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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华西“特种工程”

代号:马塔角行动:B-29轰炸日本,从新津机场起飞 作者:周明生


第二章
华西“特种工程”

美军选定成都作为“超级空中堡垒”的中转站,决定在成都周边再修建一批机场,是基于如下的考虑:执行任务的轰炸部队必须安全,供B-29起降的大型机场,既要在它的航程以内,又必须是日本陆军无力控制的地区;还要临近河流,以便于修建机场时有足够的鹅卵石和河沙供取用;对于驼峰航线这一后勤补给线和轰炸目标的距离必须比较适中。上述条件,只有成都周边地区的几个县才能满足。为了防范敌机对驻场B-29飞机的攻击,还特意在轰炸机基地周围地区设置战斗机机场。由于这些机场都位于川西地区,所以又称为“华西空军基地”。

1943年11月,罗斯福总统致电蒋介石:“美军将在中国成都附近修建B-29轰炸机机场,工程技术人员由美方派遣,希望中国政府提供必要的人力及资源……我个人坚信,这次空袭一定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给日本人以致命的一击。”罗斯福的要求得到了中国政府的积极回应。

美军选中了成都周边新津、彭山、邛崃等3个现有的军用机场进行扩建,并决定在广汉新修一个机场,以供第58轰炸机联队的B-29起降。同时,还确定了凤凰山、温江、双流的护航战斗机机场的扩建工程。

1943年12月,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在成都召集紧急会议,赓即在四川省建设“特种工程”进行紧急部署动员。参加会议的有省里的人及相关29个县的县长。“四川省特种工程委员会”的部署如下:须从29个县抽调32万民工,考虑患病和工伤的情况,直接参与工事的人员需55万人;每人每天供应白米1.4升,先期须筹集5个月32万人的口粮,运往工事现场需20万人次的劳力,由各县自行负责;各县设立民工委员会,负责招募民工、调配作业用品、征用土地、补偿等事宜,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工期。

这次会议决定:1944年1月15日(农历癸未年腊月二十),成都周边的机场群——新津、邛崃、彭山和广汉的轰炸机机场,必须在这天正式开工,而各县民工则须在开工前3天到达工地。

实施机场大建设的这一天来到了。参加扩建新津机场的,是来自成都、华阳、温江、崇宁、郫县、崇庆、新繁、新都、灌县、邛崃、蒲江、大邑、新津、金堂、三台、双流、彭山、洪雅等22个县的民工,计有20来万之众。数路人马从各自的家乡出发,向着新津机场的周边开来。公路上人流滚滚,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现在,有必要对即将扩建的新津机场有个大致的了解。

新津机场在县城东面皂里江(金马河)东岸坝上的五津镇,此地因隋唐时曾做过79年的县治,故称为“旧县”,机场与县城之间相距两公里,横亘着岷江外江的三条支流金马河、羊马河和西河。1929年夏,意欲称霸全川的大军阀、24军军长刘文辉,不满足于已有的100个团的兵力,决意组建一支空军部队,他首先看中了防区内五水汇流处以北的这一片坝上的特殊地貌。他向当地农民征地1000亩,加上原清巡防军营房,工程费时4个月,在这里草草建成机场。后因从法国购回的3架飞机被刘湘麾下、21军驻万县师长王陵基拦截没收,加之1933年的“二刘岷江之战”(当年5至8月,刘湘联军与其幺叔刘文辉第24军于岷江两岸进行的战役)刘文辉又败走雅安,新津机场遂成荆榛丛生、野兔出没之地。

5年之后(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四川成了抗战的大后方。1939年,新津机场被指定为中国空军的基地之一,已闲置多年的机场迎来了第一次扩建。四川省政府根据国民政府的饬令,征集了温江、郫县、新繁、新都、邛崃、蒲江、新津、双流等16个县的10多万民工,整个工程自1939年5月动工,至次年2月竣工。这次扩建,征用民田3292亩,修了跑道,建了机棚。

1944年1月动工的这次扩建,自然是为了实施谋划已久的“马塔角行动”计划。扩建工程项目计有:供B-29重型轰炸机起降的主跑道1条(要求长2600米、宽60米、厚度1米),其两侧供飞机滑行的副跑道各1条,油库3个,无线电通信所2处(收报、发报台各1处),弹药库6个,大机棚1个,发电厂2个,招待所6个,隐蔽机窝数处,以及引擎修理所、指挥部等。

此时新津机场的总面积究竟有多大?以往的文章都是按1989年版《新津县志》的记载,写作“9035亩”,过去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到了2007年,新津县档案馆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2周年,历时几个月的艰苦努力,从浩如烟海的馆藏民国档案中大海捞针,精心挑选了部分珍贵的新津抗战档案资料,并内部出版了《新津抗战档案资料汇编》影印本。该书专门拍摄有《财政部四川省新津县田赋管理处造呈历次机场征用及因公征用田地总表》的原始档案,该《总表》清楚地载明,截至1943年8月30日,历次机场征用土地5651.093亩。于是,以往关于“二战”时期新津机场总面积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

初建起的新津机场

当时,每个县的民工编为一个大队,大队长一般都由各县县长亲自担任,大队下面以乡镇为单位设若干个中队,每个中队由数百人组成,一般由乡镇长兼任中队长,副中队长则由中队长指定的人担任;中队下面又设数十人的分队。民工的征集,是由各保按各家所拥有土地的田亩数量摊派的。以郫县永兴乡为例,规定每亩必须出3个工;应该出工的人家,由家里派人去,或者出钱请人去代工都行。各户一旦完成指派的工时,即可回家,另由排在后面的出勤民工替补。永兴乡1944年元月首次出征新津机场,就征集了民工600余人。他们按照省政府的命令在指定的日子赶赴新津机场后,即按照大队分派下来的任务,完成采、运沙石和挖土方的任务。因此,修机场的民工大部分是连打老鸹的土巴都没有的无地农民,他们受雇于那些被摊了工时又出得起钱的人家;还有一些民工则是因家有薄田,而又无钱雇工,只好自己硬上的农民。

有的中队长平时就别着短枪(多半是土制手枪),此时也带到了工地上,众目睽睽之下倒很有几分神气。新津本县的民工,一般是40天一换,也有一些人因为帮别家顶工,从头干到尾的。民工们背地里一律称中队长为泥巴官,这也不知是哪个俏皮民工的发明。更有甚者,当时就在民工中间流传着几首民谣,其中的一首活画出了某些泥巴官的丑态:“机场修得特别宽,出了一批泥巴官。泥巴官,泥巴官,嘴里衔根假纸烟,手头拿根竹片片,恨倒老二吃老三。”泥巴官们是不屑于干活的,他们既是各中队的领队,更是监工,他们身上有两样上司发的宝贝:一只用来发号施令的口哨;一根长3尺余、宽2寸的斑竹篾片。泥巴官们当然也不是铁板一块,有的只是吆喝吆喝,却从不出手打人;有的本来就是社会上的混混,向来就蛮横,这些人只要发现谁不守规矩,随时都会一边叫骂,一边挥舞篾片子抽人。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65年前曾经修过新津机场的人,即使年龄最小的也都79岁了;还有那些当年在新津机场服过役的中国空军地勤人员,本应飞台湾,却因难舍妻儿老小而留在了大陆;这两类老人如今都是耄耋之年了。其中身板硬朗、思维清晰并且能说会道的老寿星,简直就如凤毛麟角了。我特别不能原谅自己,作为一个新津人,我却没有早些萌生采写新津机场的想法。我这次能够寻觅到并且采访这些老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历史老人留给我的最后的机遇,这不能不说是我的幸运!说到65年前的往事,没有一位老人不兴奋的,他们的眼神中甚至亮出孩童般的光彩。他们的思绪在历史的风尘里穿越,我的话题显然触动了他们记忆深处的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就竭力想给我这个晚辈留下更多的令我感兴趣的材料。他们口述历史,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回忆“二战”时期新津机场的录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录音将愈来愈显示其珍贵的历史价值。

既然如此,那就请随我来,让我们一起走进1944年元月的新津吧。

修建新津机场现场美方负责人与民工交流

1.民工生活实录:住、拉

远道而来的民工们几乎都是些农民,清一色的男子汉,他们的头上或裹着白帕子,或戴着当时流行的瓜皮帽,或光着脑袋。他们大多身着旧棉滚身儿(按:指薄而紧身的棉衣),家境好一点的则穿棉袍,脚穿布鞋或草鞋。他们或背着被盖、草席,或只背着一床破棉絮。路途远的还背着途中的口粮,行程在60里以内的,还要带上垫地铺的谷草。他们有的扛着锄头、箢箕,有的推着鸡公车(独轮车)。他们成群结队,风尘仆仆,冒着寒风,兴冲冲地朝新津机场赶来。有的文章说,他们所有人的胸前都佩戴着写着姓名和编号的土白布胸章。我曾就此专门询问过许多修过机场的老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见过哪个戴过什么土白布胸章。

新津机场所在的坝上,是金马河和杨柳河相夹的一片狭长地带,最宽处不足4000米,原住民也不过两三万人,如今猛然涌入20来万人,立即人满为患,其拥挤、喧嚣、热闹简直难以想象。当时,凡是新津机场东西北三方(其南方临岷江)方圆十几里以内的农户,凡是能腾出来的空房(包括堂屋)、阶沿、牛棚、猪圈,全都挤满了民工的地铺。只有打前站的人抢先号到了林盘中的民房,后续的大队人马才有房可住。迟到的民工,就只能在庄稼地里搭临时工棚了。铲去油菜或麦田的青苗,砍来碗口粗的树桩和竹竿搭起架子,在棚顶和周围围上晒簟(篾条编织、用于晒谷物的簟子),在地上铺一层干谷草,这就是民工们的栖身之所了。但是,当地农家哪会有那么多的晒簟呢?远道而来的民工,其工棚就只能搭一层薄薄的草帘了。

因为搭工棚,林盘里的竹林被砍罢(稀疏),碗口及茶杯粗细的树木几乎被伐尽。林盘以外所有的庄稼地,几乎都搭满了工棚。这些工棚从机场边一直朝东、西、北三个方向辐射,往西,搭到金马河边;往东,一直搭到数里之外杨柳河畔的黄泥渡附近。因为工棚拥塞,到了晚上,一些掉队的民工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安乐窝,夜空中于是常常回荡着这样焦灼的呼唤:“老乡,我是某某县的民工,找不到我们的工棚啰!”除了工棚之间的过道,这些工棚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放眼一望,其磅礴的气势绝不亚于曹操攻打东吴时的数万吹角连营了。

除了少数霸道的泥巴官住民房的堂屋并睡门板以外,20来万民工都是睡的连片地铺。家境好的,还可以铺席子、盖被子;穷的,就只能直接在谷草上拱,盖床破棉絮了。数十人挤睡一屋(棚),每个人身上的虱子起绺绺。

20来万人突然之间啸聚一方集中居住,其吃喝拉撒绝对令人恐怖。凌晨5点多钟,泥巴官们“瞿瞿瞿瞿”的哨音吹破了夜空,民工们纷纷起床,之后,打着火把,争先恐后去洗脸。临近河沟的,就着刺骨的河水洗把脸;离水井近的,就打起冒着热气的井水,人多桶少,一个个直把水桶里的水洗成酽酽的面汤。此时,预先挖的临时厕所根本无法应付集中如厕的人,林盘里、树林中、河滩上遍布的芦苇丛,大便遍布,稍不注意就要踩一脚屎。好在那会儿的农村极其缺肥,庄户人家珍视大粪,扛着箢箕沿路捡狗屎的农民当时也是川西民俗的一景。现在忽然有了取之不尽的肥源从天而降,这简直把当地的农民乐坏了,那些专门捡粪的农民成了义务清洁工,那些每天的排泄物因此都能被清除。

修机场的农民

修建新津机场的宏大场面。除有少量人力车外,基本上都是挑夫

曾经因出恭而引发了军民冲突。当时,机场西边的金马河边有座贮存汽油的仓库江庙子,由守卫机场的部队暂2师(胡宗南部暂编第2师)的一个排驻守着。那天早上,几个民工为赶上工时间,情急之下躲在江庙子外面的墙边上解大便,被士兵发现。他们被拖进营房关起来,并挨了打。其中的一个民工逃脱,回去报信。众民工得知几个民工的屈辱遭遇之后,怒不可遏,立刻罢工,数百人带着扁担,气势汹汹地朝江庙子涌来。士兵们赶紧将大门紧闭。愤怒的民工转而扯地里的麦子抛掷打人,将附近两三块田的麦子扯得精光。该排的排长这时从街上回来,见状就指责众民工。众民工一拥而上,挥动扁担要打他,他吓得转身撒腿就跑。却遇一条大水沟挡路,他跳不过去,被撵来的民工围殴。最后惊动了在林盘里租房子住的该连连长,连长朝天连开数枪才把民工们吓退。

2.民工生活实录:吃、喝

所有住工棚的民工,以及在住户家不方便煮饭的民工,就在附近就地挖灶,埋锅造饭。每到做饭的时间,八方点火,处处冒烟。按照规定,民工的早、晚饭在住处吃,中午饭无论远近,都必须送到工地上。以土陶钵或木盆盛一盆菜,8人围成一桌,蹲地而食。每顿只有一样菜,都是萝卜、白菜、青菜、胡萝卜等时令蔬菜。有的民工中队懒得做热菜,只将萝卜切成颗颗,和点盐,撒点辣椒面就端上了桌,有的甚至连辣椒面也不撒。民工们一般一个星期能打一次牙祭(吃肉),肉都是肥肉,有的要加点豆瓣回回锅,有的则只放点盐味。一到开饭的时候,工地上或民工的住处就会有一些小贩叫卖穿梭,卖的往往是勾人食欲的麻辣味凉拌萝卜丝、莴笋丝、大头菜丝之类的小菜,民工们花一个铜圆或两个小钱就可以买上一碟,又实惠又送饭。

机场边卖凉拌菜的妇人

新津机场的露天民工厨房

网上流传着一批美国人拍的当年修新津机场的图片,其中一张的说明是《新津机场边的送饭农妇》。从图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农妇的大竹篮上放了一块搁板,搁板上面放着一个盘子两个碗,中间的那个碗里还斜插着一双筷子;大竹篮旁边还放着一个木盆,一个瓦罐里插着几双筷子。这个“农妇”显然不是在送饭,正如上文所描述的,她应该是一个专门来卖凉拌菜的小贩。虽然我们无法看清那碗里盆里装的是什么,但从她特意在搁板上展示三种菜,并在其中的一个碗里插一双筷子这点来看,她显然是在打广告招徕顾客。从这位所谓农妇的装束来看,她其实更像一个在城里生活的小生意人。因此这张照片的说明应该是《新津机场边卖凉拌菜的妇人》。这张老照片十分珍贵,无意间留下了当年修新津机场时民工生活的间接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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