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信
刘心武
心武:
感谢你自己画的拜年片!我很好。只是很想见你。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年轻的一个,我想和你面谈。可惜我不能去你那里,有空打电话约一个时间如何?你过年好!
如今我捧读这封信,手不禁微微发抖,心不禁丝丝苦涩。事实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去看望她的次数大大减少,特别是她住进北京医院的最后几年,我只去看望过她一次,那时坐在轮椅上的她能认出人却说不出话。那期间有一次偶然遇上吴青,她嗔怪我:“你为什么不去看望我娘呢?”当时我含糊其辞。在这篇文章后面,我会做出交代。
我去看望冰心,总愿自己一个人去,有人约我同往,我就找藉口推托。有时去了,开始只有我一位客,没多久络绎有客来,我与其他客人略坐片刻,就告辞而退。我愿意跟冰心老人单独对谈。她似乎也很喜欢我这个比她小42岁的谈伴。真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我去了,到离开,始终只有我一个客,吴青和陈恕(冰心的女儿女婿)稍微跟我聊几句后,就管自去忙自己的,于是,阳光斜照进来,只冰心老人,我,还有她的爱猫,沐浴在一派温馨中。
常常跟冰心,谈到我母亲。母亲王永桃出生于1904年,比冰心小四岁。一个作家的“粉丝”(这当然是现在才流行的语汇),或者说固定的读者群,追踪阅读者,大体而言,都是其同代人,年龄在比作家小五岁或大五岁之间。
1919年5月4日那天,冰心(那时学名谢婉莹)所就读的贝满女子中学,母亲所就读的女子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有许多学生涌上街头,投入时代的洪流。母亲说,那天很累,很兴奋,但人在事件中,却并未预见到,后来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五四运动”。
那时母亲由我爷爷抚养,爷爷是新派人物,当然放任子女参与社会活动。但是母亲的同学里,就有因家庭羁绊不得投入社会,而苦闷的。冰心那以后接连发表出“问题小说”,其中一篇《斯人独憔悴》把因家庭羁绊而不得抒发个性投入新潮的青年人的苦闷,鲜明生动地表述出来,一大批同代人读者深受感动。
那时候母亲随我爷爷居住在安定门内净土寺胡同,母亲和同窗好友在我爷爷居所花园里讨论完《斯人独憔悴》,心旌摇曳,当时有同窗探听到冰心家在中剪子巷,离净土寺不远,提议前往拜访。后来终于没有去成。
母亲1981年至1984年跟我住在北京劲松小区,听说我去海淀拜访冰心,笑道:“倘若我们那时候结伙找到剪子巷,那我就比你见到冰心,要早六十几年哩!”我后来读了《斯人独憔悴》,没有一点共鸣,很惊异那样的文笔当时怎么会引出那样的阅读效果。
母亲还跟我谈到那段岁月里读过的其他作家作品,她不止一次说到叶圣陶有篇《低能儿》,显然那是她青春阅读中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我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读过叶圣陶的这个短篇小说。一位“80后”算得“文艺青年”,他当然知道叶圣陶,也是因为曾在语文课本里接触过,但离开了课文,他就只知道“叶圣陶那不是叶兆言他爷爷吗”。在时光流逝中,许多作家作品就这样逐渐被淡忘。
自从冰心知道母亲是她的热心读者以后,每次我去了,都会问起我母亲,并且回忆起她们曾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时代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告别的时候,冰心首先让我给我母亲问好,其次才问我妻子和儿子好。
回到家里,我会在饭后茶余,向母亲诉说跟冰心见面时聊到的种种。
冰心赠予的签名书,母亲常常翻阅。记不得是在哪篇文章里,反正是冰心在美国写出的散文,里面抒发她的乡愁,有一句是怀念北京秋天的万丈沙尘。母亲说这才是至性至情之文。非经过人道不出的。现在人写文章,恐怕会先有个环境保护的大前提,这样的句子出不来的。冰心写这一句时应该是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或附近的疗养院,那里从来都是湖水如镜绿树成荫。
作者简介
刘心武(1942—?),当代作家、红学家。曾做过中学老师、《人民文学》主编。他的《班主任》被称为是“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钟鼓楼》获得茅盾文学奖。他曾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讲解《红楼梦》,为红学的普及和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朗读指导
刘心武被称为是“伤痕文学”的代表人物,冰心是“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两个不同时期的文化领军人物,成了忘年之交。冰心的年龄跟刘心武的母亲的年龄相仿,一个是作者,一个是书迷,两位老人因为书而结缘,以刘心武为桥梁,建立了极为独特的书友情谊。
在这篇文章里,刘心武对母亲和冰心的感情,是仰慕和敬爱的。所以他笔下的妈妈和冰心像是可爱的孩子。冰心的信里说,你要多写信,你是我最年轻的朋友。这种平挚的话语让人读来,感觉像是邻家小伙伴的叮咛。
老人越老越像孩子。时光飞逝,只留下皱纹和蹒跚。长辈需要我们的陪伴,可以将这篇有关友谊的文章朗读给他们听,可以和长辈们一起聊聊他们的青春时光,讲讲他们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