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碎片
掰着指头一算,已经换了N份工作,堂而皇之地在各色办公楼里坐了几十年,原先爱算工作了多少年,现在开始计算还能工作多少年,人生自此进入减法阶段。那些堆积在记忆表层的办公室人事正在被光阴一寸一寸移出脑海,我的第一份工作渐渐从谷底浮出:撕鹅毛。
童年一直在农村和城市之间游走,快上学时终于稳定在父母身边,作为第一批过客,住进刚建成的地委宿舍大院。这批住户有个统一模板:父亲考学进城,孩子跟着跳农门。
在那个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时代,男生在大学念书时,孩子在家乡可能已经悄悄地长到好几岁。所以跟小街上其他孩子相比,我们大院里的孩子满口乡音,见识举止和穿衣打扮都泄漏出从乡下来的怯懦和先天不足。
大院隔壁是话剧团,那里有一对姐妹长得很漂亮,名字也洋气:思思、果果。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强小兵小红满街跑的小城里,这种叠音的名字进一步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能像这对神仙姐妹一样,穿粉红羽纱连衣裙、蹬大红漆皮扣袢皮鞋、嚼泡泡糖是我当年的城市梦。
但是作为家族第一代城市移民,大院里的年轻父母除了担负着小家庭的成长责任,还要负责庞大的农村亲属团的温饱和发展问题。我的梦想在这种背景下显得多余而且奢侈,就像思思果果涂着红嘴唇、点着眉心痣的照片,被挂在小城照相馆橱窗里,可以隔着玻璃远观,伸手却难以触及。
因为经济拮据,也因为缺乏文化娱乐活动,父母们便想办法从一家皮毛加工厂弄了鹅毛回来让孩子们加工。工作的技术含量很低,把鹅毛从鹅毛杆上撕下来,撕的时候力度很重要,不要把鹅毛杆子上的皮连着毛根撕下来,摸起来硬硬的扎手,质检员验货时用手在袋子里一抄一捏,手感越软定的等级越高,加工费也高一些。加工费论斤算,一大袋撕好的羽绒换块把钱还是几毛钱,记不清了。
我和大院里的小伙伴们高高兴兴接受了人生第一份工作,每天和外婆奶奶妈妈们挤在一起,赶走鸡鸭猫狗,哗,一大袋鹅毛倒下来,灰尘弥漫,哗,又一袋鹅毛倒下来,羽毛纷飞。笑声四起中,找一个方便抓取羽毛的地方坐下来,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手指不停地飞舞,脚下白雪般堆积,人也成了雪人,衣服上、眉毛上、头发上、嘴巴上都沾上了细细的绒毛。
于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段时间里,如果从谷歌地图上看,我们那个大院里就呈现出四季飞雪的奇观,时光和羽毛一齐在苍老或稚嫩的指间飞舞。
这简直是坐在家里挣钱,大家都无比快乐。
每天夜里,大院里的孩子嘴里含着羽绒,胃里躲着羽绒,头发里藏着羽绒,内衣里沾着羽绒,满足地睡去,梦中羽绒如雪一般落下。
父亲们当然不屑于参与这项工作,他们口袋里别着自来水笔,每天披星戴月地拎着装着报纸和信纸材料的人造革小包,一脸凝重地从鹅毛堆上跨进跨出,在机关里抢着扫地打开水,认真地开会、写讲话材料。运气好的,从办事员写到科长,从科长写到局长,再往上就不容易了,僧多粥少;运气不好的就顶一个“笔杆子”的美誉退休终老。
在我们眼里,当年的父亲们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理想主义超人。这群人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每天散步,看《新闻联播》,关心血压、粮食和蔬菜,听人到中年的孩子演说政治和经济形势,偶尔拍拍桌子,骂骂腐败,或者躺在床上等人递一杯水。
撕鹅毛的队伍中有姐弟仨人,姐姐每天要帮父母给弟弟们做饭洗衣,某个早晨,我隔着窗户听见她的哭叫声,奔出去一看,她被母亲一路扯着头发拖回家,说是衣服没洗完就去上学了。
这事听起来很伤感,但是在那个年代,家有兄弟的女孩因为这些事挨打受骂就像吃饭一样寻常,不太有人会为此挥霍同情。听说刘姐姐后来考到上海医科大学,又去美国读了博士,留美行了医,回国探亲时挽着刘妈妈的胳膊,很亲热。
那些日子里,我们撕下来的鹅毛可以堆成一座鹅毛山,不知道它们飞进了谁的家被穿盖在谁的身上。十多年后我也穿上了人生第一件羽绒服,就是在那家毛皮加工厂定制的,暖暖地贴在身上。
小巷里坐落着地委党校,里面有个小姑娘是我的小闺蜜,常常来帮我撕鹅毛。有一次趁大人上班的时候,我把乡下亲戚挑来的一担山芋分给了她和小朋友们,然后找一处僻静的草地,点起树枝烤山芋,结果烤得又焦又生,全都扔了。
小闺蜜叫小玲子,是浙江人,我们在一起糊里糊涂玩了几年。等我突然意识到小玲子不在小街上时,她已经跟家人迁回到浙江好多年了,我也长大了。
长大后的我们,还有大院里的小同事们就像亲戚送来的那堆山芋,被生活的手随随便便地就分掉了,无声无息地从对方的世界中消失,连彼此的大名都不知道。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听着屋外孩子们玩耍的快乐声音,我突然想起我的小伙伴们,想起他们奔跑的身影、模糊的面孔和那些如羽毛一般飘落的日子。
隔着几十年的时空,再去拼接童年的碎片,已经很难还原出真实的模样。把碎片放在记忆的万花筒中,轻轻转动,那些人物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就呈现出五彩缤纷的美,充满了诗意,它使得马不停蹄地成为过去的现在,不断裂开的生活,忽而向人生伸出的锐角,就不再那么尖利,甚或刺痛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