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当代旧体诗点评

清词丽句细评量 作者:王学泰 著


这组文章的由来在本组文章开头已经说清楚了。这些文章大多发表在《南方周末》“阅读”版,“当代旧体诗点评”专栏上。由于报纸版面的限制,大多以三千字为度。有时不能尽兴,超过了三千字,则自觉地消减到三千字以内,这次出书自然也就恢复过来。

近一二十年,古体诗日渐其火,不仅有专门刊登旧体诗的刊物,也有一些个人专集(包括老中青)的出版。特别是聂绀弩先生的旧体诗集——《散宜生诗》的出版受到许多读者,包括学者、作家、新旧诗人、各类文化人的一致欢迎。当年负责意识形态的领导同志胡乔木先生还为之作序,许多学者为之作注、笺释、评论,最后出现了侯井天先生集大成的、长达一百万字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把聂诗研究推上一个高峰。聂诗一度成为文学大潮中的热点,侯先生的“全编”也被评为当年出版的佳作。我也是聂诗的爱好者,本辑之中也以评论聂诗的文字最多。

留得诗篇自纪年

这个题目(指点评今人旧体诗)说了两三年了,大约是2008年就与“阅读”版的编辑刘小磊先生说过此事。旧体诗这一文学形式,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当代文学的主流中基本消失。个别政治家所写的旧体诗,是作为政治指导原则供大家学习的。这一点我在《聂绀弩诗与旧体诗的命运》一文已经说到,这里不赘。从文学欣赏角度谈旧体诗的还不多,我退休前供职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其当代文学研究室似乎也没有研究旧体诗的,我所在的古代室也没有。而旧体诗从改革开放以来写作者日多,佳作不断出现。前年,侯井天先生句解、译注、集评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被多家媒体评为2009年最佳著作之一。当然,这归功于侯老先生数十年的不断努力,他把聂诗所涉及今人今事调查了十之七八,但绀弩诗的高度文学成就,也是读者高度评价侯先生劳作的基础。除了聂诗以外,写旧体诗卓有成就者不在少数。上个月邵燕祥先生以《我的诗人辞典》见赠,其中所涉及的当代诗人,不少是写旧体诗的。如邓拓、何满子、胡遐之、黄苗子、荒芜、黄秋耘、李汝伦、鲁迅、罗孚、吴小如、杨宪益、张良皋等。他们或以旧体诗鸣世,或以旧体诗与邵先生酬酢,都有佳作。

邵先生本来以新诗闻名20世纪50年代文坛,他名噪一时,受到许多青年学生的追捧。他与公刘是当时诗坛的双子星座。不料,这两位在1957年都被划为“右派”,改革开放后获平反的邵先生就以写旧体诗和杂文为主了。可见旧体诗的魅力。

当代写作旧体诗而且较有成就的,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人。一是老一代学者,他们大多受过旧式教育,自幼就有对对子、联句之类的基本功,合律的诗句往往是手到擒来。特别是一些应酬式作品,一小时写两三首立言得体、合乎旧体诗规范的七言八句的律体诗并不难。当然严格来说这不是诗,但现在能做到这一点也算不易了。也有大量的学者以“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的精神写作,如陈寅恪先生的诗,许多都是“字字读来尽是血”的作品。

20世纪70年代中,我在琉璃厂旧书店(当时因美国总统访华,北京初开旧书市场,凭单位介绍信购买)认识了一位学者诗人——著名的外交史家卿汝楫先生,他写过《美帝侵华史》。当时他是教育部参事,老伴是北师大教育系主任,下放“五七”干校了,家里就他一人,非常郁闷。他见我买书时特别关注诗词,有同好,便聊了起来,成为书友。1974年的某个秋天的上午,老头儿约我到陶然亭散心,到了云绘楼,那里聚了六七位老人。他们一见到卿先生,纷纷打招呼。卿老拉了一位八十余岁的老人对我说,这位老先生是数学所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轨道就是他计算的。这位老人更是语出惊人:“年轻人,你知道吗?现代湖南有两位大诗人,一位是毛主席,一位就是卿老。”弄得卿先生非常尴尬。后来他从油印的旧体诗集中裁下几首赠我,得以窥豹一斑。诗以七律和五古为多,风格接近杜甫。有一首《小鸡行》的五古给我留的印象较深。诗中写毛茸茸的小鸡出入依人,很生动。然而小鸡不懂得主人终归是要吃掉它们的。这可能是有现实感慨的。不过我想他不会把写得最好的拿给我看。那时冤狱遍于国中,多年亲友尚且互相揭发,萍水相逢,哪能遽尔相信?卿老很看重自己的诗作,油印了出来,可惜未能传世。像这样的学者诗人,国中不知凡几。学者的旧体诗大都是分唐界宋、皆有所宗,如学杜甫、学温李、学元白……较为规范。

其次是新文人。“五四”以来,产生了新文学作家。作为新文学家,其基本要求之一就是写白话作品。当初,与新文学尖锐对立的“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所坚持的就是文言。后来新文学成气候以后,一些留洋学生如梅光迪、胡先骕、吴宓办《学衡》杂志,与新文学的重要分歧也在于白话与文言。虽然白话在新文学创作中大畅其道,但当时大量的应用文包括政界的文件、通电、文告还都是文言或半文言。因此直至1949年前,文言还是有着广阔的领域的。真正给文言画上句号的是1949年新政权建立之后,从教学到应用,文言基本上绝迹。可是“文革”结束以后,旧体诗(基本上是文言的和半文言的)突然红火起来。像聂绀弩、邵燕祥本来都是用白话写作成名的,为什么他们在享大名之后,又改用文言抒写自己的人生感喟呢?这一现象本身就值得研究。这些新文学家写旧体诗时,往往对传统有所突破。特别是鲁迅所采取的以杂文入诗的形式(鲁迅称之为“打油”)影响深远。新文人写旧体诗时常常是自觉不自觉地采用了这种表现形式。

其三,诗坛上还出现了一些专门从事旧体诗写作的人。这些作者往往不是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他们或是干部、或是农民、或是工人,总之各行各业都有。这些人有了阅历之后,觉得旧体诗最能表达他们对世界的认识与内心的积郁,于是便全身心投入,可以说是“全抛心力作诗人”了。他们是专业诗人,在旧体诗创作队伍中最为活跃。作品极丰的熊鉴是广东物资厅的干部,“四清”以来,遭际坎坷,直至改革开放,方获彻底平反。他将一生苦乐,毕陈之于诗,他以诗歌为生命。熊鉴这样表白,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之声。它根生于人民,用人民的语言力图表达人民真实的思想感情。在它的意识中,绝不只是恨,更多的还是爱,它爱人类,爱万物,爱到‘得殉苍生胜苟活,不辞刀下作诗人’的地步”。

现代的文学创作,凡能发表多有稿酬;而旧体诗的发表大多没有。改革开放前,写诗还会带来灾祸,绀弩的诗曾被作为侦查对象,后来竟因此入狱判无期徒刑。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不计较这一切:名山金柜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这是旧体诗繁荣的根本原因吧。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