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向前记忆向后
儿时家住长江边,江边有座寺庙,名曰迎江寺,建于明万历年间。寺里有座塔,塔下有个小小的素食店,临江而建。
店里的素锅贴极好吃,馅料由各类素菜搭配而成,种类随四季蔬菜的变化而轮回,一一切成丁拌上香油,并无多余的调料,只取食材本身的味道,用菜籽油煎得一面焦黄,端上桌后,看相好,味道也好。
幼时并不常吃,逢重大节日或有亲朋自远方来,才会因着去寺里游玩的机会吃上一回。店里总是食客如云,每次去都要排队,及至领到饺子,众人食指大动,咬一口锅贴蘸一回醋,不亦乐乎。
长大后便很少去迎江寺,一直到离家来到现在的城市定居,算来足有三十多年没吃过那店里的素馅锅贴了。前些日子回家,去了迎江寺。
在寺里青砖地面上走走,古木参天,佛乐阵阵,间杂钟声、木鱼声和诵经声,边听边看间时光就倒流了,仿佛自己转了几十年,从未走出过这所院落。
迎江寺对我来说,是童年的一个标签。当年举家迁至城里,亲友都在乡下,隔三岔五他们会挑点自家地里产的东西,坐轮船过来看看,在家中住上几天。那时候城里没什么可玩的地方,除了菱湖公园,迎江寺则是必去的一个地方。寺里有座大雄宝殿,里面佛相庄严,那时候香火并不旺盛,信徒少,游客多。我们去了也不烧香,只是怀着敬畏的心看看那些佛像,然后去爬一爬大雄宝殿旁边的振风塔。
振风塔号称“万里长江第一塔”,建于明隆庆年间,相传是为了振兴文风而建。塔高七层,嵌空玲珑,厅室楼门机构多变,设计巧妙,游人进去后通常在里面转上半天都找不到上下楼梯的出口,颇得趣味。待登至最高层,站在宽不过半米的逼仄走廊上,扶着高亦不过半米的白玉栏杆,任江风在耳边呼呼地吹,视野极为开阔,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清亮的江水。
那天登高远望,看到江面上依然是各种船只在不急不忙地来来去去,瞬息万变的都市生活节奏在这里匀停了许多,心也安静了下来。
从塔上下来,便去寻心心念念的素锅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这些年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吃过一些,但吃过便吃过了,回想起来滋味索然,唯独迎江寺里素锅贴的那一丝鲜香,却始终萦绕在齿颊间,难以忘怀。
小店还在,里面的格局变化不大,依然是不多的那么几张方桌,木头地板和门窗应该重新油漆过。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店里没有什么人气,半天也不见服务员前来招呼,我便自己到前台问:“有锅贴吗?”“有。”坐在柜台里面的中年女人漫不经心地扔过一本菜单。
站在台前翻了翻,菜单与普通饭店的菜单并无二致,宫保鸡丁、糖醋排骨、素烧鳝节、辽参小米粥,甚至还有鲍汁捞饭,图片栩栩如生。一看便知道这不过是些噱头,无外乎是用一些豆制品切出个形状,抹上点酱油色,添加点食用胶便做出一盘貌似生杀予夺的菜来,甚至靠了调料的功劳连味道都极其近似。
我就点了一盘锅贴,咬到嘴里,却并没有与记忆中的味道撞个满怀,那曾经调动舌头上的味蕾一齐跳舞的鲜香去了哪里?努力用舌尖寻找着,终归是失望了。
也许是食材不同了,现在逆季节在大棚里速生速长的东西怎敌得过过去那些在风里雨里熬大的滋味浓烈?也许是这些年酸甜苦辣尝得太多了,味觉已经钝化。不管是哪种原因,儿时的味道是失落了。
隔壁桌上坐了几个食客,面前摆满了一盘盘活色生香的菜肴。看着他们举箸在盘中拨弄,兴致盎然地探讨着各色菜肴的名称和成分,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店家这是何苦来着,既然来吃素斋,吃的就是慈悲为怀,何必再弄出些刀光剑影的名字来给食客们助味?各处的酒楼食肆,哪里看不到动物的尸体,难道偏偏要到这佛门净地来吃素食参尸味?吃的是豆腐,感悟的是肉味,多少有点亵渎佛门。
四顾餐馆,记忆像水洗日晒过的印花布,上面只留下一些淡淡的发黄的印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盘童年的素锅贴,被清晰地封存在某处,可是若剥开时空的外壳当你打开时空的外壳再去品尝它,往往会发现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滋味。
离开餐馆,走几步就到了长江边,望望江水,已经不见了对岸农妇捣衣的身影。童年时候,母亲偶尔会把衣服拎到江边来洗,我在旁边玩耍,她们就在江对岸,好像扔一块肥皂,对面都能接住似的。对岸便是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
江面上传来熟悉的轮船汽笛声。那些年在家时,枕边的我每每听到长长短短的汽笛声,都会想到有夜行人带着一江的风霜,匆匆走入从窗口里透出来的橘黄灯影中,温暖安详。
人生就是一场风雨兼程,时光向前,记忆向后,如今我也做了许多年的离人,回头再看一看那座浸染了无数迎来送往汽笛声的寺庙和古塔,高高的塔刹下,铜制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它们穿越五百多年的时空,一声声敲击着我的耳鼓。我想我已经离开一千回了,它们依旧铃声悠扬,这使我的每一次离开,都是为了下一次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