部分像是外来人，一部分是不上工的职员学生或小市民，有什么新传单，即一涌而进，争夺激烈。许多人多像是无所事事，不知作什么好，看来令人忧虑。上万的路人，极少有人在路上看报纸社论。事实上很多大致看不懂报纸社论，不明白重要性。我心中总不免怀有一点杞忧。一种深刻的杞忧。同时也可以说是不必要的杞忧。得想办法正面教育。首都有此现象，省市更可知。因为我们知道事情很少，而且多是表面的，皮毛的，非本质的。例如比较熟习的文学创作方面，旧有的作家几几乎在扫荡情形全垮下了，将来除去旧领导外，自然还得留下部分年事较轻的，照主席指示下乡下厂，搞三五年看。主要还是得靠如何培养新生力量。林副提到军中文艺新创作班子得“三过硬”。提法扼要、具体。其中最困难处，即“技术过硬”。说来简单，其实不然。正如搞《沙家浜》，能如汪叔叔笔下精彩，那里是从二三年中训练班可以解决？那里是一般训练方法即可解决？主席也说起过，“习文学的不会写小说”。因为他不明白大学校里教员、主任和教授，很多写小文章也不成。大多数也不会写小说。（有很多写篇像样文章还不可望！）还有各省作协的负责指导写作的人，也多不会写小说，或很少写过几篇又有思想、又有文笔、可以示范的小说。一般情形是基本功没有作对，所以过去以一省之大，三五千万人之多，一年出个短篇选集也不易见精彩，这情形是够严重了。多近于用温室育苗，作新作家不用打乒乓球的淘汰制，稍露苗头，即抬举过高，期望过大。而且学习面极窄，四川学沙汀，山西学赵树理，湖南学周立波，取法乎中，斯得其下，这那会出人材？因此全国一年搞一个短篇选集，看来还有许多不免凑数。一般缺点是既不会写人，又不善写事，更不知如何写有特殊性风景背景。其实也即是思想不过关。基本功没有作够，学习方法有问题！不正视这点，针对问题求解决，将来不可免还是得走一大段弯路，费时，费力，并不能得到预期效果。我说的是短篇小说，这方面我似乎还有发言权。可惜我心脏受了较大限制，不然一定请下乡，或即回来家乡住一年，一月试写一个，一年时间内会至少写得出十个一切都新的样板短篇。到目前为止，这一环成就，是最弱最弱的一环。照《人民文学》过去的鼓励方法，是永远产生不了真正新作品的。学校则改来改去，也决不会从中文系产生起码作家，先生还得再学习，才有资格作先生改卷子！
五月十一日
写信时间：1967年5月15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社会变化大，个人渺小不足道
小弟、之佩：
得红红相，小而胖，若在四川久，将来若成矮而胖，就得做父母多费些心事了。妈妈寄来两双鞋，一定逗她欢喜，可能稍小了些。四川出小草鞋，麻编的，正和小斗笠一样，本地风光，好看，又不贵，也不突出，值得在市集上注注意。昨妈妈又还到小庆庆处拿了些衣服来，有的或要到四岁穿。总之，务必记住不必再为她缝什么新衣，这里有的是供应品旧衣，可能直到七八岁时还可从他们用旧的得到合身的衣物和玩具，麻烦的是小儿书，新出的不多，旧的又不好，看来恐得一年以后，出版方面方能考虑到这一亿儿童的事。中小儿童青年目下也无书可看，事实上大学生也有相同情形。《保卫延安》、《红日》、《林海雪原》、《红旗谱》、《青春之歌》、《三家巷》、《暴风骤雨》多已被否定成毒草，都不上市，也不出借。翻译书也不出卖。《红岩》听说要改。《沙家浜》和《红岩》（戏改名《山城旭日》）原来均由汪叔叔执笔，经江青改，到目前已肯定是革命样板新戏，成功的戏，虽然报上不见汪叔叔名字，事实上他出的心力最多，我似乎也或多或少分有了一点儿光荣。过去他在北京市文联，工作了多年，老舍不认识他的长处，搞事务性多，长处难发挥，极可惜。现在搞戏改，可搞对了。若“趁热铁打钉”，必然还可希望再写出三五个好戏！还可能会写得出更合理想的新作。
妈妈还是相当忙，会也多，出门看大字报也多，总是把工作拿回家来继续做。人瘦精神好，但校对用心多，已常感到累。我血压不稳定，高到二百时，头即沉重，躺下十来天又较平下来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目前还在运动中，不能提“退休”“退职”。长此照医院建议休息，也不是办法。所以最近拟请不再拿薪水，或领后即刻全部缴还，比较心安。将来如何，再听听上面解决。必有个总解决，又有个分别对待。照今早广播提到的说来，此后像我们这种旧知识分子，大致不可能如过去工作，不是“解职”，即是“退休”，或另调工作。我看来除整理文物资料工作，或改稿件，已无什么适当工作可做。或许留在原单位作作勤杂工，也有可能。那倒是不坏，因为近一年已摸熟了一套搞清洁工作诀窍，作来相当顺手，效率虽不怎么高，但凡事细心耐烦，慢慢的作去，是会把工作搞好或比较好的。能这么办也并不有什么不好，因为凡事总要人作，一切均属于为人民服务。即在陈列室作作看护员，也就不坏！特别是不能用脑子处理原来业务以后，劳动力又不强，作点这类工作，还是比较合符实际的。社会变化大，个人渺小如虫豸，不足道。但是也许一切估计都不是明天事实，因为这十多年我毫无什么权势野心，也不计较名利，学的全是馆中基本功，和“三家村”毫无关系，和旧中宣部也无关系。只是过分热心想作事，无原则热心处，不可免会犯各种错误，加之过去文艺思想是错误的，不革命的，不可免应受严肃的批判，和自我检查批判。只有加强学习，改正观点，才可望不至于错中加错。看看近一年文化大革命提出的新问题，及万千头面人物种种严重问题，就可以进一步明白，旧知识分子大多数已近于“历史沉滓”，消灭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即永玉等四十来岁的人，若不加强改造，也是毫无前途的。因为即以近一年运动看，已经出现了万千青壮英雄干才！工作能力组织能力都不是老一代所能及的。
五月十五
写信时间：1967年6月1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天安门前经常有几万人在活动
之佩：
虎虎来到后，过两天即回来看看，我们高兴可想而知。内中说到的故事经过种种，说你当虎虎等在会上被宣布为“反革命”时，你竟能坚持不曾下泪，我们对你感到钦佩，能坚持真理，有信心，也有勇气承担不幸；特别是想到虎虎等被捉去以后，你带着红红过那廿天，是不容易的事！是应当向你表示钦敬以外深深感谢的。他在此曾见小平夫妇、二姨等，并和大哥、凌宏等到二姨家吃了次饭。也和大哥交换了一些消息见闻。听闻四川一再出事故，特别是最近成都事件，传闻动员人数以万计，而武斗中且大有伤亡，因此我们远远的总为四川事担一分心。还担心到斗争复杂曲折中，自贡也会有反复。传闻新近入川支援的学生相当多，不知是否可信？北京已成立新市委会，红代会，但是各机关还是纠纷甚多，易形成争、夺、打、砸结果，或相互对峙，不相下局面。大方向在大批刘邓，其中又以刘为主。企图从这个大批判中形成大联合、三结合，适当结合本单位，进行本单位斗、批、改。计划对，进行中矛盾还是甚多，不容易很好进行。上中级领导亮相因而得到解放的，可以作示范的，在报刊上还少说及。新上街大字报除谭震林外，陈毅、李先念比较多。特别是陈的引人注意。大规模武斗未易发生，但两派争夺来去拉锯战则甚多，到目前还提不出个具体解决办法。只有妈妈机关似乎还搞得彻底而进行正常，作协办了个《文艺战报》，和《井冈山》等比，有后来居上势。因为还办得好，材料多。妈妈每星期必下厂校对，星期五到星期天则上街卖报，有时还坐大卡车和同事出城开会，一晒大半天。人瘦了许多，精神还挺好。但是和虎虎情形相同，有“体力超支”现象。人和机器一样，超支使用不是持久之计，所以虎虎回来后，你要帮助他一下，在可能范围内，在休息上注点意，在饮食上也要注点意，每天强迫他吃两个蛋，先为煮好。妈妈即可放心得多。至于有关学习和思想改造，你们本来抓得紧，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但是对事对人的原则性和灵活性，也还是要紧紧从毛主席指示中取经，才可少犯错误！因为事情作得多些，责任也就重大，处于阶级斗争尖锐复杂情形中，小有疏忽都会使工作受损，个人吃亏还是次要的！
红红野一些无妨，不能过分与之妥协，这事也要研究学习，是一件大事，影响到长远。我和妈妈对付小龙和虎虎，是搞“联合战线”，凡事一致。他们从小就不哭闹，也不争吵，主要是不让有机会哭闹争吵。两人长大后还是十分要好，你一定看得出的。我们都想念红红，下次你若来京，即不妨带来，托表嫂照料，黑妮等都已成半大小姑娘，带红红看车站一定十分兴奋。我还想等到运动结束后，若行动便利，一定先来自贡看看红红和你们。妈妈为从二姨家抄了小庆庆十多件衣来，部分或由虎虎带回。他一天忙，似乎还不曾到林家去看看，妈妈早已告给过他。可能也不曾写信回自贡。听他说工作进行得还顺利，因为厂里部里熟人多，协助搞，便利多。大哥工作照旧，凌宏近两个月到家中吃了三顿饭，对大哥似乎还好，详细情形可以等虎虎回来奉告。要的药品，妈妈早已买来，可能已寄川了。我血压还高到二百，已不去机关，照趋势看，运动后恐得在免职、退职、退休三者间择取一种。因心脏易出毛病，重活干不下。学的旧东西多，大多已用不上了。有必要时至多也只有作个业务顾问，精力受限制住，所学即有用，也不成了。
大姑妈近有信来，说朝慧已到长春。二姨一家梅溪表嫂一家大小都好，黑蛮已长大如永玉，黑妮也成个小姑娘了。
大哥工作身体都很好，还和小平凌宏等约好，这星期虎虎不回川，即同去颐和园玩一次。北京已入夏季，很热很热了。
北京文化革命还是在进展中，五六万人斗争会经常可在报刊上得到消息。至于上万人或几千人小会，则是一般性的，已不算新闻。天安门前经常有几万人在活动，外来告状的人传说又已近十万，王府井则是大字报海洋，虎虎回来一定会说许多。问候你母子好。
从
六月一日
写信时间：1967年8月5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各省市均有大小不同武斗
之佩：
你和红红的健康，常在念中。这里已两次百万人大会。斗批刘邓，在“大决战”阶段中，闻国务院三处大门口都有无数队伍，搭上帐棚，插上旗子，守住在那里“揪刘”。每天各处有无数大小会，预计在八月里可到高潮，即迫使刘和群众对面。妈妈还是极忙，还经常随队伍游行，在星期天也上王府井卖报。体力超支现象，日来有些好转。星期天小弟等回来，妈妈卖完报后，还必然要忙匆匆带菜回来，为小弟作两顿菜饭，照例和大哥一扫而光。小弟多是夜里九点才回住处，和大哥一道同去。大哥还是工作照常精神饱满，一回来即刻蜡版，为人印材料，且为学校搞大型宣传画。小弟工作方面必经常有信回来。身体这两个月似已较好，肩胸厚敦敦的。在北京可以多明白许多问题，特别是有关政策、方向等等大处，将来处理事情，极有用。也见了较大世面。从王府井外来大字报反映，各省市均有大小不同武斗风。无锡有朋友来说，也打得相当激烈，近日来或已扩大延展到苏、常。总是由对立而起，一打即十分兴奋激烈，不易解决。江西、安徽、长沙、长春、柳州、南宁、宣化……情形大同小异。北京也有小规模武斗出现，景山因住有四川什么请愿团，红卫兵团？就和本市的什么团体战斗了好几天，后来传说吴德还亲自去处理，才平息。大打不至于发生。武汉的陈再道在京游了街。武汉问题能较好解决，意义重大。闻重庆不久前又有较大武斗，成都等不知如何？长春斗得也较激烈，人的死亡和器物毁伤不可免。二表哥有一次也几几乎被大揍！车厂还好，也受传染，对立相当紧张，生产受一定影响。二表哥隔一天即得守卫一通宵，怕出事情，住处也有兵巡逻，怕偷枪。持久下去，总不是事。到一定时候必得解决。但如何解决，还少一定办法。因为终是内部矛盾。北京有些机关在解放“书生”，凡和“三家村”、“阎王殿”无关系的，如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共划了卅五人，真是一大片，有些熟人即已宣告无事，房子也迁还原处，一切无事。大学中教师也有只在系中开开会，即解放的。二姨父和我照理说来也应当得解放了，一时还无消息，只能静静等待，并加强自我改造。我和三家村无来往，也不依附阎王殿中人，但十多年来做事可能多了些，或过于热心为别人作事，到一定时候下，也易成为错误或过失。所以检查时还是犯或大或小错误不少。惟多是工作上的错误，或者不会如茅盾、巴金、老舍、冰心等依附阎王殿过失之大，问题之麻烦。
北京今年夏季雨水多，气候还不太闷热，无蚊虫，因此我们总念及在自贡的红，如能来过夏，必可省事许多！周和庆已长得很大，幼儿园毕业，无法升学，只好回到婆婆身边。梅溪家二黑都长大成人，也无法升学，只坐在家中做家事，读小说。我们同院中几个孩子，也多十五六岁中学生，不补课，不看报，无事作，终日下象棋。这还算是比较规矩的，因为不上街蹿逛。但如此下去，将来不知作什么，升学恐无那么多学校可上，去工厂也容纳不下那么多青少年。是一股力量也是一份麻烦，具体安排也相当费事。大专学生已毕业一二年，还无从分配工作的甚多。政府必有个统一处理，目前时候还不到。得到各省市夺权问题解决以后，生产教育恢复了应有秩序，社会比较安定后，大致才能处理。现在重点在复斗批改课，毕业未分发的也要参加，因为谈“教改”，据说他们可提意见较多，也较有分量。但“教改”和“学习多样化”，牵涉及问题方面极多，将不是一二年间即能定局。由小学校到大专，有许许多多教本、教材，就还待重新编写，事情够多的！如何作，还不知道。
小红红夏天常为煮点绿豆汤喝喝，有好处。虎虎寄药来或已收到。
愿你们一切好。
从文
八月五日
对小家伙也要用又团结又斗争规律来对待。注意发展长处，克服弱点，将来省事。
——编者注：这是作者附言。下同。
写信时间：1967年9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大联合在加紧进行
小弟：
廿号得来电，知道这次车行，居然能按期到达，放了点心。路上一定没有什么周折，小红红一定还吃了北京烧饼和香肠！出门四月，自贡市大致面目也大不相同了，一定有了较大进步。市革委联合组织会可望较先一步成立。得之佩信，知道小红红已体重达三十五斤，妈妈很高兴，真是“小胖女孩”了。周和庆处一定有的是适用的鞋子，比新买的还合脚，过天把即可去二姨处抄抄。你离开这一礼拜，北京似乎有了较大变化。大联合在加紧进行，大约到廿五即将有大游行。街上消息则有陈家康被揪，在总理身边十多年作秘书，是“五·一六”头头之一事。首长各种说话谈形势，谈大联合，谈种种，主要是批评蒯、韩等等。指出搞动态组、作战组都不合，必取消，解散。极严厉，不警惕“将走到反面”。又说有一大黑手已发现，不久将公布。（可不知是谁，有可能指叶剑英。因为再无其他人够得上个大字。）学校重在斗批改，也限于本校斗批改，这个新的指示，显明会和一些小将活动习惯，及秘密组织兴趣有矛盾，特别在相互支援或排挤的横的联系，得加以克服。不可免还要费些时间。由于这一年的发展，正如江青所说，一些小将被“宠坏”了。总理也这么提过。江青说的较严厉，且反复说，外面搞武斗，抓一小撮解放军领导，都和北京外出学生活动有关。打乱了主席战略部署，所以重新安排。学生得把本校斗批改当成主要任务。到时（十月节前）外出学生不回即开除。毕业生不参加斗批改即不分配工作等等。主席讲话内中更多重要处。这些材料外面已公开印发，你们想必不久即可见到。若没有，当为设法找来。
妈妈刊物因“斗批委会”已成立，索性并“战斗组”也一下子宣布取消了。似乎又先走了一步。但大机关有几十个战斗组的，怕办不到。照情形说，也许还得有战斗组。但到一定时候必将取消。街上大字报新材料不断出现，多和北京市头头有关。王光美被周说是“反革命”，似第一次提。王光什么什么弟兄已有正式被逮捕的。大学里和文学所的“秀才”，还在陆续解放。卞诗人大致也在解放中。有些过去作过汉奸的，也得了解放。甚至于俞平伯，还在研究解放。我们单位还无解放消息，事实上我和“三家村”、“阎王殿”均无关系，只是机关中唯一非党员专家，陪上了。过节若解放不得，大致就得拖到年底去了。或许将在明年五月才能决定，也未可知。应检查的已一一检查过。妈妈还是太忙，由于体力超支，卖了几天报，病倒了，还上班。
若要糖，这边可为寄些来，也可寄些山楂桃子罐头，这里多的是。今年水果格外多而好。
大表哥校中，过节时，必然也有一批人解放，只闻提滑田友等，不及大表哥。照趋势说，秀才除极少数具象征性的外（即冯至也会解放），大多数都牵连不上。因为阎王殿搞的鬼，非党员很少知道的。学校方面批易而改难，因为大骂而大破，容易办，批倒最容易办。至于教改，问题大，涉及各方面，影响各方面，看来总得要点时间作试点，摸索出些经验，才能精简。我们陈列改也不是容易事，可能：一、关门二三年不开放；二、部分改试试看。可能理工改得少，文史哲大动。闻新华书店除主席著作，另外只有卅几十种小书可买，内中居然还有百科作的文字改革，大致是当技术书看待而保存下来。至于旧书、译书卅年代作品，解放及新作品，旧书店又当成“批判参考书”出售，惟得机关介绍信才能买。我有些工具书似应当去找回来，花点钱也有必要，只是精力已来不及，大部分文物研究工作即有机会再搞，也怕来不及重起炉灶了。
问之佩好。
从文
廿三日
小红红应当让她不断摔跤长大，如王家小世民，简直是摔大的，长得很健康！
写信时间：1967年10月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高潮或已成为过去
小弟：
得之佩卅号来航信，计六天，可知交通上还忙些。一般邮件一时还不能恢复通常秩序。“大联合”新号召提出后，由首都起始，街头即大改旧观。各种杂乱标语传单贴在橱窗上、墙壁上的已一扫而光。新树立的街头大字报棚架，也一齐推倒。各处显得干干净净。王府井虽还是人极拥挤（多外来人），情绪似乎也不同了许多。大家过了个物资供应异常丰富的节日。街上再也不见有自行车后树红旗的，不见有坐卡车红旗飘飘锣鼓喧阗的活动。很可能，你们临走前那种市容的热闹，将告一段落，今年不至于再度出现了。大专院校和各部各机关，将在剩下这三个月内，进行一切努力，实现真正联合：一巩固已得成绩，二不增加新的纠纷，三斗刘邓外并结合本单位斗、批、改。虽希望要在十二月完成，事实上可能还得延长些时间。因为北大清华等大校里，听他们说，就还不曾完全解决问题。过节第二天，小平一家，和李健吾带了个孙子，来看看我们。凌宏来吃了顿晚饭。梅溪来谈谈老五从吉林回来见闻，永厚从合肥来见闻，间接知道或多或少都和重庆、成都过去情况有些相似。近来高潮或已成为过去，建立新的秩序节奏，总还要些时间。总之，凡事向好处发展，是迟早会实现的，能一一实现的。文化部门的文化秀才，凡和三家村、阎王殿无多联系的一般专家权威，多在逐渐解放中，例如文学所的李健吾、卞之琳，北大林蓉的父亲林庚，都已得到解放。且闻俞平伯和冯至，也在解放讨论中。从趋势看，可知不至于发生过大牵连。我们图博部分，早即说将放在最后。因为影响不大，而且是新起事业，在试验中进行工作，工作不可免多错误，但容易改。革命博物馆即已只剩二当权馆长，其余统统得到解放。我们还有三个党员馆长，一个王主任，和一个非党员的我。有一个党员副馆长和王主任或许今年都可望解放。我还提不到，因为要批评“专家路线”，我也许还要作为对立面，一直搞下去。但到后总会明白的，不仅和三家村无关，和阎王殿中人也无关。凡老舍、巴金、冰心等人参预的事情，我通通不知道。即“专家权威”这个名号，也有人觉得够不上，一切只能听客观安排，个人主观努力，则尽力深刻检查自己思想和反映到工作上毛病。从总的趋势说来，近廿年所学的种种，虽相当有用，用的机会恐已不多。一是我工作能力效率已有限，二是博物馆搞文物研究，今后三几年内将在可有可无的情形下。所以到明年，不“免职”也会要“退役”，至多是用个“顾问”名分，拿点生活费。所学用处本来甚多，但和社会一时要求不合，亦只能作废。也许正因此，还可望在此后争朝夕，抢时间把几种工艺专题带常识性小册子一一写出来，也说不定。因为和“古为今用”关系密切。……
我身体不至于忽然恶化，但遇意外大冲击来时，忽然报废是意中事。因为机能不灵在读书易忘上，特别显著。从生理上说，易忘是保护作用，在事业上说，却不怎么好。
……
你走后一二天，苹果、鸭梨即大量上市，半斤一个极平常，可惜红红还未见过。之佩弟弟大致已早回南京了。这里各学校各机关对外来客人已不大如去年那么受欢迎，有的且不大客气（停火，抛被盖，下逐客令）。但新的外来人还是不少，用团体名义，有种种理由来。主要是主管方面经济上控制不严，或不易控制所形成。另外即本单位问题的确还未得到较好解决。国家大，社会动量大，许许多多事都得上申到中央文革或国务院，真是忙坏了中央首长，特别是周总理，大致可说是世界上最忙的一个人！你们在此不麻烦国务院，方法是对的。
愿大小好。
从
十月六日
写信时间：1967年10月21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天安门前，也恢复运动前节日景象
小虎、之佩：
你们信均已收到。虎虎信是八号的，这里廿才收到，必是先前积压航邮较多的原因，平信或许反而快一些。所需要的材料，俟明后天大回家时，必可寄些来。若要《人民日报》，也可为定一份，因为说时事，总是用它作依据。这一个月北京变化大，从街头即反映得十分明白。大节日前半月，仿上海作了许许多多大字报棚架，在节前已一律撤除。橱窗上、墙壁上的各种本市、外省市大字报也一律清除。天安门前，也恢复运动前节日景象。至少看出在首都，大字报无限制的上街，已成过去，告了一段落。较多的是尺来大附相片用铅字印成的“通缉令”，多指某一单位小当权派业已潜逃失踪。“大联合”势必要实现，大致也得费点时间，不是一提出即可解决。因为在“权”字上有矛盾，所以才提出批“私”，是针对这矛盾而来。次一段将是“三结合”，矛盾可能也不易解决。因为涉及解放上中干部。事实上即是业务方面，若不将他们大部分解放，是不容易恢复进行生产的。但在这问题上，又会碰到一个“私”字，因为解放谁，和本人总是有些利害关系的。不仅大的学校有这种情形，小机关也有。妈妈单位人不多，即如此。总之，要一点时间，有一个过程。我们单位不大，联合事似至今还未得到解决。因此解放谁来参加业务领导，即一时办不到。隔壁革命博物馆，揪的人多，但解放也快，如今只剩二当权馆长，其余无事。我们却还有五个人，三馆长，一王主任（均党员），加上个我，非党员，为专家权威。过节时，还集中在馆住了一天，二号即回家。将来总不可免要或大或小的批评。百科、永玉情形相同。百科工作单一，技术性强，又有需要，问题不大。永玉也不会有什么，因为王逊便已解放。我因为作事多了些，不可免错处也多些。好在和“三家村”“阎王殿”均无关系，当不至于如巴金、冰心困难。这自然也只是比较上说的。只有好好学习下去，老老实实等待外批、内检。解放也大致是上头有一定安排，即总的安排。例如卞叔叔处揪了卅多人，津津于《红楼梦》繁琐考证的吴世昌，因新回国，即得解放。诗人虽是小头头，李健吾在戏剧问题上哗拉哗拉多，和钱钟书等均已解放。冯至是周扬搞外文重要副手，也听说要解放。甚至于俞平伯还在解放商讨中。协和医大只有一个权威待批，别的全无事。以彼例此，我们即太不重要，十分渺小了。可是本单位人少，总得要个非党对立面，好教育青年，所以应放一时不会放。平时既无什么野心，作的几件较大事情，又是得到上面点头的，所以或不至于受过大冲击。一切可放心。近来血压还是在二百上下，心脏供血不良，每天经常心痛，头有时沉重不能使用。此后希望完全恢复工作，大致已不可能，将来总不外“免职”、“退休”二者间择其一，好些未完成的基本功，在一二年后即有机会完成，也只希望在“顾问”位置上备咨询，不希望再独当一面来作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各大学均在解放一般专家教授，如林庚由系中处理，即已得到解放。但联合事还多矛盾。知识分子事总是不大好办！所有各大专院校，要作到日昨报上指示，或许还要一点时间，才各自得到不同进展。各机关大致也差不多。但在解放“谁”的问题上，却一定比学校多激烈争持，因为涉及利害大而直接。街上新的引人注意唯一大字报，即关于王力历史和新的阴谋的揭发，随林杰、关锋、穆欣事而出现，比这三人事件还更惊人。因为前不久还在天安门五十万群众集会中受欢迎，新电影记录片还正在国内放映，忽然说是……甚至于比陶铸下台还来得突然！所以格外引人注意。王府井小报已较少，因为纸张印刷均受一定限制，又闻要重新登记。
过节日，供应充实丰富，特别是蔬菜品种多而贱。妈妈还是一个“忙”字，节后大家下乡参加秋收十天，妈妈留在机关刻蜡版，工作也相当重。每天来回走路不坐车，吃得较好，较多，脸色也好得多，精神极好。出的报刊已改由“文艺口”负责，办得文绉绉的，失去了原来活泼，她们自己也不大爱看了。自己单位另出一创作性的，一时似乎也难见精彩。文革送下许多稿件，即分别看稿件。新要求大不同于过去，这工作没有分配给她，她即搞点杂事，也很好。可能有不少人若不抓学习，都不免会成“逍遥公”，也是一般现象，不仅首都各机关，外省市也必然。所以提倡办学习会，即针对在这过程中把消极因素转为积极力量和气氛一种安排。如何进展到第二阶段，不易知道。因为全国事太复杂，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现在在隔离中的“知识分子”。真符合了主席说的“极端无知”。所以想要积极一些，也不知从何措手！正因为无知而脱离社会斗争，脱离群众，甚至于许多文章也看不懂了！听黄家老五老二在此说了些安徽湖南事情，他们都是“造反派”而来的，明白问题一多，似乎都感到畏怯，因为都看过大武斗的一部分。纪伦看到经过大武斗的长春市容，也有同感。现在这事大致均已成过去了。新的部署“斗私批修”，自然还是工作艰巨。但不动武就太好了。
闻以瑞大表哥事已公布为“被谋害”，有了定案，我们还未看到正式文件。似从小平处听来的。小平等如常。何诗秀因病在家休息，似将有较长时间才会转好。小庆庆还无学校可上。听本院小将说全市均将于十一月上课。其实名分上十月即已上课，事实上十一月上课也将是渐渐复课，每天上二小时，即已不错。许多课不好教。尽学语录或新五篇和报刊文章，也难教，且不尽合复课理想。这事大致也还得有个一定时间过程。抓学生问题日紧，约束在学校内，则为势不可免，不然将来就业，本业不懂也不好办。王家和鸣即已从广播学校毕业，等待分发，月拿卅九元工薪，其实只上课半年。本院子还有四五个中学生，都长得如一个成年人，事实上报刊即不常看，也看不懂，升学大是问题。前后院子待上小学的可能过十位，无学可上。小黑蛮已完全如一大人，十分胆小怕事，升学无望。小黑妮也大了许多，经管家中大小事务，相当精明，也十分有用。大一天有的是工作，不加入什么打、砸、抢，却和几个同事抓大方向，配合新形势搞学习，搞大标语和语录，作得很好。厂里生产也近于停顿，因为谁也无兴趣抓。学校还是争得激烈，大喇叭在半夜里广播，闹得人无法安睡。如何转入“斗私”，还要费一点力，费相当时间。若不是上面布置生产任务，则“抓革命，促生产”必然会落空。我们过去只知道“事难成而易毁”，是二千年前古人说过的，译成现在语意，即“摧毁容易，创造完成比较难”。不太明白“易放不易收”的道理，经过这次运动，自然也懂得深刻了许多。又说“人的工作最不容易做”，到具体问题上，才明白真不容易。面对现实千头万绪待一一处理，最辛苦的大致应数周总理，前不久就还有人专打他的麻烦的。你想想，这怎么成？
陈老总在外交场合已不大露面，一切事也将由总理直抓。
“斗私批修”照我们点点滴滴认识，前者费力大，且必须在较短时间来解决，才能进一步批修。若批修只是抓最大当权派中一小撮走资派，刘邓等等及旧市委彭刘等等，新报刊提的新材料已对多数人失去吸引力。各院校新报刊关于“斗私”，多在做文章，总做不过《人民日报》、《文汇报》。因为这件事是要从实践中去解决，文章可不能解决的。批修新文章以文化系统文章多，但有的已近于反复其词，或勉强上纲，缺少说服力。骂得虽凶，而道理讲得并不透。在本市人看来，已不怎么得到启发，外来人或者还会感到兴趣。因此听说曾有通告，校中报刊出售限于本校，不外售事。虽未实行，也可明白除泄密外，还有些别的问题存在（如和中央统一口径问题）。总之，全盛期已成过去了。除非有什么新的发展，人的活动范围在有一定限制，而报刊行销也会不如过去热闹。
从报上知道，格瓦拉死了，我们听说都感到痛苦惋惜。
妈妈从你来信中知道红红的种种。什么时候得便，照个“全家福”相来。告之佩，不要一定是双眼皮，就尽她睡着也无妨。都希望看到她长得傻呼呼的，就觉得有意思。只要健康，作傻丫头不妨事！同院住了个小机伶，四岁了还每天必哭，或在地下放赖，瘦骨伶精的，不可爱。我们希望小红红小时傻傻的好。只要结实，好性格，快乐自得，见事即学就好了。小小的应当让她学洗脸、洗手、拿拿筷子、服服务好。这么办也能增加她的能力和自信心。秋天来还是和尚头？照我们想，快到梳两小蜻蜓了。
爸爸
十月廿一
写信时间：1967年11月14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看了两天大字报
小弟：
多久不得你们来信，工作情形，生活状况，妈妈都时时念着，特别是小红红种种，我们极希望从你来信中多知道些。交通已逐渐恢复，要什么东西，来信告知，或什么丸子片片，这里容易买，邮寄也方便。妈妈工作照常，精力甚好，最近去科学院看了两天大字报，即关于吴传启、林聿时等等阴谋集团情况，明白了许多事情。大哥工作照常。学校大打了一阵，一条路上，并排四所学校，均大打出手，必有坏人在挑逗操纵其事，迟早必可暴露。其余各大专，不打却骂，如北大等，派系争持，还是十分复杂激烈。其中情形难明白。到年底，或可望得到比较合理解决。在大联合号召下，自然也有不少搞得好进展顺利的，也有继续在对峙情绪下僵持的。中小学在开课中。门前住的那个××，已入疯人院，一时恐不易好转。卞诗人已得解放，六十多人中内部定为三反的只四人，可见其他必然会在不久将来，在大批判后得到解放。作协大作家头头等，还有十多人，大部分将来斗批后，还是会要解放。但中宣部、文化部有全砸之说。以下各协亦经传说，将一律解散。将来妈妈工作，不转业，即不免要解职，退职。或将于明年出现。我们馆中留下四个党中当权派，和一个专家权威，另外来二造反代表，组成毛主席思想学习小组。已进行一月。过一阵，到一定时候，即去群众组织中（或分别）学习并检查，再过一阵，到会上检查，并听取批评。至于解放与否，则看大势去了。照理说，到年底，应得到结论的。
近来小报刊似已不甚精彩，新的材料以电影为多。但是和多数人问题隔着，不大容易如过去吸引人。穆欣、吴传启、林聿时等问题，揭发后，令人吃惊。关锋、王力则在内部斗争，报刊上不公开。又闻正追查“五·一六”有关各方面，追根，各学校各机关均在检举中。也有些社会关系复杂，或和过去国民党什么特务有关的，已捉了起来。政协方面人中有一些，学校熟人中似无所闻。王逊已解放，大表哥未到时候。
社会动荡大，不可免有曲折反复。总的形势是大好的。
妈妈另为寄了些材料来，若易收到，又还有用，当陆续寄。
北京近来落了点点雪，晴后还冷，夜里到零下六度。大哥已为将炉子移屋中，平时只烧四个半块煤饼，有了烟筒后，可能要用六块左右（只三大块），还是比别人省些。我已掌住了规律，不至于熄灭。心脏老病，高血压已二百一十，只上午去学习，下午在家不出门，每天妈妈回来，还可吃顿热饭。大哥星期六必回来睡地铺。我房中下午阳光格外好，炉子盖住，也不觉得冷。公家机关大致将在十二月一号才升火，若不太冷，有的机关或许还要迟一些日子。私人用煤不限制。这一阵子我和妈妈吃得还好，也不伤风。菜多而贱。水果也不贵。一吃水果，我们即念到小红红。似乎不让她吃，有点过意不去。无烟筒，你们怎么升火？一定相当冷！小平一家照常，庆庆已长得很高。小蛮画人物写生，水平已很高，很高。将来大致还是学画。
盼望你们工作好、学习好、身体好。
从
十一月十四
我写这个信搁在口袋里已好些日子，写完时眼即暂时失明。人真在慢慢的老了。一切可放心！
十九日
写信时间：1967年11月2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一揪叛徒、特务、反革命，原计划又打乱了
之佩：
得你给妈妈信，和虎虎自成都来信，知种种。闻成都又有武斗，妈妈为虎虎担着一分心。不知回来没有，来个信告告，小红红日常情况，妈妈希望多知道些些。要什么，可在来信中告一声，即为寄来。药物和穿的，这里易得到，不费事。上次寄个小包（内中有些糖），不知收到没有。
我这里本已加入学习组，上午去半天，学了一个月，又停顿了。闻新近将打散各战斗组，各归科组，或由各科组重选委员，再选革委会。又闻在揪叛、特、反、坏，整顿阶级队伍，也搞出了些长字号。有些即过去和工作组定调子把我们划成黑帮的人。如何进展，不知道。我们本来是照计划、照政策学习二月，在小组检查，再去各组检查，再去大会自我批评，会中也不过百把人，通过了，就可望得到解放。现在一揪叛、特、反，原计划又打乱了。此后如何，不得而知，说“亮相”，一时无从谈起了。各机关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搁着，一时无从解决，有所等待。二姨父还在学习。大哥不离工作，礼拜六即回来睡地铺，精神很好。××事大致又吹了，心里自然有些难过，不至于太难过。妈妈还好，还是天不亮即起床，八点前上班，把办公室房子打扫得清清楚楚，小将们才来！一个月下两次厂，累一些，还顶得住。一个人年纪最大。照趋势看，明年五十九，不解职也得退职了。因为同事干劲足，多只廿五岁以下。她思想上虽还跟得上，有许多原因，会要解职的。大表哥在写检查，照通例，系中一通过，即可望解放。长春二表哥处似仍有武斗，生产不免受些影响。大联合已形成，巩固还有待各方面努力！京中大专院校（大哥说的）已有五个完成联合，大哥校中排在第六位，还多争持。北大清华争持纠纷多，详细情形不明白。报上说大中小学多已复课。中小复课二种：一学语录，二上算术。大学有说边上边改的，不明白具体措施。街上秩序好，供应好，外来人多。菜和水果多而贱。
我们不大上街，有些小报刊，看来也不大懂了。一般大字报已不上街。只闻科学院大字报甚集中，前一阵，多属揭潘、吴、林反动集团。妈妈去看过。新的可能又有发展，不得而知。新印的重要材料似已不多。
我血压依然在二百，心脏不好。吃得还好。炉子在房中，做饭也省事，煮一顿可吃三次。妈妈中午不回家，下午六点回来，一般情形饭已作好，可吃顿热巴巴的饭。早上吃茶和烤馒头，两顿分量够。中午在机关，吃的差一些。精神体力都还好。可以放心！
从
十一月廿九
写信时间：1967年12月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我即永远感到恐怖
小弟、之佩：
什么时候返回自贡，红红近来怎么样，我们都想知道。抽时间来点信给妈妈好。从信中，我们也可以得到些力量。信寄家中。星期天大弟回来，晓平也来，同吃了顿午饭，谈了些“大联合”事情。中小学多已上课，一般上二小时，学语录和数学。别的一时还说不到。在报刊上，也见有提出“语文课”拟目的，只是一种建议，不可能即见诸实行。大学部门，据大哥说，也在商讨中，具体实行总还要些时间。报刊上说，最好是边教边改。教师可不大好教！各校情形不尽相同，估计理工科或者比较好办，文、史、哲、政、法，不大好开课。报刊上也未提起过。听大哥说，大专院校有了五个大联合，大哥的学校拟定为第六位。北京市大专院校一共五十八所，如何来个联合大跃进，就十分好！外省市事多隔绝无知，本市事也并不明白具体，只能读读大小报刊，得知大略而已。总形势是大好的，中央首长谈话中已一再说及。是主流。支流会有曲折反复，也是必然情形。
我本已参加学习小组，一个月后忽又停顿。可能是革委改组，将打散各战斗组，各自归入科股，由各科股推选代表，成立新的委员会。另一方面，则在整顿阶级队伍，清理反、坏、特、叛。似闻也已经搞出了些叛字号人。传说总理将抓各部大联合与斗、批、改。传闻如可靠，有些方面的人，解放或可快一些。二姨父已在受鼓励亮相。大表哥在写检查，有可能年底或一月内能解决。我们这方面，本来是最先加入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正起始在组中作自我批评，一停顿，又待重新布置了。
近来心脏不好，也影响到心情。机能衰退，医生一再警告要小心。也只能尽可能保护着，不在饮食上出事故而已。外缘较大冲击一来，还是不可免会完事。人究竟到了年龄。向达先生身体平时比我好得多，病三天，就完了。我能支持得住，主要是无嗜好，生活比较有节制，算来六十岁后且比五十岁前还好一些。近廿年所学种种，在新社会似乎已无多大用处。群众对我已够好。可是去年八月一次廿来人小会一嚷后，我即永远感到恐怖。世嘉父亲经常在万人会上斗批，还不在乎，真是习惯成自然！最最可惜，即把一点工作信心全嚷掉了。因为一切努力本来是为他们打基础，便于将来他们用这点基础功作垫脚石，向上向前走去，一吼什么都完了。我素来即能“任劳”而不善于“任怨”，能“处常”而不善于“应变”。比如古绸缎十万八万搁在库房里，五十年来无人整理，有的且搁了四五百年，谁也叫不出名字，不明白用途，时代更难详悉。我是国内唯一来作调查研究而取得发言权的一人。前年在政协还建议国务院，从周口店附近上方山一古庙中，调了千七百种不同材料来京，东西已到故宫。由我来整理，至多一个月，就可明白问题，编出目录，知道时代、名称和用途。并且知道什么可以古为今用。工作一搁下，唯一接手的只黄能馥夫妇。问题复杂，一年半载也不会理出头绪。另外还有三几种工作，也有相同情形，中途停顿，未竟全功，对国家说，真可惜！
这里冬日长晴，已透冷。公家升火的还不多。房中升炉子烧煤六半块，已极暖和。做饭也方便。房中终日阳光满室，炉火又旺，但是脚下还极冷，血供应不足有关。
张之超来了个信，要寄点咳嗽丸，大哥为去跑了几处药店，通缺货。隔日拟再为问问。这种药外来人极相信，本市却并不多用。今年这里传染病不多。周和庆已上小学。黄家二孩子学校还不上轨道。黑蛮作人像已很不错，将来成绩，可能会超过大表哥。
抓学习，不容易。掌握政策，少政治经验，最易犯左或右错误。这种工作一个训练有素党员来作，可望犯错误少些。我个人有那么一种想法，就是这一工作恐怕不是你的长处，在可能情形下，让能干年青党员去作，别人为主，你为辅，易发挥长处。你工作重点依然抓本行业务，也同样易尽所长。可不知对不对？自从十年前大哥一出事后，影响到工作、生活等等各方面，幸好得了“免疫力”，这次不至于成“老保”。工作比较稳，老老实实，作个工人，各方面都得好评。但直到如今，还间或要受来自两方面借故的指摘！希望你凡事谨慎，多学习，也多听群众意见，见名誉就让，见困难就帮，能把握大处，就可以少让妈妈担心。妈妈精神还如四十岁以下人，但究竟已快到六十，同事中新的闯将，多在廿五岁以下，所以即或努力紧跟上去，必然将不免感到吃力。即作的是一些杂事，还是相当吃重。我估计，到明年，不退休退职，也会要转业。因为过了时，新陈代谢为必然！社会在发展，运动在深入，我和妈妈如果有必要一同转为勤杂工，都不算什么。能这么，我也十分乐意，并且一定作得很好，不觉得丝毫难受。因为有了一年锻炼，明白工作切实、易作，又不至于出差错。十八年来最担心的即“出差错”！虽永远勤勤恳恳，毫不自私的工作，到头来还是要出差错。社会变化太大，难于适应也是必然情形。
……
红红要什么，来信告婆婆一声。妈妈已为买红绒绳一斤转寄。得空照个“全家福”来看看吧。希望明年之佩来京出差，能带她来看看婆婆。我们明年若可以走动，一定先来自贡探亲。
十二月九日
写信时间：1967年12月25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此后如何工作，不得而知
小弟、之佩：
多久不来信，时在念中。望来个信告告一切，即或出了意外不幸，也应当作为意料中事看，好好坚强扎实做人，有错即改。社会动荡过大，我等在此，目前一切虽平静无大变，此后如何工作，亦不得而知也。妈妈工作如旧，精神甚好，每早六点多即起床，还未天明，我六点半才起，七点半上班。晚六点半回家。大哥依旧星期六还家。学校方面，还有派性争持，一时难解决。闻晓平哥哥说来，清华、北大情况正复相同。目前看来，似乎还找不出一个比较可以为两派消除障碍的方法，促进大联合实现。晓平工作比较上轨道，正进行批头头工作。百科处也在“批”阶段，“批”工作似乎真已能照上面指示，“摆事实，讲道理”，“和风细雨”进行。到处在揪叛、特、反，有新发现。我们机关不例外。近来我打了廿针安妥碘，据闻对心血管有一定好处。但效果似乎要一定时间才能见出。目前还是经常心痛，除临时用硝酸甘油，别无办法。外面冲击，若不过大，或许还可支持下去。住处还是不动，若要改变，大致也要在明年冬天去了，因为必待运动后，才能考虑这些小事。目前住处阳光甚好，升炉子有阳光时，平均房中在十五度上下，比起百科家中升炉子还不到十度，便强多了。妈妈办公处，恐怕也不会到八度以上。这里各种供应甚好。菜比往年品种多而又好又便宜。外来人似多了些，有因事来的，有参观来的，也还有不少，是什么战斗联络组“回不去”或“不回去”的。街上大字报又多了些。小报刊见不到什么新的有用材料。大哥订《文汇报》，可以明白些些上海事情。明白的当然是皮毛，大问题并不深懂。北京事也这样，凡属于具体事情，生活一隔，自然就不可能懂了。闻一厂军管，大致两派也闹得相当厉害。
知名人物新事，即“传闻”曹禺大字报在戏剧院有新揭发，原来和彭真相当熟。×××、××、×××，有的是国民党有军衔的，有的或在敌伪工作过。大都属于“历史问题”。因整顿阶级队伍而提出。有些人本来拟为“三结合”对象，这一来，即变了。大表哥还未解放，人似老了许多。孩子们长大了，上学还未入正轨，校具也未完备。周庆庆已上学，自带小马扎去。十舅舅一家大致生活过得稳定些，孩子们上学，情形相同。大哥经常买了些新唱片回来，也有用民歌配语录作得很好的。一般我和妈妈晚上听两三张，搭一张老肖、老悲的。学习材料多一些，因为报刊上重要文章，多重印成小本本，发给我们。
这里每天早上中上都可闻鸡叫，如在乡村中，多是半年前，流行“鸡血注射”，许多人为保命延年而养鸡。鸡如今还活着，可是已经不大再听人谈起注射效果了。再过不久，大致便过时了。正和过去“组织疗法”差不多，反映社会上大多数人还相当迷信。对药物的迷信，十多年来是变了三四次的。记得十年前迷信“鹌鹑蛋”，以为一个抵十个鸡蛋，大作家中也多信以为真，真好笑！梅花针治百病，也过去了，鸡血注射流行了约半年，一时公鸡销路真好！据我看，适当劳动是最最好的，比许多药好。大哥身体就很好。大哥最近拔三个牙齿，妈妈拔六个，晓平拔两个。晓平哥哥已装上，可是到我们家里来，还是不乐意戴上。妈妈希望小弟也趁早拔去应拔的，装上应装的。红红应当又长大不少了，婆婆总想念她，为买好头绳，这边拟为织件衣，要个尺寸，多长，多大，和袖子长短，告我们一声好。
不问出了什么事，总得来信告我们一下好！社会变动大，常来点信，妈妈心安些。
从
十二月廿五
- 信中转述“文化大革命”的人事变故均系传闻，未必属实。以下各信同。
- 指《毛泽东选集》。
- 线下为作者写后又涂掉，但仍能辨认的文字。下同。
- “三反分子”，“文化大革命”中流行的政治罪名之一，“三反”通常指“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
- 汪叔叔，指汪曾祺。现代作家、戏剧家，时任北京京剧团编剧。
- 指由吴晗、邓拓、廖沫沙合开的专栏，文革中被认定为“反党集团”。
- 即周晓平。下同。
- “五·一六”，原北京一度存在的“首都五·一六红卫兵团”小组织，1967年6-8月间秘密散发过攻击周恩来的传单。1967年9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姚文元《评陶铸的两本书》一文，毛泽东在审阅此文时加了一段话，指出“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是一个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应予彻底揭露。通信时，对“五·一六”的清查还没有形成后来波及全国的局面。
- 周有光的绰号。
- 李健吾，字仲刚，笔名健吾、刘西渭、丁一万等。现代作家、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时为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 世嘉父亲，指北京大学的朱光潜教授。
- 黄能馥夫妇，染织、丝绸专家。黄能馥时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师，夫人陈娟娟，任职于故宫博物院织绣组。
- 老肖、老悲，指作曲家肖邦、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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