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题小像》
鲁迅最著名的诗篇之一,是1903年他为自己剪去辫子后的第一张照片而作的这首七绝: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首诗言简意深,反映了鲁迅青年时代的思想风貌,历来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
诗的结句“我以我血荐轩辕”乃是本诗抒情的高潮,意思是说要把一腔热血贡献给民族革命的伟大事业。轩辕就是传说中汉族的始祖黄帝(其详见于《史记·五帝本纪》);荐,《说文》释为“荐席也”,就是垫在身子底下的草席。血荐轩辕,就是为民族解放事业作出牺牲。这样的措辞同当时的革命者往往将推翻腐朽的清王朝与“排满”联系在一起有着密切的关系,清末的革命者为了鼓吹革命,往往强调汉、满之分,复古主义情绪十分严重的光复会不必说,就是同盟会,纲领中也还是有“驱除鞑虏”这样的提法。当时的革命者并非反对整个满族,而是要推翻一小撮最反动最腐朽的清王朝当权派。
这样的立言同鲁迅刚刚把辫子剪去直接相关。鲁迅在留学日本之前虽然思想不断有所进步,业已了解“排满的学说和辫子的罪状和文字狱的大略”,但离下决心为反清革命贡献力量甚至不惜作出牺牲尚有一定距离;到日本留学以后情形不同了,东京乃是当时中国民主革命斗士聚集的地方,鲁迅到这里后,除了认真学习之外,尤其热心于“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1],努力吸取新潮思想,积极参加革命活动,觉悟有了明显的提高。1903年春天他毅然剪去作为清朝臣民象征的辫子,是弘文学院“江南班的第一个”[2]。断发后他拍了一张照片,《自题小像》一诗就是题此照片并赠给同学好友许寿裳的。后来许先生率先公布了这首诗,《自题小像》这个题目估计也是许先生拟加的。
辫子在当时是一个很敏感的东西,在最严重的情况下联系着脑袋的安危。鲁迅后来说过“假如有人要我颂革命功德,以‘抒愤懑’,那么,我首先要说的就是剪辫子”[3]。鲁迅剪辫子一事发生在1903年春天,据周作人回忆,“癸卯(1903年)三月四日,谢西园回国,鲁迅托他带回一只衣箱,内有不用的中国衣服和书籍,和一张‘断发照相’”[4]。而据其日记,鲁迅的断发照是他稍晚些时候收到的[5]。许寿裳与鲁迅同在东京,他获赠的照片或应出于鲁迅新近拍摄之断发照片的同一底片。
许寿裳又说,鲁迅的剪辫在“1902年初秋”的“半年以后”,同学邹容等人捉了留学生监督姚文甫的奸之前[6]。据此以推,其时应是1903年初春。捉奸并将姚监督的辫子挂在留学生会馆屋梁上示众一事在当年3月。
在清朝末年甚至民国初年,剪去辫子乃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极可能引起风波[7]。1900年当章太炎先生剪去辫子时,曾郑重其事地写过一篇《解辫发》,声明自己从此与“满洲政府”(清王朝)彻底决裂。鲁迅的断发与此意义相同[8],此时赋诗言志,同样显示了“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9]和高昂的革命精神。
许寿裳剪辫略早于鲁迅,他俩志同道合,鲁迅将此诗赠给他是很合适的。
这里不免涉及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此诗的写作年代。这个问题本来并不存在,接受赠诗的许寿裳说得很清楚:“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岁,在东京有一首《自题小像》赠我”[10];他在另外一些谈鲁迅的文章中也有同样的说法[11]。所以许广平在编《集外集拾遗》及二十卷本《鲁迅全集》时录入此诗,即系于1903年。但是后来人们看到一张鲁迅手书此诗的条幅,其末署“二十一岁时作,五十一岁时写之,时辛未二月十六日也。鲁迅。”(原件无标点)按辛未二月十六乃是1931年4月3日,依此推算,此诗当作于三十年前的辛丑即1901年,或者算得细致些,当作于1901年2月19日至1902年2月7日之间。其时鲁迅还在南京。所以过去十卷本《鲁迅全集》就曾将此诗系于1901年,虽违背编辑体例亦在所不顾[12]。
采用1901年说的还有不少论著、选本和教材。持此说者认为,此诗作于1901年,而于1903年赠给许寿裳,这样一处理,似乎与许寿裳的回忆也就没有矛盾了。
坚持1901年说的人们提出过种种理由,例如第一,鲁迅的记忆力很强,他自称“二十一岁时作”,不会记错。第二,此诗并非为题照片而作,诗中没有任何题照的痕迹。可见作诗与赠照题诗之间有一段时间差距,应当是先作诗后题赠,而许寿裳将二者混为一谈了。第三,1903年春天鲁迅托老同学谢西园带回的东西中有断发照片,而上面并无题诗,可见此时未作此诗。第四,鲁迅赴日本留学前夕,前江南水师学堂的老同学胡鼎(韵仙)有诗三首为赠,从这些诗来看,他已经读到过《自题小像》了。如此等等。此外还有种种推测,离题更远。
这些理由恐怕都是很难成立的。按胡鼎赠鲁迅的三首诗如下——
英雄大志总难侔,夸向东瀛作远游。
极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责任在君流!
总角相逢忆昔年,羡君先着祖生鞭。
敢云附骥云泥判,临别江干独怆然。
乘风破浪气豪哉,上国文光异地开。
旧域江山几破碎,劝君更展济时才。
几首诗忧时伤世,感慨深沉,但其中并看不出有革命的意思。“济时”“回天”与“血荐轩辕”之间有着明显的差距。根据这三首诗就说其作者胡鼎一定已经看到过《自题小像》,并进而证明鲁迅这首诗作于1902年去日本之前,难以令人信服。
《自题小像》一诗确实没有明显的题相片的痕迹,这是正常的,正如优秀的题画诗并不黏着于画面而可以单独成立一样。但是这样一首诗同“断发照相”的密切联系读者还是能够体会得出来的,例如“血荐轩辕”与剪掉辫子的关系,又如“故园”的提法与身在异国的关系等等,其实诗中那个“神矢”的说法也表明他此时身在海外——这一点下文将详细谈到。
至于鲁迅的记忆力,总起来看非常之好,但也有不大好的时候。谈到他自己的各首旧体诗写于何时时,记忆力就不算很好。
这是因为鲁迅对自己的旧体诗很不重视,往往随作随弃。他早年的诗作往往由周作人记录下来,而他本人向不存稿。他曾自称“不喜欢做古诗”[13];又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14],从这样风趣的谦辞中亦颇可考见他对作旧体诗确实不大热心,更无意于保存。许广平在致许寿裳的一封信中也曾提到“迅师于古诗文,虽工而不喜作。偶有所作,系应友朋要请,或抒一时性情,随书随弃,不自爱惜,生尝以珍藏请,辄遭哂笑。”[15]
事实也正是如此,1934年杨霁云动手编《集外集》的时候,希望尽量多地收入旧体诗,鲁迅复信说:“我平常并不做诗,只在有人要我写字时,胡诌几句塞责,并不存稿。自己记得的也不过那一点,再没有什么了。”[16]面对一再索稿,鲁迅说:“旧诗本非所长,不得已而作,后辄忘却,今写出能记忆者数章……”[17]又说:“诗虽无年月,但自己还约略记得一点先后,现在略加改动,希照此次序排列为荷”[18];“作诗的年代,大约还约略记得,所以添上年份,并号数,寄还。其中也许有些错误,但也无关紧要”[19]。其实他为诸诗系年错得相当厉害。初版《集外集》凡收诗十四首,系年有误的凡八首:《哭范爱农》题1913年,应为1912年;《无题》(“大野多钩棘”)题1932年,应为1931年;《题彷徨》题1932年,应为1933年;《赠日本歌人》题1932年,应为1931年;《湘灵歌》题1932年,应为1931年;《自嘲》题1933年,应为1932年;《赠人二首》题1934年,应为1933年——所以排列顺序也就大有问题,而这些鲁迅都认为“无关紧要”。《自题小像》一诗,初版《集外集》未收,鲁迅已经整个儿把它给忘了。其实他在三年前的辛未二月十六日还手写过一次此诗。
所以,当鲁迅重新手写这首诗的时候把写作时间弄错一点,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何况也可以说他并没有完全弄错。
中国旧时记年岁有两种办法,一种记虚岁,一生下来就算一岁,然后累加;另一种记足岁,生日在上半年者用虚岁减一,生日在下半年者用虚岁减二。鲁迅在很多情况下依照老传统记虚岁;但他学生时代则一贯记实足年龄,例如: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年(1901)底,鲁迅毕业于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学堂,毕业证书上写“现年十九岁”,如记虚岁,他应当算二十一岁。1903年鲁迅的年龄,见于《清国留学生会馆报告书》与《清末民初洋学学生题名初辑》者,都是二十一岁。日本明治三十七年(1904)夏,鲁迅进仙台医专时填写的入学申请书和学业履历表上都自称“二十二岁”,也是记足岁。正因为学生时代鲁迅不记虚岁,所以后来回忆此时之事时也往往记实足年龄。例如鲁迅1934年12月6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说:“其实,我的体子并不算坏,十六七岁就单身在外面混,混了三十年,这费力可就不小;但没有生过大病或卧床数十天……”[20],鲁迅离开故家在1898年,这里说的“十六七岁”显然是记实岁即虚岁减去一二岁。所以,所谓“二十一岁时作”,应理解为1903年;只是到鲁迅晚年,他又按中国老传统用虚岁说话,“五十一岁时写之”,乃在1931年。在同一文本中混用两种记年岁的方法,而未用统一的标准予以换算,不免杂乱无章,容易引起误会,这正是记忆力出了问题;这在鲁迅也不止一次了,1930年秋海婴周岁时鲁迅抱着他有一张合影,鲁迅题诗两句道:“海婴与鲁迅,一岁与五十”——这里海婴记实足年龄,而他本人则记虚岁。
总之,鲁迅自称《自题小像》为他“二十一岁时作”,与许寿裳先生的说法其实是一致的,这首诗写于1903年春天他已经剪去辫子之后。留着辫子而说“我以我血荐轩辕”,那将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写作年代既定,进而来看此诗的旨意。
一般来说,绝句的第三句往往带有转折的意味,是诗中最为吃紧的所在。“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也正是如此。
通过月亮、云彩或星星表情达意、传递信息,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用得很多的手法。通过“寒星”寄意于“荃”而“荃不察”,这一意象显然是化用了《离骚》中的诗句:“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以齑怒。”王逸《楚辞章句》注释云:“荃,香草,以喻君也。人君被服芳香,故以香草为喻。”屈原之所谓“荃”,自然是指楚王;而鲁迅诗中的“荃”则指祖国的人民。鲁迅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他一心寄希望于人民的觉醒,但一时还看不到这种觉醒,于是只有牺牲自己,作很可能无效的反抗了。许寿裳解释《自题小像》全诗的大意说:“全首写留学异邦所受刺激之深,遥望故国风雨飘摇之感,以及同胞如醉,不胜寂寞之感,末句则直抒怀抱,是其毕生实践之誓言”[21]。“荃不察”的潜台词正是这个“同胞如醉”的感慨。鲁迅对于中国民众的不觉悟始终感慨很深,后来在杂文和小说中常常流露出“怒其不争”的意思。
至于“寒星”一词,似乃“直寻”,没有用什么典故。早春的星自然是“寒星”,“寒”字与当时的时代气氛亦颇合拍。或以为用宋玉《九辩》:“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淡而无光。”这样来追寻典故似乎并不恰当,因为在《九辩》里并没有什么“寒星”。如果只是谈通过天上的星云以寄意,则屈原在《九章·思美人》中早已有之——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
关于“寄意寒星荃不察”这一句诗,分歧的说法很多,其中有一种是大有意味而不能同意的。这一意见多年前由杨天石先生首先提出[22],大意说,1903年是中国人民掀起轰轰烈烈的拒俄运动之时,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组织了拒俄义勇队(稍后改名为军国民教育会),起先他们曾经寄希望于清政府改变政策,积极抵御沙俄的侵略,推派特派员归国请见清王朝权贵面陈一切,但清王朝却丧心病狂地镇压拒俄运动,1903年6月5日上海《苏报》揭载了以光绪皇帝口气发布的《严拿留学生密谕》,引起海内外爱国有识之士的巨大愤怒。7月初,特派员在不得要领后返回东京,汇报情况,于是群情激愤,反清运动随之迅速高涨,关于汉族始祖黄帝(轩辕)的宣传文字大量出现。杨先生认为《自题小像》应作于这一时期,“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的深层含义乃是“隐喻清王朝不理睬拒俄义勇队和爱国人士的抗敌愿望,密谕镇压”。
诗史互证本极可喜,但由此得出的结论必然是《自题小像》一诗作于1903年7月之后,这与人们已经确切知道的此诗写于1903年春天这一基本情况是矛盾的,夏天写这首诗而用“寒星”,也于理不甚相合。
杨先生在文章中也引证了宋玉《九辩》,并强调指出,王逸《楚辞章句》解释“寄言夫流星”为“托忠策于贤良”,贤良就是两名特派员。至于“荃不察”,杨先生认为“完全是埋怨和责备君主之词”,在屈原是如此,在鲁迅也是如此。似此,则“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诗就有了十分具体的历史内容:鲁迅本来寄希望于清朝皇帝,希望清廷改变国策,抵御沙俄,然而朝廷却不听忠告,反而镇压拒俄运动,忠而见疑,大失所望,于是发出埋怨和责备之词,并一转而下定决心,要“推翻帝国主义走狗清王朝,为民族解放而奋斗”了。
这样解诗,似乎头头是道,而且当年确实有先寄希望于清廷改变国策,在遭到镇压后一变而为主张革命的人。军国民教育会在听取特派员汇报后,将宗旨由“实行爱国主义”改为“实行民族主义”,下决心“排满”,就是典型的一例。问题在于鲁迅是否也是如此,如取杨说,将如何解释鲁迅早在1903年春天就剪去了辫子?他的剪辫,不仅在朝廷密谕严拿留学生之前,也在特派员归国之前,而且还在拒俄义勇队成立(1903年4月)之前。
先将作为清朝臣民标志的辫子剪去,而此后仍然以清朝的忠臣顺民自居,寄意于君王,可惜君王不仅不予理睬,反而密谕镇压,得到这样的教训后鲁迅才改变立场,下决心反对清朝,为民族解放事业而奋斗。这样的过程鲁迅经历过吗?
鲁迅在旧体诗中运用楚辞典故的地方很多,但都是灵活运用,很少有完全按照原意一成不变的。诗无非是抒发感情,不可能每一句都有其“本事”,用索隐的办法解释诗歌,只能在非常有限的范围之内进行,不宜扩大化,否则我们将遇到很大的麻烦。
笔者不赞成杨先生对《自题小像》特别是对“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的解说,但很欣赏他在诗史互证方面所做的努力,赞成将沙俄的疯狂侵略作为背景之一来研读鲁迅这首诗。沙俄侵华由来已久,1900年以后尤其嚣张,这正是造成“风雨如磐暗故园”的原因之一。鲁迅是拒俄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他后来的文章《斯巴达之魂》《中国地质略论》都与此有关,杨天石先生曾用文学、历史互证的方法加以阐发[23],给予读者深刻的印象——稍后他又曾在文章中写道:“俄罗斯什赫诸邦,夙有一切斯拉夫主义”,近代以来疯狂侵略中国,对于这样的侵略者唯一的办法是用实力来“自卫”,“所当有利兵坚盾,环卫其身,毋俾封豕长蛇,荐食上国”[24]。但是后面的事情不能简单地直接拿来解释前面的作品。用历史资料来解释文学作品也是有限度的,而且一定要采取极其严格的历史主义态度,在这一方面只要稍有逾越,例如在时间范围上的逾越,就很可能不符合原作的本来意义。
比“寒星”更麻烦的是“神矢”。
在诗的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中,“灵台”指心,或曰精神;“神矢”一词则比较新颖难解。据许寿裳先生的解释,此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25]。而具体讲到“神矢”,又说是用了一个洋典故,“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26];又说“想系借用罗马神话库必特(Cupid)爱矢之故事,亦犹骈体文中‘思士陵天,骄阳毁其羽翮’(《集外集·〈淑姿的信〉序》)乃用希腊神话伊凯鲁斯(Icarus)冒险失败之故事也”[27]。而这个爱神库必特爱矢之故事同鲁迅留学日本时的“受刺激”是什么关系,与诗的下几句是什么关系,许先生则未加解说。
许先生是接受鲁迅赠诗的人,他的意见自然大有权威,所以许多学者根据他的说法加以发挥,大抵从爱神这里来考虑问题。爱神管的是爱情和婚姻,于是有人说“灵台无计逃神矢”就是“说结婚的无奈”[28];可是鲁迅的结婚在1906年,这时尚无“无奈”。又有人退一步说,这是对家庭代为订婚的不满,此说好像最为流行,例如新近出版的一本专著写道——
在罗马神话中,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少年,就是爱神丘比特。他的箭同时暗暗射中某男某女的心,这男女双方就会结合。但他的射箭有点乱来,有时双方并不合适,他也射去,弄得人家虽不合适也非相爱不可。鲁迅在五四时期有一首白话诗《爱之神》,就写到这位“爱神”在射箭之后,被“一箭射着前胸”的人问他:“我应该爱谁?”他回答说:“你要是爱谁,就没命的去爱他;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这就是说,他颇有点“为射箭而射箭”,至于他胡乱射中的男女是否合适、是否美满,他是不管的了。这很有点像中国神话中的“月下老人”。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与其说是在爱情美满的当儿,倒不如说常常是在婚姻不美满的时刻,亦即是在无可奈何非相爱不可的情况下。鲁迅写《爱之神》,就是用来揭露封建婚姻的不合理的。本诗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不正是“被一箭射着前胸”的意思吗?1903年夏,鲁迅归国度暑假,母亲要他答应早在他南京求学时就已提过的与朱家的婚事。鲁迅不愿拂逆年轻守寡、生活艰苦的母亲的心意,在无可奈何中答应了。估计就在鲁迅假满回日本后,母亲就办订婚手续。在封建社会,订婚几乎同结婚同样重要,事情定了就不能改了。所以1903年暑假是鲁迅不幸婚姻的关键时刻,1906年不过是去“完婚”罢了。鲁迅对这婚事内心是很不满的,因而才有“灵台无计逃神矢”的诗句[29]。
这里阐述相当充分,而同时也就暴露了此说的种种问题。爱神在西方是很得人心的神,与中国古代封建家长式的“月下老人”大不相同。鲁迅的母亲要给他包办一门他内心很不赞成的婚事,能否用“灵台无计逃神矢”来形容,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自题小像》一诗作于1903年春天,尚在他不得已而订婚之前。
正因为此说绝不可通,所以早就有人虽以神话中的“爱矢”来解释诗中的“神矢”,但强调这里的意思已经有变化,认为“鲁迅在这里是把它原来所指的狭义的男女爱情,赋予新的广义的解释,用以代替自己热爱祖国,因而就无法摆脱为担心祖国命运而带来的精神刺激”[30]。类似的说法后来反复出现,基本大同小异。
这样的解释看似通达有理,而其实仍然绝不可通。爱国主义乃是鲁迅深刻的本心,为什么要说什么“无计逃”呢?这样来讲解诗句,给人的印象是鲁迅本来不爱国,也不想爱国,中了一箭之后总算是爱国了,但十分勉强——这岂不奇怪绝伦?
还有一种意见与上一种意见相近而同样绝不可通,该说认为“神矢”就是革命思潮,当时主要指进化论思想,那时革命思潮正盛,像飞矢一样打中了鲁迅和别的爱国留日学生的心。“灵台无计逃神矢”说明革命思潮对鲁迅的震动之大,影响之深。此说同样不可通,因为这样一来,就好像鲁迅本来不知道什么新思潮,也不愿意接受新思潮,中了一箭之后总算是接受了,但十分勉强,为“无计逃”而感慨不已,这岂不同样奇怪绝伦?
其实,“灵台无计逃神矢”这一句,还是许寿裳先生讲得好,说的是“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应当补充的是,种种刺激主要来自国内,鲁迅1904年10月8日在仙台写给友人蒋抑卮的信中说过:“树人到仙台后,离中国主人翁颇遥,所恨尚有怪事奇闻由新闻纸以触我目。曼思故国,来日方长,载悲黑奴前车如是,弥益感喟。”[31]他先前在东京的时候,“怪事奇闻由新闻纸以触我目”者那就更多,青年鲁迅忧心如焚,这就是他的诗句“灵台无计逃神矢”的内涵。“神”即“神州”的简称,“矢”指刺激,鲁迅新创的“神矢”这一词组即指神州所来之矢——全句说他没有办法逃避由国内传来的刺激;所以下文又接着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忘怀形势极其糟糕的故国,那里风雨如磐,一片黑暗,人民群众尚未觉醒;而他本人是下决心为民族解放事业奋斗到底的,虽作牺牲也在所不惜。
许先生把“神矢”同罗马神话联系起来看只是他的一种推测,所以一则说“盖借用……”,再则说“想系借用……”,都没有下什么断然的结论;而后人不察,就此疑似之说大加发挥,难免失之甚远了。此诗同鲁迅自己的私事如婚姻之类绝无联系。
《自题小像》一诗给人印象最深并早已成为警句的是最后一句“我以我血荐轩辕”,“血荐轩辕”,与鲁迅临终时人们献给他的“民族魂”三个大字一脉贯通,遥相呼应。
诗句中连用了两个“我”字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独立苍茫之感,这种无奈也颇有笼罩鲁迅一生之意。除了五四高潮期的一小段时间以外,鲁迅始终有一种独战的悲哀而难以摆脱。试举两段后来的作品看——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野草·希望》)
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
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无题》)
在这种地方,人们很容易想起《自题小像》一诗,以及他青年时代欣赏过的尼采和后来翻译过的阿尔志跋绥夫。
[1]《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
[2]详见许寿裳《剪辫》,《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1—2页。
[3]《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鲁迅全集》第6卷。
[4]《鲁迅在东京·补遗》,《鲁迅的故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0页。参见《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呐喊衍义·剪发》《鲁迅的青年时代·东京和仙台》。癸卯三月初四当公元1903年4月1日。
[5]周作人癸卯三月廿九日(1903年4月26)日记:“接大哥廿一日函,并断发小照一张。”(影印本《周作人日记》上册,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389页)
[6]详见许寿裳《剪辫》,《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1—2页。
[7]参见鲁迅的小说《头发的故事》《风波》《阿Q正传》。
[8]尽管鲁迅后来说,他的剪辫“毫不含有革命性”,“只是为了不便”(《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这是鲁迅的谦辞,不可呆看。
[9]《坟·杂忆》,《鲁迅全集》第1卷。
[10]《怀旧》,《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9页。
[11]详见《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旧体诗集〉序》等文;只有一次许先生说“鲁迅往仙台学医……别后,他寄给我一张照片,后面题着一首七绝诗,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之句”(《亡友鲁迅印象记·仙台学医》),当出于记忆之误,也可能是鲁迅此时再一次题赠此诗。
[12]十卷本《鲁迅全集》中的《集外集拾遗》有“附录”二种,“一为作者早年的诗文,共十七篇,是1898年至1902年的作品”,依照这一体例,《自题小像》应列入,但并没有收在这里,却编入《集外集》中去了,同时署1901年。这种自违失照的情形,大约是因为《自题小像》同鲁迅更早的作品如1901年的《庚子送灶即事》《祭书神文》《别诸弟》等等相比明显高出一头,却又错误地相信此诗作于1901年,结果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矛盾。
[13]《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7卷,第4页。
[14]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的信,《鲁迅全集》第12卷。
[15]转引自许寿裳《〈鲁迅旧体诗集〉序》,《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5页。
[16]1934年10月13日致杨霁云的信,《鲁迅全集》第12卷。
[17]1934年12月9日致杨霁云的信,前引书。
[18]1934年12月19日致杨霁云的信,前引书。
[19]1934年12月23日致杨霁云的信,前引书。
[20]1934年12月6日致萧军、萧红的信,《鲁迅全集》第12卷。
[21]《〈鲁迅旧体诗集〉跋》,《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页。
[22]《“荃不察”与“荐轩辕”——〈自题小像〉新探》,《南开大学学报》1977年第4期。
[23]详见《〈斯巴达之魂〉和中国近代拒俄运动》(《光明日报》1976年10月23日)、《〈中国地质略论〉的写作与中国近代史上的护矿斗争》(《鲁迅研究资料》第1辑,文物出版社1976年10月版)二文。
[24]《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
[25]《怀旧》,《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9页。
[26]《〈鲁迅旧体诗集〉跋》,《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页。
[27]《〈鲁迅旧体诗集〉序》,前引书,第56页。
[28]锡金《鲁迅诗本事》,《文学月刊》1956年11月号。
[29]倪墨炎《鲁迅旧诗探解》,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1页。
[30]于植元《鲁迅诗本事质疑》,《处女地》1957年1月号。
[31]鲁迅1904年10月8日致蒋抑卮,《鲁迅全集》第1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