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68年·10封

大小生活都在念中:十年家书 作者:沈从文 著,刘红庆 编


1968年·10封

下放期间,沈从文与探访的儿媳及当地农民合影。

写信时间:1968年1月20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取缔大字报迟早要实现

小弟:

今天(十七?)妈妈为红红寄了些东西来。廿天内或可收到。这里事,我们由于和各方面隔绝,多不知道,真正是极端无知。你厂中熟人,大致必经常有信,说到一切,比较具体。上月揪叛,清理阶级队伍,有成绩,因为仅就我们知道的小范围内,即大有发现,为过去忽略过的。比较新的重要措施,似为过年后,六十二大专院校派解放军进去,也可能派的是“宣传队”,结束派系纠纷,便于“支左不支派”进展中搞大联合,再作三结合,进入斗、批、改。一切是否能如预期见效,还不得而知。因为各校派性之争,虽大同小异,但也不尽相同,武斗多的即比不武斗的难一些,周折多些。二、街上已有通告,外埠内部刊物不许上街,将严加取缔、禁止。本市经批准付印的,也只许在内部发行,不许外售。因此一来,过去流行较广大的清华《井冈山》、北大《新北大》、地质《东方红》等等报刊,可能不会再上街。这是好事,因为放任自流,不仅易泄密,还易引起派性内争的连锁反应,小消息传播。并且不许市面上发现用毛主席证章搞交易,这是去年即提出的禁令,重新提出,必有道理。是否还要进一步取缔街上有些不应公开大字报,和耸人听闻的大标语?不得而知。外刊贴在街头的,也得取缔?有可能这么办,告示上似未提。取缔或迟早要实现。

照过去文革小组估计,过了年,即将进行斗、批、改。现在有些机关,已在斗、批,如百科、晓平机关。有的内争还十分激烈,如若干大学。进行将不一致,是必然趋势。中学、小学已上课。许多课目一时还不定,也得慢慢来!

快过年了,闻已恢复了“探亲假”,车上一定极拥挤。和妈妈说笑,若之佩能带红红来看婆婆,我们即设法寄路费来。交通恢复两天路即不算太远!我觉得还是不必趁热闹,且待运动结束后,再看情形吧。毛衣闻已打了一大段,过年怕赶不来了。这里供应好,但由于外客多,或借公家名义,有套购抢购现象发生,有些物资供应成问题。听说有令,将于年底前让外来人各回本机关事,自然是好措施!

社会在进展,我们会加强学习紧紧跟上去。不过受体力限制,局限性大些。十八年前我到内江第四区便民乡住了几个月,住在一个旧式糖坊中,留下印象极深。当时还搞过一阵调查研究蔗农如何受剥削情形,写过份材料,受土改工作队表扬。经常还幻想,若地方平静,体力又还顶事,有机会再去便民乡,和当地贫下中农住一阵,一定十分有意义。因为土改印象太深!正如从内江到自贡半路上那个山砦,虽只看过两回,我就老想到上面去住住,或绕那个双重城堡走走,比游山玩水完全不同。这自然全是不实际的妄想!此后能来自贡看看你们的新人新事,就很好。报上又提自贡,表扬武装部,也表扬革命群众。这些好处若能影响到整个四川的群众文化革命运动就好!能起示范作用,就真好!

这里熟人生活变化不大,只是小家伙多已长高大得不认识。百科只算“专家权威”,批了后或可望解放。晓平等工作如常。大表哥还在写些材料,人似乎也老多了。林师母我去看过一次,精神还挺好。那个矮保姆又回来了,她托我问候你们。三婆婆一家很好,孩子们长大得已如“金刚力士”,把大哥一份家业,全接收了,装了好些四灯半导体,将来大有可能即搞这一行。天津大表姊无信息。在南方的以迎以什么什么,两年中几几乎全变成大人,我们怎么能避免自然淘汰!馆中对我也够好了。自己一定得努力学习跟上去。

大伯居然还好。二表哥处有信来,大小都好,生活紧一点而已,不久一定会好转的。

望好好学习,要学会任劳任怨,为人民多做点事。我一生弱点即能“处常”不善“应变”,能“任劳”不善“任怨”。单干户方式搞工作,有成绩,却不会在集体中进行工作。之佩红红好!

一月廿

写信时间:1968年1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希望将寄托在新年后

小弟、之佩:

又快过年了,希望你们学习好,工作好,身体好。为红红寄的东西,年前如收得到,一定还得用。这里过了年,可能有些新发展,即各机关条件好些的,或可在“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性质不同、情况不同,进行方法,自然也不会一律相同。我们机关小,纠纷少,可能比较容易搞“斗、批”。至于“改”,那就比别的还困难些。因为包括八千件文物重新安排,百多种画像雕塑取舍,几千种文字说明,好大一份工作量!过去建馆是集合了廿来个外面历史教授、专家,和科学院考古所许多专家,还有几十个画家,分别负责共同进行的。虽公开展出,已将近十年,大多数四十来岁陈列部业务干部,要他们就陈列品随便调十来件东西,每一种写个二三十字说明,还不知从何着手。由于不认真学习,知识多十分浮泛,要求一落实,即感到困难,让他查书,也不知从何查起。说整个“改陈”,不可能凭灵感即作得好。所以平时说话声音虽响的,到真正工作时,是不大灵的。还有待平时不声不响,善于钻研问题的人来得踏实!即如何结合主席思想,活学活用到工作上,也要会用头脑才济事。(我若心脏还顶事,大致还得参加改,有大量工作等待去做!)

这里落了一次雪,不大,又转晴了。气候干冷。我已不大出门。

大哥一切很好。学校派性之争,经常是半夜广播战,使得人不能安睡,也是一种锻炼,所以他礼拜六回来睡地铺,总觉得十分清静。如何即宣告结束,希望将寄托在新年后,解放军入校后工作进展上。解放军工作也很不容易!因为学校情形复杂,比工厂难处理。

新的禁令不许校刊外售,取缔禁止,免得增加“打内战”影响,办法好。只是不知是否行得通。因为过去曾禁止过,还是外销。更多的是邮寄外省市学校机关。外来住招待所的人,将以若干万计,有抢购物资事,闻卫戍司令部曾突击搜查过,不仅有些物资,还发现有凶器。已限定廿号一律离京,也是好事。“探亲假”恢复,各机关外出人必不少。大哥还能依旧坚持每天在车床边四小时,同样工作的似为全车间五六十人中十分之一左右。若能想办法,鼓励全车间一致行动,自然就更好了。

妈妈一切照常,工作主要是抄写大字报,也忙。有时回来在七八点以后,来去多步行。冬天吃的也稍多些。礼拜天在家中还是整天忙洗洗补补,同住的感情印象都好,可以省去许多事。在工作单位,同事对她印象也好,长年如一日的为办公室搞清洁,所以去得总比别人早一些。住处近,方便得多,也应当这么作。亲友多如常,无大变化。无一个“当权派”。认真点说来,也还不够专家“权威”。在元旦社论中,似不特别提“知分”,大家沉重的心或松一点点。如何检查批评,一切将看群众意见。中央文革可能也有指示,有分别对待事。因为经过近二年运动,党外的某某是否黑线中人,大致早已有个数目。凡是平时比较踏实老实工作,一心为社会主义建设而努力的,即或在工作上和思想方法上有些错误,总不会受太大挫折,还是可望在新的要求上进行工作的。但也有可能出意外事,因为运动一深入,社会变动又过大,不易设想的牵连,还是会发生的。比如卅、年前为一些人改过文章,或经济上有过些接济,事太小,早忘了,近半年来,就有许多人次来询问。原来这些人多作了什么什么副部长,又从无来往,那想得到?问来问去问得我头沉沉的,真有点招架不住。最麻烦处是今昔情形大不相同,廿多岁少壮,不懂过去社会状况,比如说直到解放前夕,有些大学里教书的,始终不加入什么党派,不和国民党有关系,他们就不相信。凡事一隔,就少共同语言少共同理解,说来极费事!总以为年纪越大,社会关系越复杂。我们当初也这么想。最近揪叛、特才知道,凡在学校教书的,年虽六七十岁,总比较简单。至于四十多点作什么什么公务员的,却比老一代的复杂。因为正当廿来岁时,或在敌伪作过事,又转而到国民党当过什么什么,花样可多。生活或社会关系,远比我们那一代复杂得多。仔细想想,也是十分自然的,因为正是社会矛盾极端尖锐复杂时,比我卌年前到北京读书时生活复杂多了!

四川冬天应当不太冷,记得五一年在内江便民乡土改,从糖坊上区里开会,总是到戏楼上稻草里滚,行李只一床被,还是自己包打的。快廿年了,一切印象还如目前事情,生动得很!我曾经搞过“糖坊调查”,所以接触蔗农格外多,开斗争大会的画,现在看来还极生动。因此还希望有机会再看看便民乡,或住个十天半月。当时农协主席,扛了支无子弹的枪保护我,两人由队部上区里,要走十里路,一路龙门阵摆得可热闹!据记忆印象,便民乡到处有竹园和松树林,大刺竹有五六丈高,斜斜长在路坎边。到自贡,即见不到了,一路山即光秃秃红砂石,只记住半路有人打石块,一方方十分整齐。近在自贡附近一个小山砦,去时公路左手边,上面树木也不多,上去路似乎极陡。

你们工作有无进展?一定有许多同事回北京探亲。要带什么较大件东西,可以托熟人带的,望来信告知,大哥星期天回来,即可为跑跑找找。经常来点信告告妈妈一切。我们生活和各方面都隔绝了,一年多未看电影,也少得南方来信,北京事就近于无知,唯一来源是几种报刊。但报刊上说起的问题,我们因为缺少实践,就多不明白,处在一种相当离奇情形中,因此即或每天反复学习政策文件,有许多方面,还是不能有较深体会的。又动不了,如可以走动,到你们处住个把月,一定可以增长许多知识。

这里同住院子中五六个小将,各人手中都有一二支假手枪,一天总有三几次用窗前自来水木柜当掩体,大喊大叫冲杀若干回合。弄堂里有时搞得还更剧烈。大哥听来便觉得太文雅了,因为他们学校里,半夜中听窗下追喊赶捉是常事,可不是小将那么闹着玩的!

一月廿三

写信时间:1968年1月2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逐渐纳入轨道就好

小弟:

好。市内新措施在执行中,似乎还顺利。一、限期(廿)各省市革命组织办事处联络站撤消,各回本单位闹革命。新来有事的,也有一定时间,过时不许住招待所或旅馆。二、搜查各招待所旅馆,扣收投机倒把抢购的物资和凶器等物。三、上山下乡青年返京的,限期返原单位。加之恢复了回乡探亲假,因此车站热闹得很。离京的必以十万计。不过新来的还是相当多。又闻中央有令,凡已有结论的人,不必再搞材料调查。各单位最好不派人外出,若必需派,得上级批准。有上一级介绍信才接待,不然可不理。这么一来,人的流动和不必要的浪费,也必可大大减少。各学校,本来希望在年底出现“大联合”新局面事,至今还不见上报。口上传的,却居多是还在搞宣传广播战,相当激烈,一时不易结束。大哥处即长时期吵得不能睡。看趋势,过了年,解放军入校的决定,将为势所不免。入校后又如何,不得而知。总之斗、批将尽可能作到,得在上半年条件允许下进行,到年底才能收尾,恢复工作和生产。改则放长点,特别是教育方面的改,恐怕不能一下子大削大砍来进行工作,完成任务。各校各机关定成“反动专家‘权威”’的人数似相当多,也许有些人在调查研究以后,即可望得到解放的。近三月的揪叛、特、坏,戏剧电影方面发现似乎格外多,因此文化单位斗批人数将超过百分三四五比。或以为这一批人将不算在原百分比内(似有过指示),一切不得而知。街上已少动人听闻的大字报,王府井南或许已不再出售小报刊。即出也大致不怎么精彩眩人,因为报刊上文章主要是“打内战”,一般读者已感到相当厌烦。(但部分外来的人,一定还会有人搜罗这些报刊,作为文章范本。因为稍稍调动字句,即可加以利用!)引人注意的小册子也不多,消息一简化,普通人情绪,自然也安定多了。多数人忙着买东西过年。至于各学校或许还各自在一套规律中争下去,也许会出现稍近强制结束的办法,即一切广播器没收。文化部门知名人中,似有部分解放后又重新被揪斗的,和派系斗争有关,此放彼即揪。卞诗人是否又揪入,不得而知,他自己似不免担着一份心的。

我们看新刊,多是“斗私批修”题目,有些看不懂。因为极少有具体涉及学校机关问题。反复看文化大革命过去文件,过去不理解的,现在似乎理解得深一些,广一些,但是还是由于缺少亲身斗争实践经验,知识只停留在文件学习上,很不够!妈妈和大哥即懂得多些些。他们身体精神都好。我心脏在恶化,实“老”化,医生看后,总说药不大抵事,小心些“保护下去”吧,走路不要摔跤,脑子不要受刺激。我自己明白就是三种病,情形和他判断完全相合。近于血管壁受伤的隐痛。今年若不受意外大冲击,或许还可望在“改”字上,为国家作点事情。因为脑子对于陈列还有个全局轮廓,应如何改,用什么代替原有的,如何在八千件文物中至少写四千件说明,还知道不太费事,即可以写得头绪分明。若意外冲击一来,工作可就说不上了。这工作,若从总的形势来说,可以不必要我来作,还有更需要的——比如说,文学中新作者作品如何过“技术关”,在学习方法上,和具体在一个作品中的增改工作上,万一还用得上我长处时,也将无条件接受新任务。因为比起来,始终即比老舍、巴金、茅盾、冰心等等懂问题,懂人,懂如何用文字去表现。也懂什么叫通俗化!也许或居然有那么一天,再来写,再来教!也许还居然有机会,去什么农村跑跑住住。这也许倒是心脏的唯一转机!这一切自然多出于个人假想,严酷的现实,却自有它的发展规律,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

……

盼望你们工作好,学习好,身体好。

从文

六八旧年底

写信时间:1968年2月1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事变一来,不免一切报废

之佩:

虎虎上月廿七寄航空信,二月十六收到。从日子计算,可知邮件交通还不大正常。过不多久一定能转好。妈妈昨在科学院看大字报,才知道学部造反派头头王恩宇、傅崇兰通通捉了。最出人意外是戚本禹大标语已上街,也随同关锋、王力而出了问题。虽意外,也意中,原来戚、王、关、林、吴、穆、潘、吴……都极熟,通声气,戚在两面手法中活动,野心大得很!过去总还以为是“主席身边人”,说话算话,准数。一经揭发,才知道野心扩张到不易设想!又听说文艺组(口)也有了些改动。谁管这个,我们还不知道(“《欧阳海之歌》是大毒草”也上了街)。只知道金敬迈早已调走,但是一定有许多能干得力小将将继续顶上去,接下去。这一摊子本来并不好管,人事太复杂!

听说谢有新报告,“盼望北京市工矿三月初必完成大联合,生产才不至于耽误。”学校方面派性纷争虽十分激烈,也许可以急转直下。事实上这些问题我们全不懂,因为和这个“动”的一切离得太远了,即或经常可听到晓平、大哥说说,还是并不真懂!

大哥工作还好。抓大方向,主动搞宣传,效果虽不显著,犯错误机会少,始终不离开机床,一天至少四小时工作,学习抓得紧,每天还升炉子等等服务,一切作来落实,因此工作下去心安理得。妈妈工作照常,每天总是主动早早的去搞清洁。抄蜡版,抄写大字报,派到头上什么都干。精神还是极其饱满。听虎虎说,红红心有点野,只想向外活动,不妨事。孩子野点,脏点,正是健康的表现。对她清规戒律也不必太多,不必太娇。将来上学方便。我们过去教育大哥同虎虎方法,主要是我和妈妈“凡事一致”,就容易把他们纳入渠道,且从来无机会哭过,不挨打,彼此也不打闹过。这中也有点技术方法,主要是大人若从不争吵,他们也几几乎不知争吵为何事。有好处也有不好处。红还要什么,可来信告妈妈一下,即可为寄来。这里一切还方便,寄邮包也并不费事。

这几月清理阶级队伍,我们小小单位,也揪出些叛、特、坏。可见时间放长一点,工作一深入,人的好坏就比较容易判断,不至于糊里糊涂裹在大片中了。

你们经过这两年运动,思想方面必然一道有所提高。热心运动,争工作而不争名分,任劳任怨,是理所当然。任劳比较容易,任怨可并不容易。我一生最大弱点,即是能任劳,而不善任怨。两次业务学习,都从无到有,十分艰苦,生活方面简直和打仗一样,通过不易形容的刻苦、寂寞、挨饿、受冷,才稳住下来,工作成绩日益积累。但社会变化过大,事变一来,还是不免一切报废,前功尽弃。不过工作究竟做得比较踏实,因此虽近于败北,却不至于崩溃。过去不依赖国民党,解放后又不走阎王殿小路,热心帮人忙而少私心,抓工作而不争名位,所以这次不至于如巴金、冰心、老舍等狼狈。错误免不了要大批,工作对国家有益的,或许还不至于完全否定,只是十分怕事,怨声一来,工作即不好继续下去了。对于虎虎,我是眼看他长大的,而且永远带着研究态度,来注意他的长处和发展方式。照我对国家的过去和明天的联系理解而言,他不会是个搞政治的材料,却有希望作个很好的业务干部,这两者长处是多少有些区别的。始终应当有些区别。对上口径,效果好,不对口径,个人犯错误,问题还小,国家不经济,损失大。来信曾提到你支持他去办报,这自然很好。不过听说,四五月建党问题就要提上日程报纸很难办。不仅要紧贴主席思想“政策”,还有个“策略”问题。有许多事党员懂,普通干部不懂。有的某级党员懂,一般党员也不可能懂。事情既不懂,理解政策或策略就不透,一出差错,不仅个人受不了,影响多数更不好。且不易纠正补救。报是党的喉舌,只有党员在党的领导下工作才可望少犯错误或犯错误较少、较小。非党员搞,最易犯“阶级路线错误”,一出差错,名分到头上,受不了!大哥从中学即搞团工作,人又那么正派、老实、不自私,结果在反右中小有差错,即影响到一生!从这方面取点教训来认识认识自己估计估计环境和国家需要安排一下自己也有必要!运动一发展,社会动荡大,人事变化大,斗争十分尖锐复杂,“人”的问题最不好办,“你”一切照十六条办,但是在某种情况下,若一部分“人”对于十六条缺少应有理解和重视,又或受其他实际影响,其中还加上各种分子在破坏捣乱,事情就费力难讨好!小弟应当更正确些估计自己能力长处和国家长远需要来工作。要凡事从实际出发,莫从假想出发,免得于公于私两无好处。小弟说,“一切工作都是照一个党员的要求或标准去要求自己。”这是对的也是应当的。我十几年来工作何尝不这么想?我还事实上把几个研究员揽不下的全揽下了。主观愿望如此好,而又济之十年努力,作了不止几个研究员工作,结果是十分误事无能的某某父亲无事解放,我却成了批评对象,我拼命在“尽义务”,人却以为我“有野心”。事实就是这样,不能不令人灰心,无可奈何!我一生对人热心,卅年前为几个年青人改了改文章,困难时帮助点费用,这本是十分平常事情。一切早忘了。想不到这也成了当前的麻烦。因为这些人多作了市长、部长,虽并无来往,却三番五次有人来问来问去,以为有什么秘密可以明白。我总觉得学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对付人,可很不好办。因为人的思想打算好坏差距太大,社会动荡中更无一定标准。所以揽工作,应当估计到效果作不下就不要勉强去作或者让更适当些人去作协助人去作,反而好些。这自然全出于主观估想,说说供参考!主要还是你们好好商量。你们凡事能合作,我们很放心!

朝慧星期天和个搞雕刻的结了婚。

从文

二月十六

写信时间:1968年3月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小弟:

寄来报纸已收到。大哥和妈妈和我,都觉得办得认真,很好。从印刷上也极令人满意。只是照大哥意见,文章似乎深了些,长了些。还得学学《文汇报》,句子短、篇章短,读者或比较易引起兴趣。要注意多数人水平,我和妈妈同意这点建议。“深入浅出”是文章理想,值得努力,用用心。来信可以告我们,那些是你写的。让我们知道,更容易谈印象。希望知道些。特别是比较重要的文章。

这里已快到移炉子去檐下时候。我们得换小煤饼,大致免不了要经过些“麻烦”,才掌握得住。不至于中途熄灭。(写到这里,王同志又送了九百大饼半块,看来可烧到年底去了。还是从朝阳门拉来的。为码得齐齐整整,说不出的感谢!)今年北京不雪而久旱,山区庄稼、果木,或许都受一定影响。需要落雨!

在此亲友都还无大事故。院校“大联合”还在酝酿中,到“三结合”或者还要点时间。“斗批改”自然更得顺延下去了。听大哥说,他工厂、学校大联合还比较顺利。出去人约三分之一,正召回。三结合必涉及解放一大批人问题,这就复杂多了。几个著名大学,有的出去人或者多了些,一一找回来,大致得费点时间。师生职工都走,不是一二月能办到。小机关,有的劲头一过,战斗组一散,联合委员会也不免受影响,即成“自然解体”现象。因为夺权易,用权即相当难。“抓革命,促生产”,想具体落实不容易。关键性似乎在如何三结合,解放业务干部,解放他们以外,还同时得恢复党的领导作用,才可望有组织有计划有领导来斗批改。有些机关可能在大联合问题上即停住了,有些则在三结合上停住。机关大,口舌意见多,麻烦自然也就会多一些。如何促进,情形或各不相同。妈妈机关则似乎揪的人多了点,造反派倒是一面倒,不闹纠纷。最复杂多反复的,是科学院社会学部。戚事一出,一派垮下,一派抬头,新变化大。是否还会有反复?无从明白。卞诗人身在其中,也搞不清楚,因为许许多多问题,全不懂。还有是懂自己单位,不懂全局,也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无从估计明天。因为全局似只中央文革懂。但各部门发展变化,文革似乎也难估计。由于面太广,涉及问题又太多。

美院听说十分八九教授还揪住不放。文艺口一出问题,金敬迈、李英儒、刘巨成似均出了问题,牵连必相当多。不可免也会影响到文艺院校机关革委会方面人事。报刊上正式谈这问题并不多。有反复曲折,则可以想象得知。

晓平、凌宏、梅溪都还好。大哥还能坚持守在车床边四小时。百科二老均在病中。妈妈也老是在晚上要咳咳,已一二月未见好。吃药不下十种,居然中西药并吃也不嫌多!不大严重,可是老咳,总不是事。天气一和暖也许会好转。精神依旧很好。我血压仍在二百间,心痛已加剧,每晚醒来必痛,白天也常痛。生活若无大变化,不会忽然恶化,若大冲击一来,就说不上了。至于工作,此后也只看能做多少即做去。若有需要,总还可以做出点成绩。若三几年内重在“运动”和“备战”,工作即在可有可无间了。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我们总希望多知道一点你们工作和生活。经济上有困难,也应当告给妈妈或大哥,不宜隐瞒,不必隐瞒!这里还可以接济接济。我们这里有一个显著特征,即生活接触面越来越窄,也没有什么新书刊可看。日报刊载的有关文运事件,有部分又已经看不懂。不得已却将手边材料反复阅读,另外即将剩下小部分旧书重新翻来覆去的看。有时也看看自己卅年前写的。仿佛当成一个陌生人写的看去,倒有不少新发现,或把自己带回到卅年前生活情绪中。事实上,许多东西现在大学里国文系讲师、助教,也不大懂了,不大明白其中好坏了,因为近半世纪社会变化实在太大。

……

这里中小学多已复课,上二小时语文(语录和主席诗词),有的还上代数和英文。院子中也静下来了。小报刊已不上街,大字报上街也极少。“武斗”已无所闻,但报刊上一再“反无政府主义”,即可知是一种比较普遍比较严重现象。京剧、话剧、电影、音乐、舞蹈各界似乎还乱得不够,是从张春桥谈话中提起的。问题何在,我们由于隔行,一点儿也不懂了。原以为破易而立难,现在似乎是破也并不容易。很多是表面破,本质还浸透于一切现存各方面,似乎是必然情形。如何一来即可达到预期的效果,作到凡事照文艺座谈讲话要求体现于工作各部门,产生崭新的十来个样本作品,还像是有待各方面加强努力!崭新的东西一定会产生,惟产生方式方法,可能还得想些新的点子,才能够促其实现。也许还得过一些时候。许广平日前故去,用“作家”名分在外宾中出面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郭沫若。就只那么一个人。总理曾说,大意是“新起的比旧有的多好多倍,名字一时还不曾为人熟习罢了”。这是很自然的。不过大多数人盼望的不仅是“人”,主要还是“作品”。关心的也是拿到世界上去显得十分辉煌和大时代相称的作品。戏和乐舞大有可能比较容易产生,小说最不好办,短篇更不好办。电影最有条件搞好,因为人力物力投资再大,也不成问题,投资再大也收得回来,只是故事剧本和政治要求不容易达到标准。大学文科照最高指示原意下乡,接近生活,即可产生作品。事实上并不解决问题。关键在教师。若让××父亲带国文系学生下乡下厂十年八年,还是不会写出好文章的。因为写作要叙述事情,叙述事情,善于巧妙叙述事情,繁不觉唠叨,简不感到单调,老师得懂!这个本事不只是下乡下厂即可得到解决,还有个学习方法。目下在大学里国文系教习作的老师,会写叙述文的就极少,会论事不会叙事,下去再久将不免还是若“目无所见,耳无所闻”。这两个重要官能不得其用,手又不会使用,这种教员根本就不合格!可惜我老了,心脏又不大得用,不然倒可以请缨从戎,带十来个高中毕业,写作上能叙事的同学,或从大一二学生中挑十来同学,当试验田和他们到东西南北大小农村各一年,一面学习生产知识,一面学习叙述事件知识,养成他们在极平常情形,平常事件中,随手能写三两千字叙述文。再在另一方式下,为乡下辩论会议作笔记。再写眼前风、晴、雨、雪特殊气氛和生活,再写舟车中途见闻,再写高山大河……总之养成能写的习惯,主要就是练手,练习学会五官并用,却通过手来表现反映。其实这个学习有两年左右,这些基本功一完成,再加上同时还看了大堆书,就可以说“毕业”了。这种人再去单独搞基层工作二三年,要到许多地方,东西南北全去,不宜钉在一处。“研究”工作也完成了。经过这么严格训练,至少有一半人此后可望写得好小说,一半人可望写得好特写报道。或挑不大中用的,让他们去教写作,方法上也就基本革了传统教学的命。不这么办,依旧让那些本人一生还不曾写过一篇像样文学作品,甚至于作文卷子也写不好的教授、讲师或助教去带学生下乡,下乡十年保定还是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

新作品中的过三关,第三项的“技术关”,表面看来轻而易举,具体作来就会明白相当困难。过去以为要“天才”,正如相信“命运”,实由于缺少认识,也不从客观实践上去求证。应当承认有所谓“天才”,如音乐、数学、电子、原子能研究……最容易证实。文学作者中,特别是诗人,从中外古今看来,也都的确可见出天才的光辉,写小说或许也有之。却决不是周扬辈过去捧的所谓“艺术语言大师”。其实几个人做人都相当聪明,写小说却相当笨。我可不相信“命运”和“天才”,一切工作结果,都通过极大困难,运用惊人耐心,而加以克服得来的。过去写短篇是这样现实态度,后来搞文物还是用同样态度。五四以来有上千成万人搞创作,大多数人全淘汰掉了,跑万米式搞个廿卅年不断努力的,不到十个人。少数人侥幸,机会好,成了“作家”,依然不久还是昙花一现的过去了。这个多数有许多理由不干这个“费力不讨好”工作,或教书,或作官,或经商,都比写作容易得多。只有过来人,才明白技术关不简单。因为包括脑和手的相互为用。灵敏度和准确度都是要反复长期探索,才把握得住。决不是在学校上上课可以得到的!要有高度的集中,广泛的幻想,大量的对文字对事件的理解力、消化力,和重新综合力。从工作说,我完全失败了,因为和发展变动中时代游离。从工作经验说,我懂得了如何过技术关,必须克服些什么障碍。可真像是“作战”!特别是短篇小说,靠学校那些先生,不能科学解决问题的。承认它“难”而必须“持久”,才可望过关。才是实事求是。才可望从一群受过严格锻炼的少壮作者中,产生一些够格合要求作品。不然将依然是万千人起步,三五人跑达终点,多不经济!不改变训练方法,和写作态度,多数人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学习写作看书也是问题,如何看书?照学校习惯,和廿岁学生兴趣,总是欢喜劝人或爱好看大部头长篇,从故事情节中发生浓厚兴趣,记住的也是内容情节。其实这对自己写作帮助不大,甚至于妨碍写作。应当看短篇,写短篇,大量写从各方面试笔,才会慢慢突破一切内外障碍,得到进展的。

我并不希望你写小说,还是搞你的铣床设计好,工作踏实,国家有用。小说要写得真正像个样子,文字又能见出风格性格,且能加以各种不同运用,实在麻烦,也可说太辛苦了,太难了。近半世纪以来成绩是屈指可数得出来的。不过提及过“技术关”时随便谈谈罢了。×叔叔是在教写作的,文字虽干干净净,就并不见光彩,此外还有四五个副教授也是当年联大的学生,写作都还不过关,离关门还远!只是按资历成了教授、副教授而已。新的教改,是他们首先得学会写,才能教。不然,将继续误人子弟。

祝大小都好。

三月九日

写信时间:1968年3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过程中

小弟:

入市学习,想已告一段落。多接近些人,就很好,我一生最大弱点,即和人不易相熟,同事中有十六七年还不相熟。希望你通过这次学习,思想上和工作方法上,都取得一定进展,回到原工作时,能更好、更坚定掌握运动大方向,而又能更灵活运用到处理本厂各种具体问题中,取得应有的进展和解决。“工作不妨多做,荣誉名利即让人”。这是我许多年来就那么注意到,特别是近二十年生活和工作。目前不至于如别的熟人处境窘迫,也有关系。之佩觉得你还不大会和群众打成一片,这点看法极对,要注意改改。一定能改。“不争名利担重活”,更有重要意义。

我因血压长时期偏高,心脏负担重,神经有时也不免有些紧张混乱。一切总还是尽个人努力学习下去,向好处想,好处作。万一意外冲击一来,因之垮下,也是事理之常。年岁到一定程度,出事故是不可免的。年来给你的信,可注意一下,不必要留的,即处理一下,免得反而在另外一时引起是非。可留的即作个纪念,因为别的什么也没有给你们!

……

社会一切在不断发展变化中,有许多事情我们是不懂的了。而且越来越无知。即文化方面运动进展和障碍,由于和现实一隔,便不懂了。从上街大标语,知张本已被逮捕,情形即不明白。同类事件在别单位也会发生,不足为怪,因为运动一深入,“野心家”总是迟早会扫除的。

……

我在这里间或可听到某某知名人物“捉去”消息,对我们虽近于“新闻”,事实上或已是“旧闻”,这些人不是旧当权派,即是新野心家,又或和过去蒋记有关系人物。相近亲友中多无此资格。但不大健全神经,一到失眠,即不免会有些错觉产生(近于神经分裂症的前期征兆)。有时上街见生人即害怕,小孩子在院中叫嚷也感到害怕,甚至于妈妈说话也害怕。心里空虚软弱之至。也希望天气转暖,会随同好转。生活过于枯寂,可能大有关系。……我隔二三天才上一次街,办办吃的。一切都若在等待中,等待机关大联合、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百多人的机关,也还是派系纠纷不已(各有所保,各有所揪,互不相下),别的上千过万人大单位,安排调动之不易,可想而知。本来说的三月十五以前,要完成全部高等院校大联合,看来还是得顺延下去了。

照医生建议,总要我少看书报,免得脑子更乱。照我自己感觉,倒像是生命中还积存了较大量的“能”,得充分使用消耗它,才能取得平衡。看报刊和杂书,倒像是从这个同一橱窗口,一面可以消耗掉大量的能,一面可以吸收些新的知识。只可惜由于对工农军问题都无实际知识,报刊上大量记载,因之多看不懂,懂不深透,总似乎记载前后彼此多相同,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看国际新闻,谈越南,谈欧洲金融动荡,东欧波、捷政治局势变动,多少还可以明白一点问题。世界真正在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过程中,一切如主席伟大的预言所指示,有利于中国,有利于世界被压迫争解放的民族和国家的人民革命。全世界的反帝斗争,今年下半年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欧洲金融的混乱,若引起美元的贬值,和世界经济萧条,随同而来,必然还会有许多重要变化发生。越南抗美战事必将取得更广泛的胜利,美帝在这次战争中必然会更加惨败,完全覆没。

天气已日益暖和,再下礼拜就得移炉子了。在檐下做饭,自然不如房中方便。平时阳光直射,大雨中还得抢救煤块,或扛着雨伞炒菜。不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住处窄一点,一举一动都不免会感到挤挤碰碰。同院组长来看看,也觉得太窄。特别是大哥地铺一摊,我们即停止出门。照目前情形说来,还是不图改动好。有人住“和平里”,即已感到大不如过去和平清静。花木多已毁坏,不少门窗破坏了也还无从修复。很多人家压缩在一二间中,过了个无暖气的冬天。这里大杂院好处,即因人口众多,反而不至于增加外来意外干扰。同院住的关系一好,什么通通不用担心了,即或外出,火炉也不至于中途熄灭。只是到了五六月晚上,院子里将呈十分热闹景象,因为小将多已无顾忌的长大,占领空间日多,声响也越来越大而高,院子于是也显得比过去窄了许多。

院子和过道、茅房,一天我经常不断去打扫,总还是有可扫除的东西,有些不可理解。近来才发现原是小将们长时期不停的战斗,随手从垃圾箱取了些应用武器,煤球和菜根,凡是可以使用又不至伤人的,统统用得上,这一来,我的服务精神不能不相应提高了。只有几个老大妈明白情形,小将战斗却将依旧继续下去,到升中学为止。

三月廿三

写信时间:1968年5月1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不免心怀点“杞忧”

小弟:

得近信,和几回报刊,一面放心,一面也不免心怀点“杞忧”。妈妈看信后,第二天即为寄了些药来。各种都有些,可作救急用,因为分量有限。过些日子,可能还会寄些来。到时似乎得分别装入瓶中备用,免受潮,失灵。这里药不大好买,因为原则上只供应本市用,有的药相当贵,一二毛一粒,有的较贱。

大哥还每天回来,一早上工。学校武斗闹派系纠纷大些计有北大、清华、人大、北工四校,占总比数不算大。过些日子总会得到合理解决,而决不至于扩大。厂矿机关多比较好。照趋势看来,各大专院校是否能在“十一”或“九大”前完成联合、三联合,还不可预期,或许有一部分学校能办到,几个重点学校对峙状态,似乎不大好用“商量”或“行政命令”求解决。不过迟早总还得解决。

妈妈工作还好,一天会多些,精神旺盛,成为家中骨干。目前的家还像个住处,一切得亏有她支撑!事实上,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你们是全得妈妈超度耐烦和对一切困难勇敢承担,才能比较安定活下来,而又能较健康长大发展的。所以务必要对妈妈多关点心。所谓“关心”,目前说来,并不是要什么物质帮助,只是明白妈妈对你和之佩小红红的关心,一礼拜来个信,谈谈生活而已。这点要求应当办得到的!因为一家大小六人,只有你们三人在川,还总不免使得妈妈担着一点儿心!社会变动太大了,明天或明年,许许多多事如何发展,谁也不明白!

这里旱了半年,天气时冷时热,极其奇怪,为近二十年少见,山地春收不可免受影响,春播受影响更大,十分要雨,雨却落不下来!

家中生活,也起了些应有变化。存款全已上缴,我从六月起,只能领一点生活费数目恐只一二十元。家中主要得靠妈妈那点收入了,所以生活极端简化是必要的。若妈妈一退职,就得靠大哥了。我心脏已日益不得力,是血管硬化的必然发展。一切还是极其乐观,可惋惜的,只是近廿年学了许多写“中国劳动文化史”还有用的知识,看来是来不及用了。我会忽然完事的,也没有什么遗憾,因为出来五十年,在旧社会工作,以尽了自己能尽的力,思想上虽比较保守,却从未搞政治投机。新社会近廿年,因为无□□野心。我因思想保守又胆小怕事,廿年来工作上不可免会犯了些大小错误,一一待检查批判。

二表哥爱人昨来看我们,谈谈那边事情,得知已恢复部分生产,只学校还有些事故,但已非主要的,不久当可得到恢复。二表哥到“促生产”时,自然又得忙起来了,说不定在六七月间,又会忽然来到北京,抽空来看我们的!小妮妮一家无什么变化,生活或得降低一些。二姨父家大小也如常,只庆庆身高变化较显著。生活费改为七十元,若不害病,过日子也很够了,住处较我们从容些。不过二姨心脏和耳朵均不好,得自费治疗,似乎比妈妈老了好些。中和舅舅一家都很好。大孩子一双脚,已到买鞋子时,得向“加码特级橱”去找寻情形,也可说是一种“威胁”!极奇怪,北方孩子不分男女,近年来脚都长得格外宽大,或是近年劳动发展。即在本院中几个小将,也十分显著。运动两年来,有的小将身子向上拔尖,如根竹竿子。有的兼向横的方面发展,如华华,已成一大宽脸“候补壮士”。王家老二也照趋势向横发展,脸红红白白,规模壮大不凡。我们红红这一年一定也长大了许多。近来走路是不是还尽向前冲,摇摇晃晃?让她多摔几次,一定就稳多了。一切向婆婆看齐,不会错。婆婆小时是典型“女顽童”,直到上中学,还如一猴性跳跳蹦蹦。可是还想作侠客!廿岁后可就不同了。我也是有代表性顽童,顽劣得使亲戚绝望,一直到二十岁。后来写作懂社会人情,也全是廿岁以前一段在各种生活里学习来的,付出的代价可够大!但终于还是挣扎过来了。到北京后五十年,只增长书本知识,所以做人方面,反而幼稚十分。但是也正因为这样,倒又近于“塞翁失马”,大都市坏玩意全不懂,不沾边。过日子比较单纯,头脑集中用在工作上,不用到人事取巧上,业务上有大小不一错误,政治上不至于如有些人犯严重过失,也还是得益于单纯,无野心!做人比较单纯厚重,做工作即可比较踏实。社会新,这一点还是有重要意义!

川中事不能较快解决,小红探亲一定得延期了。这里大家都希望看看她。妈妈在此和大家关系比较好,住下来得到许多便利,比什么“和平里”一定强得多。和平里过去一时,似乎不怎么和平的。

十六日

写信时间:1968年10月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云麓

收信人地址:湖南凤凰

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

大哥:

我血压已上升二百卅,脑子经常沉重,心也长是隐痛,照这么下去怕不易维持,好在不出门,吃东西极其谨慎小心,隔日梅溪来为注射碘剂一次(唯一软化血管,溶解心血管沉积脂肪药物)。别的药也还不缺少,一时或不至于出意外事故。但是,照近半年发展看来,总是在逐渐升级,未闻下降到百九十以下事,可知机能衰退,还是照自然规律进行,要想回复五六年回返家乡时精神,已不大可能有这种奇迹。记忆力也逐渐在衰退中,凡事总是随说随忘。一个什么小小字条,过不久也即无法记忆。只是极奇怪,即四五岁时坐箩筐上“唐同山”,进“黄罗寨”大门,门前坎下那道小溪水,附近树林子,和去廖家桥经过枫木坳,那一林枫树(当时正值落叶子!)却明明朗朗在记忆中。五六年回到家乡,住在县委大楼上,大清早落雪,从楼上看“茶叶坡”“金钩挂玉”雪中景致,也极其清清楚楚。只是许许多多当前不久的大事,却多忘记了。特别是过去写了多少小说,内容有什么,几几乎全部忘记干干净净。写的信更是随写随忘,脑子里装不下任何文章,却由于近廿年学习方法不同,装上了大几万种瓷器,几万绸缎,以及其他各以万计的铜、石、金、玉、竹、木、漆、瓦,大大小小东东西西。都一一保留在脑子中,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大前年曾就政协建议,从上方山高处一古庙中,费了极大力量,调来了一千七百种明代绸缎,将来由我整理。以目前说,唯有我能从这份材料中搞明白一系列问题,什么从唐宋来,什么影响到清初,和此外许许多多比较复杂事情,如像某一材料是什么残料,当时是衣、帷、帐、包袱等等。特别是什么东西应叫什么名称,查什么书可以明白,我差不多都不必费什么神,即可迎刃而解。要从残料复原整体,也只有我懂得问题和方法。至多有十来天时间,就可将年轻人清理一年半载还不易搞清楚的问题一一解决。但是目前却已无机会接近这份材料。到将来用得上我这份长处时,我是否还活着,即活着,脑子又是否还得用,那真只有天知道了。因为血压到目前情况,若出故障,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毫无办法补救的。(这里许多熟人,本来好端端的,血压不到二百,忽然就传说死了。)

我一生不会画,脑子中却保留住万千幅好画印象,至于生活经历中的好景物画面,更容易保留不下万千种,都明明朗朗在印象中。单纯文字记忆却极其拙劣,即自写的五言绝句也不能记。但是搞文物,从实物画面联系文献,文献出处尽管十分复杂,却又由联想容易记住了。记得十年前曾为出版社校审过一部《中国兵器史稿》,约提了四百条意见,其实我并不懂兵器学,只是看过了成千过万的实物,又记住图像中大量兵器应用情况,因此明白了别人不明白的许多问题。直到如今,这一行常识,大致还是比国内同事多些。此后历史博物馆改陈,如绘各朝代阶级斗争大幅画,有关兵仗甲马以及车船营帐制度应用情形,我提的材料,大致还是可望比别的人多些,也具体些。中央军事博物馆,有八百米空间作古代兵器和战事情况陈列,搞得不大好,待修改。将来修改时,若让我去尽点义务,提出的建议,大致都是有用的。

许多事我并不是专门用功学过,只是遇事都留心,一切重实践,长时期经验常识积累下来,便和别人大大不同了。到要用时即得用。在一个博物馆要作个名副其实的“研究员”,有的是可学的事事物物!如果不用心,许多人一混,也就廿年过去了。以混为生的人实在不少,这部门工作欲真的进展,学习方法就需要革命。

明知道这廿年所学,在新社会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可作,不甚费力即可作得相当好,学来用不上,所以不免觉得可惜。目前只希望到明年能随同大部分知识分子得到“解放”,在“促生产”新的要求下,体力到时又还能配合得上去,多为国家尽点力就好。主席说的“古为今用”,事实上关于工艺美术方面我对于有什么“古”可以“为今用”,似乎比在学校教书的那些人懂得踏实得多,具体得多。在政协前后廿回提案,多涉及要他们先来好好的学,再去教人,免误人子弟。议案多通过,转送各部分别执行,但一到学校,这些人即借故“抽身不开”,不肯好好的到博物馆来学学,结果永远近于空谈。工艺美术方面可以古为今用的最多,而见于实用的最少。今后如何,将看明后年去了。我或许还有幸运,即居然还有机会为国内美术院校把丝绸、漆、瓷、金银加工等等美术专业教材,协助年青人编写出来,供新的教学应用。也能有机会参加以劳动人民成就为重心的新中国美术史的编写。其实这都不是什么大难事,有个三两年时间,材料凑手,工作条件又方便,可望搞出来,再经过三五次修改,必可令人相当满意的。送到世界上去也是件新工作,因为材料新,观点新,提法新,是任何过去所谓“中国通”办不到的。搞出来对生产上的“古为今用”也会有良好作用。因为主要材料将是大量健康活泼清新悦目的图像。

但如果机关运动还是在继续搁置中,斗、批、改不易取得应有进展,我这廿年所学的一切又将从破四旧的“旧文化”被完全否定,本人且因故、因病应在精简安置之列,那就一切都不过是一种空想了。我这一生实际努力,也近于为证实空想而作。不过有的居然由无到有实现了,如搞创作,即由标点符号学起,竟写了五六十个小册子。有的可难望完全实现,即这次搞文物研究,又一切由无到有,虽然又学了一大堆,但还不曾充分应用,社会要求又变了。

我还记得五十年前在怀化杨家祠堂楼上学写旧诗,你那时也在那里。埋头学了几个月即搁下了,尽管萧选卿夸奖说“有老杜味”,还是一搁五十年,谁也不知道我还会写旧诗。六二年初,和一群作家上井冈山参观,有六个作家都在写旧诗,看来似乎都是“内行”,手又敏捷。我不声不响的,在一间空空阔套房间里,试走走有卅七步长,一面走一面想,末了拿出老手艺(他们没有一个人料想到我还会这个老手艺),写了四首五言旧体诗:一首叫《井冈山之清晨》,写井冈山印象,一首叫《庆佳节》,祝上海青年上山四年纪念。结果发表时许多人都认为不错。谁也想不到我还会这一手。他们更想不到,这是五十年前一面为萧军法长焖狗肉一面学来的!前一首可说是我一生写作最最值得记忆的一次事件,和人民革命有关最有意义一回工作。所以今年尽管已六十七,血压又这么高,我似乎预感到还有些新工作待做,也可望在明日新的较好条件环境中去一一完成。好像还有些本领还未曾好好使用过!或许真正有新意的短篇小说,我还有机会开个端!

这也真近于孔子说的“不知老之将至”,事实上却是明知“老之已至”。孔子还说,“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若要的是富、贵、利、禄、衣、位,的确应存戒心,不宜贪得。若想的只是为国家社会多尽一分力,作一分工作,这即或是妄想,也应当不会成为过错,或者还可望使自己回复年青!

社会已完全翻新,旧一代同时熟人多已谢世,我的一点点长处,在廿年同事中即已少有人懂得。因此一切本来极其平常合理的打算,今后恐不可能实现,也极其自然。也有可能居然还能成为“现实”,那就是当我被整的材料送到中央文革时,偶然的偶然名字为总理、康生或江青三人之一人看到,承认我还“是个好人”,并未犯过什么大过错,廿年中且老老实实的在用《实践论》求知方法进行学习,一切收获又恰恰能证明《实践论》对文物研究的确能有新发现,我搞的研究工作,对于主席提起过的“中国文化史研究”更有意义,那我一定就得救了。那么尽管可用的生命已有限,或许还可望争取一二年时间做出点点成绩报答党。一切希望都在明年,因为体力是否能支持到那时,即已无多大把握。若看看大姐姐多年即在二百卅左右,不出意外冲击,也许还能活一阵,把待做工作做下去,亦未可知。

十月

写信时间:1968年11月4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天安门三天中有大几十万人游行

之佩:

寄来旧衣收到,很好。这里一切好,望放心。便中盼为寄一两贝母粉来(从平信分寄)。同院住李大妈,咳了半个月,支气管炎,中西药兼注射,通不抵事,是干咳,有贝母粉吃三五次必可奏效。

首都这几天极兴奋热烈,为庆祝大会成功,和公报决定,天安门三天中有大几十万人游行。这不仅是国家一重大事件,也是世界上件重大事情,一时人还不大明白,将慢慢从各方面见出影响的!一定会引起广泛而巨大影响的!

黄家孩子均在车站宣传,为旅客读公报。今天算来或可休息休息了。他爸爸在学校住下,终日凿纸花,闻工细如绣花。不断有新任务,二月三月不会完的。新的学习对他正好是用其所长。

家中这两天也热闹了点,贵州来了个以靖的妹妹,名叫端端,高中毕业,造反两年,自请下放农村,下去以前,先来“周游列国”。(去前年已到过上海苏州,和小迪子窦家孩子等“疯”了经月。也到过北京,却被安顿到十三陵,见不着一个亲友。)真是个十分有趣的新型西南人。一团火,马力充足,什么事都争着干,若无活干,那就吃东西,或睡觉。性格有一小部分如以靖,天上地下议论多,自以为“五次站队都不错”的“造反派”。事实上自请下放却要挑最好地方,并和几个最合得来的同学一道去!廿岁即订了婚,对象是窦舅舅侄儿,在河南安阳冲床制造厂作车工,倒是长得一表人材。可是端端却不欢喜在河南吃馒头片儿汤,将来说不定还得车工去贵州农村落户,比小达子打算还浪漫得多!这表妹好处是劳动力之强而敏捷,简直稀有少见!昨天大哥陪他们一道由天坛玩起到天安门、公园,再串海,直达后门,把这个从山城里来的苗姑娘,拖得一路只想打盹,亏得是消化充实了四五种“北京特产”,才不至于泄气。消化力之强也少见。前天小平凌宏等一道来家吃了一顿饭,可算是今年以来最活泼的一餐。因为在北方同级小辈中,还从未见到生命力那么旺盛的!回去时,据说到家两天就得去农村了,所以对这次周游列国未尽兴,不免抱着遗憾,预定的上八达岭等等通去不成了。这里天气已较冷,住处还不必升炉子,过十天半月,大致还是得忙大哥了。

熟人生活如常。各单位均在搞“集中学习”,估计必有一段时间,多久还不明白,也有可能不尽一致,在过程中会有些变化,为料想不及的。也会有不照原来安排,不如原设想那么复杂,有部分人经过长期审查,不是黑线上人,经过一定时期,将会得到解放的。但自然也有可能,因此决定报废的。以目前情形说,谁也不明白到明年三五月将如何作去!因为社会变动过大,知识分子凡事一隔就显得格外无知,也十分渺小不足道!

自从干部下放劳动指示提出后,有一阵子嘀咕,继以试探性行动,各就便联系,至于远距离长期下放牵涉问题多,大致会要到明年才会有新的统一安排。妈妈等三天补鞋还照常,有的闻转去炼钢厂工作,女的不去。一切都只是暂时性。将来妈妈等能去针织等厂作点杂活工,大致还作得下去,若一律得外放,那就听安排了。

大哥工作好。也比较忙。有一段时期,只十来人守在机床边时,他是坚守岗位不动的,一面工作一面还不免担着心。现在厂中已恢复了大几百人的生产活动,过不几天,大致联委会就将成立了。

诸凡放心,一切都好!希望你们大小也都好。

四日

十三号寄

写信时间:1968年12月4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岂不是无可奈何的悲剧

之佩:

寄信或不到十天即可收到。要什么,来信说说。近来药物供应已甚好,只是含糖钙片或者还未到时。朝慧生了个女孩,六斤多重,大小平安无事,已出院返住处。本人照料孩子无经验,同住作三四孩子母亲的多,关系好,平时即多得帮助,有了孩子,一定更多帮忙。小铁床铺得厚厚的,衣着也应有尽有,生活大致也不至于过得太紧。住处比我们目前的还好些,整整齐齐。养了不少花。只是不向阳,冬天冷些而已。大表嫂必可以常去看看她。小黑妮或许每天必去!

这里一切照常,在进行中、发展中的,照常进展。例如同院初中高中毕业生,前后即已有五六人下乡入厂,韩家小华华也以一个壮士气概(长大真如一壮士!)去了山西农村。小黑蛮每天出去向较大同学宣传下乡,到明年这时,便又将为小一点同学动员了。即晓平哥哥等,也说是应有一种准备,大致总有部分人到一定时候,即得行动。大表嫂则已预愁着黑妮后年的行动,因为据说也可以自择去处,还拿不定回凤凰,还是去广东。事实上听其自愿闯天下,或更好些。不过到一较接近亲人的去处,当然也有不少方便处。照趋势看,即对绘画虽有特殊天赋,想升中艺却不可能了,下乡一二年后,机会或许倒多些。但更可能,即是在乡村生产队搞宣传。近来看她写的美术字已相当好,身体极健康,又会治家,将来必是一把多能手。大表哥和二姨父照趋势正常估计,至多到明年三月,或有希望解放。因为不是走资当权派,也和叛、特连不上,不是重点。主要还是“资思”。这个十分庞大的人数,大致到一定时候,还是得“解放”再“改造”,或在处理中将薪、级减减,批批资思,便可得到解决。下放也将是一部分年事较轻,体力条件较好的。五十以上去的将不会过多。

最近闻梁思成即已“解放”。他是清华唯一点名的专家“权威”,消息传来,大专院校自然有不少不曾点名已被揪住的专家“权威”心情松了好些儿。但各个机关情形不同,大表哥校中可能对于“教授”就抓得紧一些些。闻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还不断有新的加入。大表哥表现还好,既学会了补锅,近来又要他搞大型锉花剪纸,正是“用其所长”,工作完成后,闻宣传队中工人相当满意。希望再努一把力,到年底能回家就好。凌宏仍在城中搞真空泵。大哥工作照常,忙个不息,因日常工作以外,还搞车间宣传等等。有时还为同事入城办办杂务。精神体力都很好。

妈妈工作照常。过不几天,部中工作人员一来,或不多久,即将进入一种新的紧张阶段,一切便全看客观情形而定了。她十多年来工作上表现得稳重负责,同事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凡事能任劳怨,劳动态度也好,照理说来,当不至于出意外事。但是千万人都可以不同情形垮下来了,人即再好,忽然一切完事,也有可能。至于进行改造,那是人人有分,不会例外的。

我血压总在升级,又极不善自处,容易情绪混乱,过得了今年也怕不易过明年。社会变化太大,生活适应性却极差,懂得我的长处的人已不多,让廿岁到四十岁的人来调动,有时彼此谈话即缺少应有基本理解。最麻烦可能还是我努力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求知方法慢慢积累得来的一些文物知识,本来有许多在新社会,新的文物研究,博物馆工作各部门,还十分有用。但若缺少一种彼此意识沟通的语言,即将无办法让新的领导明白。若再加上些成见,此后困难必更多。即全心全意为年青一代打底子奠基工作,或将在不经意中反而以为是挡路绊脚石,一下子踢开轰垮。而他们明日应学要学的,却是我十多年从各方面努力学来,但在不经意中却被一下子冲垮了,许多事不免又得再从头学,从头作,却不明白差距之大,有些知识赶十年八年也搞不好。有些一经冲垮,且只好永远作为缺门空白点了。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难过。不知向谁去诉说好。因为文化部至今还不闻有新部长就职,科学院考古部门似乎也全垮了。机关如何接收,如何集中学习,如何斗、批、改,大致都将在十二月或明年一月开始进行。照政策办事,机关已揪出几个当权多年走资派,而且还是叛徒,进行隔离审查,华华父亲即是其中之一。我自然不在数内我要主动检查,专案组他们却不要。二姨父情形相同,时候不到,不明白原因。我还是就文艺思想部分,检查了三次,送去一份较全面的。有说得对处,也有说得稍过分处,因为无从掌握分寸。让廿来岁年青人,既从未看过我全部作品,即零星篇章看到,也不明白当时社会背景和一般水平,有的甚至于从来也未看过我一个集子,短篇内容也还看不懂,即来批判我的文艺思想,岂不是无可奈何的悲剧?我多么想为新的社会做几年事,把一切所学有用的知识,无保留使用上去,可是由于年龄差距形成的间隔,要去掉它,真是如何困难!

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能和思成情形一样,那可作的事就多了。人老了,就只是想作事,而且深深明白机关中薄弱环节,不赶上去,就将永远成为空白!

你们工作怎么样,教书有困难吗?你们有麻烦,是想象得出的。要什么参考文件?红红在我们想象中必已长高了好些,大家都想念她。我能自由行动时,将一定先来自贡看看。……

还有什么别的需要,也告我们一下,趁时候还来得及办。怕万一到月末或明正,得集中学习,照学校方式,且星期天也不能回家,有那么几个月,许多事即不大好办了。若我们得分别集中,则唯一能送点东西的,只有大哥,他一星期又只能回来一次,说不定还回不来,所以不方便种种在意料中。这事可能在三几天后即将出现,至晚过了年会发生的。

愿学习好、工作好、大小身体好。

四日

  1. 山砦,指自贡大山铺附近的三多寨。作者1952年初曾路经寨下,那些建于峭壁顶端,顺山势蜿蜒曲折的石头城墙,和城寨内遥遥可见的房舍、农田,给他留下多年不忘的极深印象。
  2. 知识分子的简称。
  3. 大会,指于1968年10月31日结束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
  4. 即资产阶级思想。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