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正有凌云笔——李国文和他的反思小说《冬天里的春天》
新时期文学,从一开始就担负起对中国社会进行回顾和总结的重任。一个长期沉浸、反复咀嚼苦难而没有反思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中国作家原本就不缺乏思考,只是他们思考的权利总是以种种借口被剥夺。改革开放,他们重获话语权的时候,便不失时机地对中国社会,特别是对“四人帮”的极左政治,进行了批判和反思。
因1957年发表小说《改选》而被错划为“右派”的李国文,重登文坛后,在作品中就表现出一种把社会的视角和人生的视角相统一、深沉的思想蕴含和浓郁的情感色彩相映衬的艺术追求。他发表了历史内容厚重、结构形式新颖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等作品,奏出了时代反思的强音。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李国文的创作由强烈的社会性主题,转向对社会形态和心态的揭示,立意变得含蓄而又博大,其小说进入了出神入化的新境界,李国文也成为小说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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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大我十岁,我在称他为老师的同时,更习惯叫他老哥。
他的《冬天里的春天》,在《当代》发表二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其大名并读了他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干预生活、反对麻木不仁的官僚主义的短篇小说《改选》。有意思的是,二十几年之后,在未与李国文老哥谋面前,我又读到了他的也是写选举的短篇小说《秋后热》。
《秋后热》中,围绕着工厂选党代表,展开了“文化大革命”中正义与邪恶间的斗争。最终,在极左的“阶级斗争”的喧嚣下,乘恶风而扶摇直上的“革命”新贵成了工厂的主宰,群众的基本利益、要求,被冠冕堂皇地漠视和剥夺。而与之斗争的退休锅炉工刘喜福,让我想起《改选》中的老郝。从《改选》的峻急愤慨,到《秋后热》的冷峭沉郁,这种呼应,意味深长。
1962年,我在首都师范大学读中文系二年级时,王蒙突然穿着西装,走进校园,成了中文系研究鲁迅的学者王景山先生的助教,辅导我们现代文学。
王蒙谈到李国文和他的小说《改选》时,评价是积极的,话语间流露出惺惺相惜的味道。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和李国文的《改选》都发表在同期的《人民文学》上,同时获得极高赞誉而翘楚文坛,又一起不幸落难,连同推出这两篇小说的《人民文学》副主编秦兆阳,于1957年同被错划成“右派”。更荒诞的是,1957年,时在上海卢湾区团委工作的姚文元,在《中国青年报》著文批判过李国文的《改选》,后竟成了李国文反对中央“文化大革命”的罪该万死的公诉书!
新时期文学发轫之初的20世纪70年代末,秦兆阳从被流放多年的广西回到北京,当了《当代》主编不久,就力推脱离东北劳改苦海的李国文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从初涉文坛到重返文坛,李国文整整耗去了二十多年宝贵的青春年华,其间的苦难,殊非言语能道断。
我初见李国文老哥时,“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他童颜鹤发,面有佛相,岁月漫掩,几度劫痕却依然如流水一湾,似疏林晚钟,让人惊为天人。其气象神韵,有不可言说的渊默。后来,1998年的圣诞日,我在给他的信中,引用了苏轼的诗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来表达我对老兄的景慕之情。国文老哥立即回信:“兆骞兄,谢谢你的褒誉之词,不敢,不敢。”
国文老哥嗜茶,书房有一大冰箱,专藏各类名茶,尤爱武夷岩茶。他不惜花重金购得以自品或待友。一次,他到茶庄买上千元之上品肉桂,伙计见其一朴素老者,以为听错,问了几遍,方称了茶,诧异地望着客人。每到国文老哥家,自然有好茶可喝。喝茶自然聊天,有一次,他见我不如往日快活,问我究竟。我便一吐心中块垒。我胸无城府,秉性心直口快,不善处理与领导、下属的关系,常使我不得开心颜。国文老哥几次自告奋勇,要找我社领导为我诉苦。尽管我不敢劳烦国文老哥,但他那份情谊,总让我感动不已。国文老哥出任《小说选刊》主编之后,调我大学同学冯立三做副手,我的品性,立三素有好评,他们有了深交之后,我与国文老哥也成了“人间有味是清欢”式的君子之交。
《冬天里的春天》,一如他的处女作《改选》,把社会的视角与人生的视角相统一,深沉的思想蕴意与浓郁的情感色彩相融合,既有强烈的社会性主题,又注重艺术形式的不断探索和创新。《冬天里的春天》中,作者以大幅度的时空跨越和大容量的心理笔墨,将四五十年间风云变幻的历史和云谲波诡的政治生活,浓缩在主人公于而龙回到石湖的两天时间里。历史与现实对照,人物的意识流动,内心独白与梦境幻化,融化其中,使作品摇曳变化、姿彩纷呈。厚重的历史内容,耳目一新的艺术形式,让《冬天里的春天》成为反思小说中的优秀成果,让我一辈子记住了其中“春天始终在人民心中”那句极富哲理的话。
在太过注重苦难和伤痕叙事的反思小说中,故事往往淹没和削弱了鲜活的人物,成为历史发生后的文字记载。《冬天里的春天》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超越了历史记载,以人物的命运丰富地重现和超越了历史,并使得不同人参与到对苦难的集体性体验之中。
当然,《冬天里的春天》中,虽重视了人物性格发展逻辑,但有时略显单薄,小说有时过于注重戏剧冲突,有“作”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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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写《危楼记事》时,国文老哥又有了新的艺术追求。围绕着有象征性的“危楼”,刻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写了一件件光怪陆离的事件,开掘人物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心理,对整个暴虐、血腥、荒诞的“文化大革命”做了一次意义深远的文化反思。我把它视为《冬天里的春天》的姊妹篇。
偶尔与国文老哥谈到文学批评,他十分反感动辄把“传世”“不朽”的桂冠,加冕于自己喜欢或巴结,或可以攀附的作家头上。他主张作品能否传世,得由后代人来评定。他说:“正如现在我们大谈《红楼梦》的不朽,但与这位大师同时的脂砚斋,并没有宣布芹溪不朽。”他还说:“老实讲,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深刻意义的80年代中叶的文学试验,是现在这些驰骋文坛的年轻人推动起来的。现在探讨它的成功或者是失败,作结论还为时过早。”国文老哥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清醒,他认为《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等作品,仅仅与《芙蓉镇》《将军吟》一起影响文学潮流,为促进新文学发展添了把薪火而已。
一次,国文老哥得知我正编一部与他同时代人的长篇小说,他开玩笑说,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不论是一代文宗,还是词墨领袖,都不过是滚滚流逝长河里的匆匆过客罢了,我等三脚猫式的作品,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而已,总写,总重复自己,有啥意思?“江山代有才人出”,把版面留给年轻人吧。端是极有见识。
国文老哥,真的不再写小说了,我表示非常惋惜。他说,没有李白,唐诗凄凉,没有我,文坛依旧。
复出后的李国文,竟以惊世骇俗的笔墨,写了大量的散文随笔,“毅然搁下个人写小说之笔,专意去梳理旧籍,写他的文史随笔。他是急流勇进复急流勇退,进退之间,显示了多面手的潇洒”(邵燕祥语)。我和后来成为《中华文学选刊》主编的谢欣在《当代》特意为他开辟了一个散文随笔专栏。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为他出版了《中国文人的活法》和《中国文人非正常死亡》等散文随笔集,一时洛阳纸贵。
20世纪50年代之后,知识分子几乎成了革命的对立面。从对萧也牧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可见端倪。反右运动之后,知识分子几乎全部落马,跌入苦难的深渊。“文化大革命”开始,更是在劫难逃,中国知识分子集体失声。真实全面再现这段知识分子苦难史和精神历程的,当数王蒙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而真正写出中国知识分子精神景况的,不是小说,而是李国文的散文。他的《中国文人的活法》《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让我们看到中国知识分子“士”的风骨和德行,看到他们的道义和担当,他们的血性和良知,还有他们的无耻和丑陋。其中“附录”的“功能”系列,用墨不多,就让我们看透当代文人韦君宜、郭沫若、周扬、吴晗、姚文元等人的灵魂。
我退休后,应新华出版社之邀,为该社主编了一套包括刘心武、张抗抗、蒋子龙等十五人的十五卷“金蔷薇散文名家新作文库”,其中就有国文老哥的一本《唐朝天空》。后我又给中国文史出版社主编名作家随笔丛书,因国文老哥身体不适,未能与莫言、陈忠实等老友再聚丛书中,这成了此丛书的遗憾。
戊戌年伊始,国文老哥又推出《李国文评注酉阳杂俎》一书,其深蓝色的封面,望之如夜空,浩瀚、幽深。文人皆知《酉阳杂俎》堪称唐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酉阳杂俎》有三十卷之多,内容杂驳,举凡唐代流行的异事,从皇帝到书生及贩夫走卒各色人等,皆有所记,涉及社会生活、文化艺术、奇人逸事、文人掌故,林林总总,记叙繁杂,堪称唐人笔记之典型。过去《酉阳杂俎》多在文人书斋中,作为学术研读,现在由小说随笔大家国文老哥点化,便有了生命延续的传奇。鲁迅在其《中国小说史略》序中说,《酉阳杂俎》“每篇各有题目,亦殊隐僻”。国文老哥却说:“因为隐僻,所以费解,所以好奇。”国文老哥的评注,以通俗话语,谈古论今,犀利透彻地赋予其“隐僻”丰富的想象和描绘,使其呈现出有趣、瑰丽和宏大的气象,令人沉思回味。
散文似茶,随笔如酒,读之如听清泉伴着松涛,能得天然韵味。但读国文老哥的散文随笔,不仅有白云苍狗、镜花水月、山南海北、大千世界一番无垠的天地,更有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性和良知,有金刚怒目,有怒发冲冠。从他的文字中,你会读出对国运民瘼的关切的、博大的忧患意识,在犀利的背后,还有一颗宽厚仁和的心。
国文老哥的散文随笔,有真性情、真人格支撑的胆与识,有侠肝义胆和人格力量。有了灵魂的深度,他的散文才有了强大的艺术力量。
国文老哥在《李国文评注酉阳杂俎》之《导言》里,有一段很精辟的论述:“五四新文学运动最大的缺失,就是将志异体文学打入十八层地狱,而白话文的新文学,九十多年来,只有正,而无异,只有实,而无虚,始终处于一种不完全、不完善、不完备,因而也就不完美的跛足状态之中。在世界文学之林中,至今无法成为一种强势文学,不能不为之遗憾。而20世纪中叶,拉美文学得以瞬间崛起,一是正和异的契合,二是虚与实的交结,三是今与古的混同,四是新与旧的碰撞,这种复合多元的文学,远比我们近几十年平面而且片面的新现实主义或写实主义,来得浑厚深邃、丰富多彩,从而产生爆炸性的文学魅力,令整个世界为之侧目。”纵观我们的文学界,何曾有过如此振聋发聩的议论?已逾米寿之年的国文老哥,是否有“我有吴越曲,无人知此音”(李白《赠薛校书》)之慨叹,不得而知。
李国文,1930年生于上海,念过戏剧学校,当过文工团员,去过朝鲜战场,被错划过“右派”,在东北服过苦役,以小说《改选》落难,又以小说《月食》重返文坛,然后以《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轰动文坛,成为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进退持律,智圆德方,始终是他为人的本色。他的人生就是丰富多彩的小说,就是如茶似酒的散文、随笔。
有了李国文的文坛,不会寂寥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