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多能言之士,而诗不佳,诗非可言之物也。晋人惟华言是务(1),巧言是标(2),其衷之所存能几也(3)?其一二能诗者,正不在清言之列(4),知诗之为道微矣。嵇、阮多材(5),然嵇诗一举殆尽(6)。
【注释】
(1)华言是务:致力于浮华之言。
(2)巧言是标:追求言辞工巧。
(3)衷:内心。
(4)清言:指魏晋时期何晏、王衍等崇尚《老》、《庄》,摈弃世务,竞谈玄理的言论。
(5)嵇、阮:指嵇康、阮籍。嵇康(224—263),字叔夜,三国时期魏国谯郡铚(今安徽宿州)人,世称嵇中散。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正始末年与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后因得罪钟会,为其构陷,而被司马昭处死。明汪士贤、张溥均辑有《嵇中散集》,见《汉魏诸名家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人。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三国魏诗人。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崇奉老庄之学,政治上则采谨慎避祸的态度。与嵇康、刘伶等七人为友,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称竹林七贤。明代汪士贤辑《阮嗣宗集》,辑录在《汉魏诸名家集》中;张溥辑《阮步兵集》,辑录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
(6)一举殆尽:指作诗只求一下子罄尽所有而逞才使意。
【评析】
魏晋之际的文学发展一方面是渐染玄思而明道说理,另一方面是结藻清英、流韵绮靡的倾向弥见浓烈。陆氏标举“诗非可言之物”,排抑晋人崇尚华巧的殊乏情韵之作,都不无卓见而表现出自觉清醒的诗美意识。
这里实际触及了什么是诗的问题。西晋文士多发为玄言清谈,智性的成分多而以此形之于诗却殊少佳作,关键在于诗断非理性的言说。陆氏的“诗非可言之物”即相当于严羽的“诗有别材,非关理也”的意思,当然严羽之“别材”主要是以情兴为核心。因此玄谈清言有妨诗情,而华巧之言则损伤诗意。以此论诗,陆氏对嵇康的诗歌提出了批评。在肯定嵇之多才的同时,也对其“一举殆尽”的缺陷有所指摘。嵇康是正始时期玄学思潮在人生追求上的典范人物。在文士多有忧生之嗟的险恶政治处境中,他以厌恶仕途政治的兀傲姿态转而将个人世界诗意化,或“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或“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与山巨源绝交书》)。但如火的刚肠又时时喷吐峻刻的言辞,“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而且这些他都认真实行了,他与名教取一种完全对立的态度,不是狂放,不是放诞,而是一种严肃的傲然,而且对于仕途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情绪”(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第二章)。他撕碎了司马氏假名教以欺世的漂亮的外衣,最终被杀。临刑时三千太学生请以为师,他索琴抚弄,顾视日影,感慨《广陵散》绝。清人谢启昆咏嵇康诗将其比作一只孤傲的鹤:“鹤在青霄罗未远,琴弹白日影初移。”
昔人评嵇康诗歌的总体风格为“峻切”。钟嵘谓其“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妨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诗品》卷中)。刘勰谓“嵇志清峻”(《文心雕龙·明诗》)。“峻切”、“讦直露才”、“清峻”云云,大抵是指其诗乏含蓄蕴藉之致。陈祚明说得更明白:“叔夜衷怀既然,文笔亦尔,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吞之致。故知诗诚关乎性情。婞直之人,必不能为婉转之调,审矣。”(《采菽堂古诗选》卷八)嵇康诗歌确有不少作品有此弊病,横议过多而杂以玄思。恐怕正是从这一点上,陆氏谓“嵇诗一举殆尽”。但也应看到,嵇康也确有颇为可诵的诗作。如《赠秀才入军》之九:“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气势飞动而豪侠壮丽,“兴高而采烈”(《文心雕龙·体性》)。而抒写玄学志趣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赠秀才入军》之十四),也是“妙在象外”(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的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