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山一程水一程

心安即是归处 作者:


江边的故乡

清明又到了。这是一段与祭奠和思念有关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人们就乡愁弥漫,争先恐后地挤出城市大门,奔向地图上最末梢的或者根本找不到的旮旯,这些旮旯通常被称为故乡。

这段时间正值春暖花开,去故乡祭奠先人的同时,也是省亲和踏春之旅。人们开着车子一直往前,到了没有路的时候,就扔下车子,往故乡深处走,往田野和山林走,走到祖宗长眠的地方,再深吸一口泥土气息。

按照故乡的习俗,女人一般不回娘家给祖宗做清明,所以,这些年我很少回去。故乡是长江边上一个叫老洲的村子,那时候爹爹还在世,爹爹的家离长江很近,近到江里发洪水时,要先从爹爹家里漫过,才抵达长江的第一道拦洪堤坝,所以我们坐在家里便可以看到清亮的江水和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

我就出生在离那栋屋子不远的乡卫生院,第一声啼哭朝着长江,记忆中的一切也都与长江有关。

早上起来在江里刷牙洗脸,然后女人就淘米洗菜洗衣服,用木桶挑着江水浇屋后的菜地,再把水缸灌满,放点明矾把杂质沉淀后便可以泡茶煮饭。

江边人家通常都有一条简陋的小木船,拴在水边的树干上,当家男人偶尔解开系船的绳子,去江里网点鱼虾改善生活,还有一些人在江上以替人采砂或者运货维持生计。总之,江边人生活是离不开江的。

江边的孩子玩起来更离不开江。夏天瞒着家里人赤条条地跳进江里洗澡,或者偷偷解开哪家的船,把长长的竹篙用劲点在沙滩上或水底的石头上,船就慢慢地往前走。大的货船或轮船驶过来时,会带过来一阵浪头,人在船上就东倒西歪,歪着歪着,可能就歪到了水里,但是船还是要划的,江边的孩子不怕水。

在那个沿江的小村子里,时不时就听到有人落水的消息,不是大人在江里行翻了船被扣进水里,就是小孩在江边玩耍时失了足。把掉下去的人拉上来,扣在石头上或者倒背着控肚子里的水,也可能把人救活了,也可能人就死了。淹死的人是野鬼,不能进村,直接埋进家族坟地;如果是孩子,就随便找个荒郊野地浅葬了,不进祖坟,好让孩子早点超生到好人家。

大多数时候,人就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江水里。

出事的人家哭过喊过之后,也就算了,没有人认真去找。江面那么宽,知道顺水漂到哪里去了?或者被船桨搅到哪里去了?孩子死了,再生个孩子;男人死了,凑合着再找个男人,把日子往下过。

屋头上的炊烟还会袅袅升起。

如果是夏天,傍晚端着碗出来,女人穿着背褡子,男人光着上身,就着咸菜喝烫烫的稀饭,嘴巴嘬起来挨着碗沿,左边一转,再右边一转,大半碗稀饭就下了肚。放下碗,惆怅地看一会儿屋前江水,那里面埋着他们的亲人。然后行船的照样在江上行船,玩耍的依旧在江边玩耍,除了村头新添的空空的坟头,一切照旧。时间不长,坟上的草长起来,新坟也就变成了老坟。

现在这样的悲剧少多了。江水拴不住年轻人的脚,一茬接一茬都远走高飞了,飞到各处的城市,过上班下班的生活,离江越来越远。偶尔回来,吸几口江边带点腥味的空气,再看一回江水,用变了调的乡音发出惊叹:水怎么这么浑。

在江边玩的时候,常常能看到江猪。白鳍豚不太常见,但见到了也是好几只的,在江中间游弋。听说现在看不到了,它们的数量少了。泡在江边的人也少了,家家都用自来水,况且,除了年节,村里一般没什么人。

住在江边,各种鱼没有少吃。有种捕鱼的方法叫扳罾,用粗的杆子挑着网,放在江水里,不用管它,过一阵子,网里就有一些活蹦乱跳的鱼虾。放假回村,表哥就用这种方法捕鱼虾款待我,煮出来的江鱼味极鲜美。姑妈在鸡窝里掏两只新鲜的蛋炖上,摘几根茄子和蒜头一起在饭头上蒸熟,拌点油盐,烧一碗自家酿的酱油冬瓜,在屋后竹林里放一张竹凉床,菜刚摆好,几碗饭就下了肚。这是夏天,如果是冬天,至少还有一碗生腐果烧肉或山粉圆子烧肉。

这些年离家越来越久,那些朴素的味道却始终萦绕于心,在外面只要碰到家乡菜,都会放下所有的矜持与小心,大快朵颐。

在沙滩上玩的时候,偶尔能捡到钱,这些铜钱早年因各种原因沉进江水,又被浪头翻上沙滩。孩子们把铜钱叠放起来,站在远处用一枚铜钱往钱堆上扔,砸中了,那堆铜钱就属于谁,结果我和哥哥把爹爹屋里的铜钱输掉许多。

爹爹话少,却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八十多岁还挑着粪桶到地里浇菜。为这事,村里人没少带信给我父母。儿子在外面当官,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还在种地,看着不像,他们说。然而爹爹却倔强地种地,父亲劝不动,只好妥协。

或许,让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突然离开土地,看不到新芽的萌出,无异于夺了其生活的希望。后来,爹爹刚放下锄把,在其身上不知潜伏了多久的肿瘤就发作了。父亲拿到爹爹的报告单,当即蹲在医院大厅的地上,不顾人来人往,无声地流起了眼泪。

在我眼里,父亲极刚毅,很少感情流露。这源于他苦难的童年。父亲三岁时我奶奶去世,爹爹娶了后来的奶奶,这也是不幸的人家,男人行船时掉进江水里,扔下年幼的女儿和未出世的儿子。爹爹后来又有了四个孩子,带着六个孩子生活,顾不上父亲,父亲便跟着自己的奶奶住在叔父家,夹缝里讨生活,无处流眼泪。

好在父亲还勉强读了三年小学,后来就离家念了师范,政府承担了学费和生活费,接着又上了大学。贫瘠的故乡孕育了父亲,却给不了他足够的养分,只好听凭风把他随便吹向哪个地方。

父亲时常念叨着这些,一生感怀国家的恩,发自肺腑。为官生涯中,不知私为何物,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故乡人却多少有些不解:在外面做了多年的官,弟妹们却都没有跳出农门,是不是太凉薄。每每听到这些,父亲只是沉默。

那些年除了探望爹爹,父亲很少回村,一回去,就要背负着大大小小的请托回来,找工作、找学校、打官司,面对这些需要突破规则的请托,他很是为难,虽然拨个电话就可以办到,然而他有他的坚守。

其时,父亲为官多年,家里日子亦很清寒。年少时,看着别人家孩子花枝招展地过着日子,我却在花样的年纪穿着哥哥的旧棉袄上学,心中也颇有抱怨。母亲想调入离家近些的小学,一直挨到退休,也未能如愿。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现象,大起大落的官场人生,父亲的坚守越发显得如峭壁牡丹般卓尔不群。年少时积攒的那些难以释怀的情绪,渐渐云消雾散。而当年在家里的饭桌上,父亲常常强调的“心安”二字,亦有了归处。“我就这样,不管什么风浪来了,我都不怕。”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那些年,爹爹时常来城里小住。母亲烧好菜,酒开好,爹爹就自斟自饮,饮到兴处,擦擦光头上的汗,大半瓶酒已经下了肚。爹爹怕麻烦,年轻时就剃了光头,看上去倒也简洁利落,有如老人家耿直不拐弯的性格,一眼就看到底。这种性格经由父亲的传承,又烙在了我们身上,明明知道这样不是很好,却无法与强大的基因对抗。

那时候,也常有乡邻把爹爹拖到家里来,老人家虽陪着来了,却从不开口要求父亲做什么。父子俩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秉性却一脉相承。

后来,爹爹腿上的肿瘤发作,癌痛折磨着老人,弥留之际已经不能吃饭,但我父母回去时,还是强撑着吃几口饭,想留点时间让他们去求医问药。但是,面对一位八十多岁癌症晚期的老人,所有的人都没有回天之力,只能进行一些安慰性治疗,骗骗自己哄哄老人罢了。爹爹走时是舍不得的,对生命的眷恋一如生前对土地的放不下。

爹爹去世后,父亲每年回去做清明,在叔父家吃顿饭,也就走了。能看出来,父亲想在家乡多盘桓几天,然而,爹爹走了,把故乡的家也带走了。

但是老屋还在,我曾经回去看过,虽然残破不堪,跟童年印象相比,也矮小了许多,风里雨里,却还矗立着。那片地方因为靠江太近,乡邻都搬走了,只有几户人家还住着,用残余的人生与老村厮守。

站在摇摇欲坠的老屋前,透过丛生的杂木,看到奔流不息的长江在阳光下闪耀,它们是幕布,是背景,那些奔跑嬉闹的小伙伴、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袅袅上升的炊烟、荷锄而归的农人身影,一幅幅在脑海里回放。江水年复一年冲击着江岸,总有一天会将老屋吞没,会将我们在这里的足迹吞没,不留任何痕迹。然而,时间的水流却冲不垮记忆,它们流得有多湍急,记忆就有多透亮。

人的一生就像一株小麦,麦穗成熟的时候,就沉甸甸地向根部弯曲,向来时的地方弯曲,向故乡弯曲。有人说,女人没有故乡,女人的故乡在男人的脚上,男人在哪里,故乡在哪里。所以,在故乡的那块土地上,埋葬着我的爹爹和他的兄弟们,以及更早一些的祖宗,却没有他们的姐妹的踪影,我曾经问过她们长眠在哪里,并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也就是说,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故乡就不得不做好把我遗忘的准备,但是,却挡不住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它。时光越长,岁月越老,故乡的模样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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