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取缔大字报迟早要实现

大小生活都在念中:十年家书 作者:沈从文 著,刘红庆 编


1968年·10封

下放期间,沈从文与探访的儿媳及当地农民合影。

写信时间:1968年1月20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取缔大字报迟早要实现

小弟:

今天(十七?)妈妈为红红寄了些东西来。廿天内或可收到。这里事,我们由于和各方面隔绝,多不知道,真正是极端无知。你厂中熟人,大致必经常有信,说到一切,比较具体。上月揪叛,清理阶级队伍,有成绩,因为仅就我们知道的小范围内,即大有发现,为过去忽略过的。比较新的重要措施,似为过年后,六十二大专院校派解放军进去,也可能派的是“宣传队”,结束派系纠纷,便于“支左不支派”进展中搞大联合,再作三结合,进入斗、批、改。一切是否能如预期见效,还不得而知。因为各校派性之争,虽大同小异,但也不尽相同,武斗多的即比不武斗的难一些,周折多些。二、街上已有通告,外埠内部刊物不许上街,将严加取缔、禁止。本市经批准付印的,也只许在内部发行,不许外售。因此一来,过去流行较广大的清华《井冈山》、北大《新北大》、地质《东方红》等等报刊,可能不会再上街。这是好事,因为放任自流,不仅易泄密,还易引起派性内争的连锁反应,小消息传播。并且不许市面上发现用毛主席证章搞交易,这是去年即提出的禁令,重新提出,必有道理。是否还要进一步取缔街上有些不应公开大字报,和耸人听闻的大标语?不得而知。外刊贴在街头的,也得取缔?有可能这么办,告示上似未提。取缔或迟早要实现。

照过去文革小组估计,过了年,即将进行斗、批、改。现在有些机关,已在斗、批,如百科、晓平机关。有的内争还十分激烈,如若干大学。进行将不一致,是必然趋势。中学、小学已上课。许多课目一时还不定,也得慢慢来!

快过年了,闻已恢复了“探亲假”,车上一定极拥挤。和妈妈说笑,若之佩能带红红来看婆婆,我们即设法寄路费来。交通恢复两天路即不算太远!我觉得还是不必趁热闹,且待运动结束后,再看情形吧。毛衣闻已打了一大段,过年怕赶不来了。这里供应好,但由于外客多,或借公家名义,有套购抢购现象发生,有些物资供应成问题。听说有令,将于年底前让外来人各回本机关事,自然是好措施!

社会在进展,我们会加强学习紧紧跟上去。不过受体力限制,局限性大些。十八年前我到内江第四区便民乡住了几个月,住在一个旧式糖坊中,留下印象极深。当时还搞过一阵调查研究蔗农如何受剥削情形,写过份材料,受土改工作队表扬。经常还幻想,若地方平静,体力又还顶事,有机会再去便民乡,和当地贫下中农住一阵,一定十分有意义。因为土改印象太深!正如从内江到自贡半路上那个山砦,虽只看过两回,我就老想到上面去住住,或绕那个双重城堡走走,比游山玩水完全不同。这自然全是不实际的妄想!此后能来自贡看看你们的新人新事,就很好。报上又提自贡,表扬武装部,也表扬革命群众。这些好处若能影响到整个四川的群众文化革命运动就好!能起示范作用,就真好!

这里熟人生活变化不大,只是小家伙多已长高大得不认识。百科只算“专家权威”,批了后或可望解放。晓平等工作如常。大表哥还在写些材料,人似乎也老多了。林师母我去看过一次,精神还挺好。那个矮保姆又回来了,她托我问候你们。三婆婆一家很好,孩子们长大得已如“金刚力士”,把大哥一份家业,全接收了,装了好些四灯半导体,将来大有可能即搞这一行。天津大表姊无信息。在南方的以迎以什么什么,两年中几几乎全变成大人,我们怎么能避免自然淘汰!馆中对我也够好了。自己一定得努力学习跟上去。

大伯居然还好。二表哥处有信来,大小都好,生活紧一点而已,不久一定会好转的。

望好好学习,要学会任劳任怨,为人民多做点事。我一生弱点即能“处常”不善“应变”,能“任劳”不善“任怨”。单干户方式搞工作,有成绩,却不会在集体中进行工作。之佩红红好!

一月廿

写信时间:1968年1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希望将寄托在新年后

小弟、之佩:

又快过年了,希望你们学习好,工作好,身体好。为红红寄的东西,年前如收得到,一定还得用。这里过了年,可能有些新发展,即各机关条件好些的,或可在“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性质不同、情况不同,进行方法,自然也不会一律相同。我们机关小,纠纷少,可能比较容易搞“斗、批”。至于“改”,那就比别的还困难些。因为包括八千件文物重新安排,百多种画像雕塑取舍,几千种文字说明,好大一份工作量!过去建馆是集合了廿来个外面历史教授、专家,和科学院考古所许多专家,还有几十个画家,分别负责共同进行的。虽公开展出,已将近十年,大多数四十来岁陈列部业务干部,要他们就陈列品随便调十来件东西,每一种写个二三十字说明,还不知从何着手。由于不认真学习,知识多十分浮泛,要求一落实,即感到困难,让他查书,也不知从何查起。说整个“改陈”,不可能凭灵感即作得好。所以平时说话声音虽响的,到真正工作时,是不大灵的。还有待平时不声不响,善于钻研问题的人来得踏实!即如何结合主席思想,活学活用到工作上,也要会用头脑才济事。(我若心脏还顶事,大致还得参加改,有大量工作等待去做!)

这里落了一次雪,不大,又转晴了。气候干冷。我已不大出门。

大哥一切很好。学校派性之争,经常是半夜广播战,使得人不能安睡,也是一种锻炼,所以他礼拜六回来睡地铺,总觉得十分清静。如何即宣告结束,希望将寄托在新年后,解放军入校后工作进展上。解放军工作也很不容易!因为学校情形复杂,比工厂难处理。

新的禁令不许校刊外售,取缔禁止,免得增加“打内战”影响,办法好。只是不知是否行得通。因为过去曾禁止过,还是外销。更多的是邮寄外省市学校机关。外来住招待所的人,将以若干万计,有抢购物资事,闻卫戍司令部曾突击搜查过,不仅有些物资,还发现有凶器。已限定廿号一律离京,也是好事。“探亲假”恢复,各机关外出人必不少。大哥还能依旧坚持每天在车床边四小时,同样工作的似为全车间五六十人中十分之一左右。若能想办法,鼓励全车间一致行动,自然就更好了。

妈妈一切照常,工作主要是抄写大字报,也忙。有时回来在七八点以后,来去多步行。冬天吃的也稍多些。礼拜天在家中还是整天忙洗洗补补,同住的感情印象都好,可以省去许多事。在工作单位,同事对她印象也好,长年如一日的为办公室搞清洁,所以去得总比别人早一些。住处近,方便得多,也应当这么作。亲友多如常,无大变化。无一个“当权派”。认真点说来,也还不够专家“权威”。在元旦社论中,似不特别提“知分”,大家沉重的心或松一点点。如何检查批评,一切将看群众意见。中央文革可能也有指示,有分别对待事。因为经过近二年运动,党外的某某是否黑线中人,大致早已有个数目。凡是平时比较踏实老实工作,一心为社会主义建设而努力的,即或在工作上和思想方法上有些错误,总不会受太大挫折,还是可望在新的要求上进行工作的。但也有可能出意外事,因为运动一深入,社会变动又过大,不易设想的牵连,还是会发生的。比如卅、年前为一些人改过文章,或经济上有过些接济,事太小,早忘了,近半年来,就有许多人次来询问。原来这些人多作了什么什么副部长,又从无来往,那想得到?问来问去问得我头沉沉的,真有点招架不住。最麻烦处是今昔情形大不相同,廿多岁少壮,不懂过去社会状况,比如说直到解放前夕,有些大学里教书的,始终不加入什么党派,不和国民党有关系,他们就不相信。凡事一隔,就少共同语言少共同理解,说来极费事!总以为年纪越大,社会关系越复杂。我们当初也这么想。最近揪叛、特才知道,凡在学校教书的,年虽六七十岁,总比较简单。至于四十多点作什么什么公务员的,却比老一代的复杂。因为正当廿来岁时,或在敌伪作过事,又转而到国民党当过什么什么,花样可多。生活或社会关系,远比我们那一代复杂得多。仔细想想,也是十分自然的,因为正是社会矛盾极端尖锐复杂时,比我卌年前到北京读书时生活复杂多了!

四川冬天应当不太冷,记得五一年在内江便民乡土改,从糖坊上区里开会,总是到戏楼上稻草里滚,行李只一床被,还是自己包打的。快廿年了,一切印象还如目前事情,生动得很!我曾经搞过“糖坊调查”,所以接触蔗农格外多,开斗争大会的画,现在看来还极生动。因此还希望有机会再看看便民乡,或住个十天半月。当时农协主席,扛了支无子弹的枪保护我,两人由队部上区里,要走十里路,一路龙门阵摆得可热闹!据记忆印象,便民乡到处有竹园和松树林,大刺竹有五六丈高,斜斜长在路坎边。到自贡,即见不到了,一路山即光秃秃红砂石,只记住半路有人打石块,一方方十分整齐。近在自贡附近一个小山砦,去时公路左手边,上面树木也不多,上去路似乎极陡。

你们工作有无进展?一定有许多同事回北京探亲。要带什么较大件东西,可以托熟人带的,望来信告知,大哥星期天回来,即可为跑跑找找。经常来点信告告妈妈一切。我们生活和各方面都隔绝了,一年多未看电影,也少得南方来信,北京事就近于无知,唯一来源是几种报刊。但报刊上说起的问题,我们因为缺少实践,就多不明白,处在一种相当离奇情形中,因此即或每天反复学习政策文件,有许多方面,还是不能有较深体会的。又动不了,如可以走动,到你们处住个把月,一定可以增长许多知识。

这里同住院子中五六个小将,各人手中都有一二支假手枪,一天总有三几次用窗前自来水木柜当掩体,大喊大叫冲杀若干回合。弄堂里有时搞得还更剧烈。大哥听来便觉得太文雅了,因为他们学校里,半夜中听窗下追喊赶捉是常事,可不是小将那么闹着玩的!

一月廿三

写信时间:1968年1月2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逐渐纳入轨道就好

小弟:

好。市内新措施在执行中,似乎还顺利。一、限期(廿)各省市革命组织办事处联络站撤消,各回本单位闹革命。新来有事的,也有一定时间,过时不许住招待所或旅馆。二、搜查各招待所旅馆,扣收投机倒把抢购的物资和凶器等物。三、上山下乡青年返京的,限期返原单位。加之恢复了回乡探亲假,因此车站热闹得很。离京的必以十万计。不过新来的还是相当多。又闻中央有令,凡已有结论的人,不必再搞材料调查。各单位最好不派人外出,若必需派,得上级批准。有上一级介绍信才接待,不然可不理。这么一来,人的流动和不必要的浪费,也必可大大减少。各学校,本来希望在年底出现“大联合”新局面事,至今还不见上报。口上传的,却居多是还在搞宣传广播战,相当激烈,一时不易结束。大哥处即长时期吵得不能睡。看趋势,过了年,解放军入校的决定,将为势所不免。入校后又如何,不得而知。总之斗、批将尽可能作到,得在上半年条件允许下进行,到年底才能收尾,恢复工作和生产。改则放长点,特别是教育方面的改,恐怕不能一下子大削大砍来进行工作,完成任务。各校各机关定成“反动专家‘权威”’的人数似相当多,也许有些人在调查研究以后,即可望得到解放的。近三月的揪叛、特、坏,戏剧电影方面发现似乎格外多,因此文化单位斗批人数将超过百分三四五比。或以为这一批人将不算在原百分比内(似有过指示),一切不得而知。街上已少动人听闻的大字报,王府井南或许已不再出售小报刊。即出也大致不怎么精彩眩人,因为报刊上文章主要是“打内战”,一般读者已感到相当厌烦。(但部分外来的人,一定还会有人搜罗这些报刊,作为文章范本。因为稍稍调动字句,即可加以利用!)引人注意的小册子也不多,消息一简化,普通人情绪,自然也安定多了。多数人忙着买东西过年。至于各学校或许还各自在一套规律中争下去,也许会出现稍近强制结束的办法,即一切广播器没收。文化部门知名人中,似有部分解放后又重新被揪斗的,和派系斗争有关,此放彼即揪。卞诗人是否又揪入,不得而知,他自己似不免担着一份心的。

我们看新刊,多是“斗私批修”题目,有些看不懂。因为极少有具体涉及学校机关问题。反复看文化大革命过去文件,过去不理解的,现在似乎理解得深一些,广一些,但是还是由于缺少亲身斗争实践经验,知识只停留在文件学习上,很不够!妈妈和大哥即懂得多些些。他们身体精神都好。我心脏在恶化,实“老”化,医生看后,总说药不大抵事,小心些“保护下去”吧,走路不要摔跤,脑子不要受刺激。我自己明白就是三种病,情形和他判断完全相合。近于血管壁受伤的隐痛。今年若不受意外大冲击,或许还可望在“改”字上,为国家作点事情。因为脑子对于陈列还有个全局轮廓,应如何改,用什么代替原有的,如何在八千件文物中至少写四千件说明,还知道不太费事,即可以写得头绪分明。若意外冲击一来,工作可就说不上了。这工作,若从总的形势来说,可以不必要我来作,还有更需要的——比如说,文学中新作者作品如何过“技术关”,在学习方法上,和具体在一个作品中的增改工作上,万一还用得上我长处时,也将无条件接受新任务。因为比起来,始终即比老舍、巴金、茅盾、冰心等等懂问题,懂人,懂如何用文字去表现。也懂什么叫通俗化!也许或居然有那么一天,再来写,再来教!也许还居然有机会,去什么农村跑跑住住。这也许倒是心脏的唯一转机!这一切自然多出于个人假想,严酷的现实,却自有它的发展规律,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

……

盼望你们工作好,学习好,身体好。

从文

六八旧年底

写信时间:1968年2月1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事变一来,不免一切报废

之佩:

虎虎上月廿七寄航空信,二月十六收到。从日子计算,可知邮件交通还不大正常。过不多久一定能转好。妈妈昨在科学院看大字报,才知道学部造反派头头王恩宇、傅崇兰通通捉了。最出人意外是戚本禹大标语已上街,也随同关锋、王力而出了问题。虽意外,也意中,原来戚、王、关、林、吴、穆、潘、吴……都极熟,通声气,戚在两面手法中活动,野心大得很!过去总还以为是“主席身边人”,说话算话,准数。一经揭发,才知道野心扩张到不易设想!又听说文艺组(口)也有了些改动。谁管这个,我们还不知道(“《欧阳海之歌》是大毒草”也上了街)。只知道金敬迈早已调走,但是一定有许多能干得力小将将继续顶上去,接下去。这一摊子本来并不好管,人事太复杂!

听说谢有新报告,“盼望北京市工矿三月初必完成大联合,生产才不至于耽误。”学校方面派性纷争虽十分激烈,也许可以急转直下。事实上这些问题我们全不懂,因为和这个“动”的一切离得太远了,即或经常可听到晓平、大哥说说,还是并不真懂!

大哥工作还好。抓大方向,主动搞宣传,效果虽不显著,犯错误机会少,始终不离开机床,一天至少四小时工作,学习抓得紧,每天还升炉子等等服务,一切作来落实,因此工作下去心安理得。妈妈工作照常,每天总是主动早早的去搞清洁。抄蜡版,抄写大字报,派到头上什么都干。精神还是极其饱满。听虎虎说,红红心有点野,只想向外活动,不妨事。孩子野点,脏点,正是健康的表现。对她清规戒律也不必太多,不必太娇。将来上学方便。我们过去教育大哥同虎虎方法,主要是我和妈妈“凡事一致”,就容易把他们纳入渠道,且从来无机会哭过,不挨打,彼此也不打闹过。这中也有点技术方法,主要是大人若从不争吵,他们也几几乎不知争吵为何事。有好处也有不好处。红还要什么,可来信告妈妈一下,即可为寄来。这里一切还方便,寄邮包也并不费事。

这几月清理阶级队伍,我们小小单位,也揪出些叛、特、坏。可见时间放长一点,工作一深入,人的好坏就比较容易判断,不至于糊里糊涂裹在大片中了。

你们经过这两年运动,思想方面必然一道有所提高。热心运动,争工作而不争名分,任劳任怨,是理所当然。任劳比较容易,任怨可并不容易。我一生最大弱点,即是能任劳,而不善任怨。两次业务学习,都从无到有,十分艰苦,生活方面简直和打仗一样,通过不易形容的刻苦、寂寞、挨饿、受冷,才稳住下来,工作成绩日益积累。但社会变化过大,事变一来,还是不免一切报废,前功尽弃。不过工作究竟做得比较踏实,因此虽近于败北,却不至于崩溃。过去不依赖国民党,解放后又不走阎王殿小路,热心帮人忙而少私心,抓工作而不争名位,所以这次不至于如巴金、冰心、老舍等狼狈。错误免不了要大批,工作对国家有益的,或许还不至于完全否定,只是十分怕事,怨声一来,工作即不好继续下去了。对于虎虎,我是眼看他长大的,而且永远带着研究态度,来注意他的长处和发展方式。照我对国家的过去和明天的联系理解而言,他不会是个搞政治的材料,却有希望作个很好的业务干部,这两者长处是多少有些区别的。始终应当有些区别。对上口径,效果好,不对口径,个人犯错误,问题还小,国家不经济,损失大。来信曾提到你支持他去办报,这自然很好。不过听说,四五月建党问题就要提上日程报纸很难办。不仅要紧贴主席思想“政策”,还有个“策略”问题。有许多事党员懂,普通干部不懂。有的某级党员懂,一般党员也不可能懂。事情既不懂,理解政策或策略就不透,一出差错,不仅个人受不了,影响多数更不好。且不易纠正补救。报是党的喉舌,只有党员在党的领导下工作才可望少犯错误或犯错误较少、较小。非党员搞,最易犯“阶级路线错误”,一出差错,名分到头上,受不了!大哥从中学即搞团工作,人又那么正派、老实、不自私,结果在反右中小有差错,即影响到一生!从这方面取点教训来认识认识自己估计估计环境和国家需要安排一下自己也有必要!运动一发展,社会动荡大,人事变化大,斗争十分尖锐复杂,“人”的问题最不好办,“你”一切照十六条办,但是在某种情况下,若一部分“人”对于十六条缺少应有理解和重视,又或受其他实际影响,其中还加上各种分子在破坏捣乱,事情就费力难讨好!小弟应当更正确些估计自己能力长处和国家长远需要来工作。要凡事从实际出发,莫从假想出发,免得于公于私两无好处。小弟说,“一切工作都是照一个党员的要求或标准去要求自己。”这是对的也是应当的。我十几年来工作何尝不这么想?我还事实上把几个研究员揽不下的全揽下了。主观愿望如此好,而又济之十年努力,作了不止几个研究员工作,结果是十分误事无能的某某父亲无事解放,我却成了批评对象,我拼命在“尽义务”,人却以为我“有野心”。事实就是这样,不能不令人灰心,无可奈何!我一生对人热心,卅年前为几个年青人改了改文章,困难时帮助点费用,这本是十分平常事情。一切早忘了。想不到这也成了当前的麻烦。因为这些人多作了市长、部长,虽并无来往,却三番五次有人来问来问去,以为有什么秘密可以明白。我总觉得学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对付人,可很不好办。因为人的思想打算好坏差距太大,社会动荡中更无一定标准。所以揽工作,应当估计到效果作不下就不要勉强去作或者让更适当些人去作协助人去作,反而好些。这自然全出于主观估想,说说供参考!主要还是你们好好商量。你们凡事能合作,我们很放心!

朝慧星期天和个搞雕刻的结了婚。

从文

二月十六

写信时间:1968年3月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小弟:

寄来报纸已收到。大哥和妈妈和我,都觉得办得认真,很好。从印刷上也极令人满意。只是照大哥意见,文章似乎深了些,长了些。还得学学《文汇报》,句子短、篇章短,读者或比较易引起兴趣。要注意多数人水平,我和妈妈同意这点建议。“深入浅出”是文章理想,值得努力,用用心。来信可以告我们,那些是你写的。让我们知道,更容易谈印象。希望知道些。特别是比较重要的文章。

这里已快到移炉子去檐下时候。我们得换小煤饼,大致免不了要经过些“麻烦”,才掌握得住。不至于中途熄灭。(写到这里,王同志又送了九百大饼半块,看来可烧到年底去了。还是从朝阳门拉来的。为码得齐齐整整,说不出的感谢!)今年北京不雪而久旱,山区庄稼、果木,或许都受一定影响。需要落雨!

在此亲友都还无大事故。院校“大联合”还在酝酿中,到“三结合”或者还要点时间。“斗批改”自然更得顺延下去了。听大哥说,他工厂、学校大联合还比较顺利。出去人约三分之一,正召回。三结合必涉及解放一大批人问题,这就复杂多了。几个著名大学,有的出去人或者多了些,一一找回来,大致得费点时间。师生职工都走,不是一二月能办到。小机关,有的劲头一过,战斗组一散,联合委员会也不免受影响,即成“自然解体”现象。因为夺权易,用权即相当难。“抓革命,促生产”,想具体落实不容易。关键性似乎在如何三结合,解放业务干部,解放他们以外,还同时得恢复党的领导作用,才可望有组织有计划有领导来斗批改。有些机关可能在大联合问题上即停住了,有些则在三结合上停住。机关大,口舌意见多,麻烦自然也就会多一些。如何促进,情形或各不相同。妈妈机关则似乎揪的人多了点,造反派倒是一面倒,不闹纠纷。最复杂多反复的,是科学院社会学部。戚事一出,一派垮下,一派抬头,新变化大。是否还会有反复?无从明白。卞诗人身在其中,也搞不清楚,因为许许多多问题,全不懂。还有是懂自己单位,不懂全局,也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无从估计明天。因为全局似只中央文革懂。但各部门发展变化,文革似乎也难估计。由于面太广,涉及问题又太多。

美院听说十分八九教授还揪住不放。文艺口一出问题,金敬迈、李英儒、刘巨成似均出了问题,牵连必相当多。不可免也会影响到文艺院校机关革委会方面人事。报刊上正式谈这问题并不多。有反复曲折,则可以想象得知。

晓平、凌宏、梅溪都还好。大哥还能坚持守在车床边四小时。百科二老均在病中。妈妈也老是在晚上要咳咳,已一二月未见好。吃药不下十种,居然中西药并吃也不嫌多!不大严重,可是老咳,总不是事。天气一和暖也许会好转。精神依旧很好。我血压仍在二百间,心痛已加剧,每晚醒来必痛,白天也常痛。生活若无大变化,不会忽然恶化,若大冲击一来,就说不上了。至于工作,此后也只看能做多少即做去。若有需要,总还可以做出点成绩。若三几年内重在“运动”和“备战”,工作即在可有可无间了。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我们总希望多知道一点你们工作和生活。经济上有困难,也应当告给妈妈或大哥,不宜隐瞒,不必隐瞒!这里还可以接济接济。我们这里有一个显著特征,即生活接触面越来越窄,也没有什么新书刊可看。日报刊载的有关文运事件,有部分又已经看不懂。不得已却将手边材料反复阅读,另外即将剩下小部分旧书重新翻来覆去的看。有时也看看自己卅年前写的。仿佛当成一个陌生人写的看去,倒有不少新发现,或把自己带回到卅年前生活情绪中。事实上,许多东西现在大学里国文系讲师、助教,也不大懂了,不大明白其中好坏了,因为近半世纪社会变化实在太大。

……

这里中小学多已复课,上二小时语文(语录和主席诗词),有的还上代数和英文。院子中也静下来了。小报刊已不上街,大字报上街也极少。“武斗”已无所闻,但报刊上一再“反无政府主义”,即可知是一种比较普遍比较严重现象。京剧、话剧、电影、音乐、舞蹈各界似乎还乱得不够,是从张春桥谈话中提起的。问题何在,我们由于隔行,一点儿也不懂了。原以为破易而立难,现在似乎是破也并不容易。很多是表面破,本质还浸透于一切现存各方面,似乎是必然情形。如何一来即可达到预期的效果,作到凡事照文艺座谈讲话要求体现于工作各部门,产生崭新的十来个样本作品,还像是有待各方面加强努力!崭新的东西一定会产生,惟产生方式方法,可能还得想些新的点子,才能够促其实现。也许还得过一些时候。许广平日前故去,用“作家”名分在外宾中出面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郭沫若。就只那么一个人。总理曾说,大意是“新起的比旧有的多好多倍,名字一时还不曾为人熟习罢了”。这是很自然的。不过大多数人盼望的不仅是“人”,主要还是“作品”。关心的也是拿到世界上去显得十分辉煌和大时代相称的作品。戏和乐舞大有可能比较容易产生,小说最不好办,短篇更不好办。电影最有条件搞好,因为人力物力投资再大,也不成问题,投资再大也收得回来,只是故事剧本和政治要求不容易达到标准。大学文科照最高指示原意下乡,接近生活,即可产生作品。事实上并不解决问题。关键在教师。若让××父亲带国文系学生下乡下厂十年八年,还是不会写出好文章的。因为写作要叙述事情,叙述事情,善于巧妙叙述事情,繁不觉唠叨,简不感到单调,老师得懂!这个本事不只是下乡下厂即可得到解决,还有个学习方法。目下在大学里国文系教习作的老师,会写叙述文的就极少,会论事不会叙事,下去再久将不免还是若“目无所见,耳无所闻”。这两个重要官能不得其用,手又不会使用,这种教员根本就不合格!可惜我老了,心脏又不大得用,不然倒可以请缨从戎,带十来个高中毕业,写作上能叙事的同学,或从大一二学生中挑十来同学,当试验田和他们到东西南北大小农村各一年,一面学习生产知识,一面学习叙述事件知识,养成他们在极平常情形,平常事件中,随手能写三两千字叙述文。再在另一方式下,为乡下辩论会议作笔记。再写眼前风、晴、雨、雪特殊气氛和生活,再写舟车中途见闻,再写高山大河……总之养成能写的习惯,主要就是练手,练习学会五官并用,却通过手来表现反映。其实这个学习有两年左右,这些基本功一完成,再加上同时还看了大堆书,就可以说“毕业”了。这种人再去单独搞基层工作二三年,要到许多地方,东西南北全去,不宜钉在一处。“研究”工作也完成了。经过这么严格训练,至少有一半人此后可望写得好小说,一半人可望写得好特写报道。或挑不大中用的,让他们去教写作,方法上也就基本革了传统教学的命。不这么办,依旧让那些本人一生还不曾写过一篇像样文学作品,甚至于作文卷子也写不好的教授、讲师或助教去带学生下乡,下乡十年保定还是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

新作品中的过三关,第三项的“技术关”,表面看来轻而易举,具体作来就会明白相当困难。过去以为要“天才”,正如相信“命运”,实由于缺少认识,也不从客观实践上去求证。应当承认有所谓“天才”,如音乐、数学、电子、原子能研究……最容易证实。文学作者中,特别是诗人,从中外古今看来,也都的确可见出天才的光辉,写小说或许也有之。却决不是周扬辈过去捧的所谓“艺术语言大师”。其实几个人做人都相当聪明,写小说却相当笨。我可不相信“命运”和“天才”,一切工作结果,都通过极大困难,运用惊人耐心,而加以克服得来的。过去写短篇是这样现实态度,后来搞文物还是用同样态度。五四以来有上千成万人搞创作,大多数人全淘汰掉了,跑万米式搞个廿卅年不断努力的,不到十个人。少数人侥幸,机会好,成了“作家”,依然不久还是昙花一现的过去了。这个多数有许多理由不干这个“费力不讨好”工作,或教书,或作官,或经商,都比写作容易得多。只有过来人,才明白技术关不简单。因为包括脑和手的相互为用。灵敏度和准确度都是要反复长期探索,才把握得住。决不是在学校上上课可以得到的!要有高度的集中,广泛的幻想,大量的对文字对事件的理解力、消化力,和重新综合力。从工作说,我完全失败了,因为和发展变动中时代游离。从工作经验说,我懂得了如何过技术关,必须克服些什么障碍。可真像是“作战”!特别是短篇小说,靠学校那些先生,不能科学解决问题的。承认它“难”而必须“持久”,才可望过关。才是实事求是。才可望从一群受过严格锻炼的少壮作者中,产生一些够格合要求作品。不然将依然是万千人起步,三五人跑达终点,多不经济!不改变训练方法,和写作态度,多数人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学习写作看书也是问题,如何看书?照学校习惯,和廿岁学生兴趣,总是欢喜劝人或爱好看大部头长篇,从故事情节中发生浓厚兴趣,记住的也是内容情节。其实这对自己写作帮助不大,甚至于妨碍写作。应当看短篇,写短篇,大量写从各方面试笔,才会慢慢突破一切内外障碍,得到进展的。

我并不希望你写小说,还是搞你的铣床设计好,工作踏实,国家有用。小说要写得真正像个样子,文字又能见出风格性格,且能加以各种不同运用,实在麻烦,也可说太辛苦了,太难了。近半世纪以来成绩是屈指可数得出来的。不过提及过“技术关”时随便谈谈罢了。×叔叔是在教写作的,文字虽干干净净,就并不见光彩,此外还有四五个副教授也是当年联大的学生,写作都还不过关,离关门还远!只是按资历成了教授、副教授而已。新的教改,是他们首先得学会写,才能教。不然,将继续误人子弟。

祝大小都好。

三月九日

写信时间:1968年3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过程中

小弟:

入市学习,想已告一段落。多接近些人,就很好,我一生最大弱点,即和人不易相熟,同事中有十六七年还不相熟。希望你通过这次学习,思想上和工作方法上,都取得一定进展,回到原工作时,能更好、更坚定掌握运动大方向,而又能更灵活运用到处理本厂各种具体问题中,取得应有的进展和解决。“工作不妨多做,荣誉名利即让人”。这是我许多年来就那么注意到,特别是近二十年生活和工作。目前不至于如别的熟人处境窘迫,也有关系。之佩觉得你还不大会和群众打成一片,这点看法极对,要注意改改。一定能改。“不争名利担重活”,更有重要意义。

我因血压长时期偏高,心脏负担重,神经有时也不免有些紧张混乱。一切总还是尽个人努力学习下去,向好处想,好处作。万一意外冲击一来,因之垮下,也是事理之常。年岁到一定程度,出事故是不可免的。年来给你的信,可注意一下,不必要留的,即处理一下,免得反而在另外一时引起是非。可留的即作个纪念,因为别的什么也没有给你们!

……

社会一切在不断发展变化中,有许多事情我们是不懂的了。而且越来越无知。即文化方面运动进展和障碍,由于和现实一隔,便不懂了。从上街大标语,知张本已被逮捕,情形即不明白。同类事件在别单位也会发生,不足为怪,因为运动一深入,“野心家”总是迟早会扫除的。

……

我在这里间或可听到某某知名人物“捉去”消息,对我们虽近于“新闻”,事实上或已是“旧闻”,这些人不是旧当权派,即是新野心家,又或和过去蒋记有关系人物。相近亲友中多无此资格。但不大健全神经,一到失眠,即不免会有些错觉产生(近于神经分裂症的前期征兆)。有时上街见生人即害怕,小孩子在院中叫嚷也感到害怕,甚至于妈妈说话也害怕。心里空虚软弱之至。也希望天气转暖,会随同好转。生活过于枯寂,可能大有关系。……我隔二三天才上一次街,办办吃的。一切都若在等待中,等待机关大联合、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百多人的机关,也还是派系纠纷不已(各有所保,各有所揪,互不相下),别的上千过万人大单位,安排调动之不易,可想而知。本来说的三月十五以前,要完成全部高等院校大联合,看来还是得顺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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