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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几朝夕,宜乐不宜哀——读启功先生诗词

清词丽句细评量 作者:王学泰 著


余生几朝夕,宜乐不宜哀——读启功先生诗词

读启功先生诗如见其人。他在《启功自述》中说自己“非常淘气”,好逗笑,“时常针对时局和学校的一些事编些顺口溜”,“编完后还要在相好的同仁间传播一下,博得大家开怀一笑”,“自述”中介绍了一点启先生在这方面的成绩,其中有讽刺,更多的还是幽默。他平常接人待物也是这样。20世纪80年代,文学所借科学院图书馆小礼堂(在美术馆对面,现已拆毁)开会祝贺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教学60周年,邀请了许多在京的著名学者。大会开了一会儿了,启先生从后门悄悄进场。我们坐在后排的站起来迎接他,他穿着一件蓝羽绒服带有歉意地向大家拱手说:“刚从新加坡回来,几个钟头之间,一热一冷,差一点鸟乎了……”“鸟”字去了那点不真成了“乌乎”了?逗得大家一笑,这也正是他“淘气”的表现。不过,启先生年轻时代的淘气常常编排当年的人和事;自20世纪50年代以后,特别是在他晚年所写的诙谐文字中主要是编排自己了。这不仅“博得大家开怀一笑”,而且启先生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比如,本文题目出自组诗《终夜不寐,拉杂得句,即于枕上仰面书之》中的第四首。其中第一首云:

九秩今开六,吾生亦足奇。

登楼双腿拙,见客眼单迷。

春至疑晨暖,灯高讶日西。

乌乎余一点,凡鸟闼中栖。

诗中把自己写成一个老糊涂:登楼两腿发软,见客时常常冲盹儿,春天来了也不知道,把吊灯错认为太阳。最后用《世说新语》中故事作结,说自己不过是个栖息在门闼上的“凡鸟”罢了。“凡鸟”是魏晋时期吕安讽刺凡俗之士嵇喜的典故:“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嵇康吕安都是愤世嫉俗之辈,吕安访康,嵇康不在,嵇喜殷勤地接待他,吕连门都不踏进一步,只在门上题了个“鳳”(凤)字便飘然而去。不明就里的嵇喜还挺高兴,以为吕安赞美他为凤凰;其实“鳳”拆开来看只是凡鸟而已。魏晋时期的名士都以倨傲名世,而启先生就以呆坐不动的老鸟自居。这种自嘲成为启功晚年诗词的重要特征。

自嘲不是自辱,也非随意贬低自己,凭借着奇思异想或构思造语的功力,其奇诗奇句,常常溢出思维定式,使读者不得不为之喷饭;也显示了作者的卓荦不凡。

据启功弟子们所编《想念启功》中的《启功老爷子如是说》(启功去世前两年的碎语记录)中两次提到自己的“白话诗”(指旧体诗词)可以传世。他说“我最得意的八篇是‘挤车’”。这是指《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这八首词早在刊布之前就在诗词爱好者之间广为流传了,记得我是在中华书局文编室抄得的,一边抄,一边笑,不能自已。这组词的成功来源于他把普罗大众都有的体验用形象、生动、幽默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类北京市井生活的题材在新诗中是很难表现的。这组词还成功地塑造了在挤车战斗中处于绝对劣势的北京老头的形象。

鹧鸪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车)

(一)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

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作平声)该,愿知究竟几时来。

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二)

远见车来一串连,从头至尾距离宽。

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

原地站,靠标杆,手招口喊嗓音干。

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三)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

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

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四)

铁打车厢肉做身,上班散会最艰辛。

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

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五)

挤进车门勇难当,前呼后拥甚堂皇。

身成板鸭干而扁,可惜无人下箸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

并非铁肋铜筋骨,匣里瓷瓶厚布囊。

(六)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城墙。

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借光。

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

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七)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

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根,四肢着地眼全昏。

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八)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

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至多下站两相挨。

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我想即使是影像艺术也很难把一位挤公交车的老人的神情形态描绘得如此生动、活灵活现。现在我也七十多岁了,也常挤公交车,当然北京的公交比20世纪70年代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也时有与启先生相似的遭遇,因此现在读来,犹感亲切。

本来腿脚不济、又心急火燎等待回家,这是组词中主人公的内在矛盾。八首词从等车,追车、上车、车中、准备下车、下车失败、下车,到再乘车都是围绕这些外在矛盾展开的。

第一首表现等车老人的心态与肢体动态:“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作者没有用动态性更强的“伸头探脑”,而用“巴头探脑”,因为“巴”更侧重表现内心的急迫感,如“巴望”“巴巴儿”之类。车站上南来北往的车多得很,而要坐的这路车就是不来,急人不急人!这正如涸辙之鱼,江湖之水,对它没用。“有车,挤不上去怨我,没车,这是谁的责任?”心中的牢骚不由自主地念叨出来,马上有人回过来一句“零点之前总会开”。其实这是一句更强的牢骚。

第二首是追车,北京公交车,或是不来,或是排着队来,一下子许多车进了站,前后间隔很大,也没有按规矩在站牌前开门,让乘客按次序上车。此时乘客从“没自由”,一下子飞跃到有了“选择自由”,于是,秩序马上大乱。此时司机们也面临着选择,是按规矩到站台开门,还是见人开门?也有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看着车下的芸芸众生的乱跑乱窜取乐,所以才会有“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最糟心的还是处在劣势的老人,不仅跑不赢开合的车门,开合无序的车门也使他们眼花缭乱。此时老人只有“原地站,靠标杆”守纪律这点“优势”了,然而在一片混乱中谁还能注意到呢?“手招口喊嗓音干”,也是“瘸子打围坐着嚷”,没用——“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第三首写公交车停在了站台上,老头儿有希望了,然而车上的人比等车的还多,司机受行驶时间的限制,往往车门刚开即闭,上两个乘客赶紧走。老头儿腿脚慢:“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最后仍是“他车未卜此车休”。前三首写尽了上车之难:没车不行;车来得太多了停靠没次序,追不上车,也不行;车上人太多,司机有意控制上客量,自己腿脚没有气门快,又没有“动如脱兔”的本事,还是不行。“乘车难”,“乘车难”,老百姓多年的感慨化为启先生笔下生动和可笑的形象。生活的艰难激发了老人的痴想:我是练飞毛腿,还是学“神行太保戴宗”,“脚踩风火轮的哪吒” ?日行八百,夜走一千……

第四首写上车之后的感受:“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老头儿竭力挣扎,“头屡动,手频伸”,想做些小调节,好舒服些,“可怜无补费精神”,一点用处没有;改变不了外在的一切,只有改造自己了——“变个驴皮影戏人”吧。

第五首是进一步描写“挤”,这是从“正面价值”来说了,“挤”不再是“挤”,而是把你安放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安全包装里,你仿佛是一件价值数亿的“元青花”,或明成化斗彩的“鸡缸杯”,受到最严密的保护,“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并非铁肋铜筋骨,匣里瓷瓶厚布囊”,妥帖而安全,就是没有丝毫动弹的自由了。

第六首写车到站了,“车站分明在路旁”,但人墙厚于城墙,越急越挤,越出不去,“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借光”,但没用,车还是启动了。车一过站与未到站之前感受不同了,那时尽管挤,但从好的方面想是这样能安全到家;过站之后绝不会像旁观者那样轻松:“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一股烦躁从心底升起,这不是与困守番邦杨四郎一样“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第七首写老头接受到站不能下车的教训,早早挤到车门,并守在那里。车门一开准能下车,然而“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门有缝,脚无根”,车门刚一开,脚底无根的老人被彪形大汉一冲,糊里糊涂地飞了出去,弄得四脚着地,脸贴地皮,大汉扬长而去,路人好奇,以为“近视先生看草根”。

第八首写再次乘车。20世纪70年代的北京公交规则失序,变来变去,站牌挪位是常事,老近视找不到站牌,“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不过他没有抱怨,顺着这条路找,最多是两站合并到一起了,没想到,这一找,一直找到新车站,这距离大概相当于“火箭航天又一回”了。这也许是老人对公交系统最严重的批评了。读这组词,我们除了笑以外,还会感受到其主人公的憨厚可爱,他是一位温和、典型的老北京人的形象,通篇只是自责无能,对于其他,只是感叹。

不仅《鹧鸪天》八首,启功许多描写生病住院、自嘲无学无才的篇章塑造了一个完整的、有教养的传统北京老人的形象。《颈部牵引》是一首长达66句的“五言古体诗”。从这首诗可见启先生写作古体诗的功力:

京郊动物园,西偏有鹿苑。

如鹤立鸡群,悠然两伙伴。

腰腿势巍峨,皮毛光绚烂。

长颈立如竿,何曾曲一线。

平视鸟巢归,俯瞰人鱼贯。

侏儒与巨子,见顶不见面。

董宣强项名,几以性命换。

朱云指佞臣,拽得栏杆断。

巧宦云为梯,恶霸人作荐。

持与鹿相权,静躁可立辨。

曾遇考据家,图文至雄辩。

麒麟长颈鹿,实同名略变。

西狩发深悲,多怪由少见。

多识鸟兽名,徒自将人骗。

所以孔仲尼,横遭大批判。

我近数年间,痼疾久为患。

寻常谈笑中,头晕而目眩。

病与日俱增,终须住医院。

透视细检查,照相留胶片。

颈椎只七节,骨质增生遍。

血脉阻塞多,遂致成瞀乱。

服药加理疗,妙法奇而便。

头拴铁秤锤,中间系长练。

每日两番牵,只当家常饭。

骨刺虽难消,骨隙可得间。

指标谁与齐?但向鹿颈看。

我闻医师言,涊然头有汗。

鄙夫何如人,敢居仙侣畔。

颈牵一丈长,腿仍二尺半!

有皮而无毛,能烂不能绚。

万一再教书,怎往讲台站?

百岁余卅八,尚可充好汉。

不成虎豹鞟,且作麒麟楦。

诗的重点是写自己治疗颈椎病,但却从动物园的长颈鹿写起,写它性情温顺安详,外观绚烂美丽,其长颈,直立如竿,俯瞰人群,悠然自得;鹿之长颈,为人赞美,而人如果有此耿直的脖子就难免成为启祸之端,如汉之“强项令”董宣,或“直臣”朱云。长颈鹿不仅美,“考据家”又“证实”了它就是麒麟。古人视麒麟为祥瑞,孔子曾因麒麟被捕获而“深悲”,从此“封笔”,连《春秋》也不写了。不过他不知道麒麟就是长颈鹿,所以遭到革命大批判也非冤枉。从开篇到此都是游戏笔墨,开动物与古人的玩笑,以为正题的铺垫。从“我近”开始入正题,写自己病情严重和医生认真负责,只是对“颈部牵引”这种疗法感到郁闷。“颈牵”四句用对未来的想象表达对这种奇妙治法的担心。长颈与短腿之间的不协调、不匹配如何设坛从教、为人师表!六十来岁对于做教师这一行的是个黄金年龄段,尚可以大干一番,如果自己被牵引成麒麟可怎么办?到此笔锋一转,什么麒麟?顶多是个“麒麟楦”罢了。此典出自《朝野佥载》“唐初四杰”之一:“杨炯词学优长,恃才简倨,不容于时。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许怨。人问其故,杨曰:‘今乐假弄麒麟者,刻画头角,修饰皮毛,覆之驴上,巡场而走。及脱皮褐,还是驴马。无德而衣朱紫者,与驴覆麟皮何别矣!’”自命为麒麟的“朝官”,实际也就是个“麒麟楦”,扒了那层画的麒麟皮也就是条驴。杨炯拿来骂世的,启先生用以自嘲。此诗之奇特在于不管是正写,抑或反写,都像在一本正经地讲笑话,很难捕捉到哪句话是“正经话”,有点像马三立的《逗你玩》(难怪黄苗子先生在读启功先生《自撰墓志铭》中的“谥曰陋”说不如改成“谥曰逗”)。初读可能未必笑,读后想起来才会笑。

启功是老实人,与世无争、谦和、良善,碰壁时多、顺利时少,但很少有怨言,而且处处自我嘲讽,频频向大家拱手作揖,连连道“对不起”……读了启先生的充满了笑谑的白话诗词,更多感受的是辛酸,我想是不是这个世界有些亏待这位才华横溢的老人了?

当然启功也偶有自负的时候:

挚友平生驴马熊,驴皮早已化飞鸿。

鄙人也有驴肝肺,他日掏来一样红。

身反侧,眼惺忪。窗前日色已朦胧。

开门脚步声声近,护士持来药一盅。

启功在词的小注中说:“驴者曹家琪,马者马焕然,熊者熊尧。曹于去年病逝于此,遗体作病理解剖,然后火化。”作者住在故人去世的病室中,想到他那位“驴友”对人类做的最后一次贡献——献出自己的遗体。于是他也用清晰的语言表明自己的处世态度,这就是“鄙人”一联。原来看似好好先生的启功并不颟顸,更非乡愿,也是个有热血、有正气,特别是懂得关爱的人物。这在启先生的自述里明确地说到,“我从佛教和我师傅那里,学到了人应该以慈悲为怀,悲天悯人,关切众生;以博爱为怀,与人为善,宽宏大度;以超脱为怀,面对现世,脱离苦难”。

启功诗词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于老妻更是这样。妻子先他而去,他写下了多篇感人至深的追怀与悼亡之作。他在自述中说:“她撒手人寰后,我经常在梦中追随她的身影,也经常彻夜难眠,我深信灵魂,而我所说的灵魂更多的是指一种情感,一种心灵的感应,我相信它可以永存在冥冥之中。”他的《痛心篇》二十首,全用白话写成,如写妻子病重时:“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吓坏了。”写妻子去世后作者的心情:“只有肉心一颗,每日尖刀碎割。难逢司命天神,恳求我死他活。”这些诗就是老人的自言自语,它们不是“做”出来的,是下意识地从心中流出来的。在悲痛之外,启功更多的还是歉疚,因为他总想妻子嫁给自己后,除了对这个家做奉献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启功说:“老伴死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我的境况逐渐好了起来,用俗话说是‘名利双收’,但我可怜的老伴再也不能和我分享事业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改善,她和我有难同当了,但永远不能和我有福同享了。有时我挣来钱,一点愉快的心情都没有,心里空落落的,简直不知是为谁挣的;有时别人好意邀请我参加一些轻松愉快的活动,但一想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就一点心情都没有了。”他有一首诗,写自己半夜睡不着觉,无聊之极,便起来数钱:

夜中不寐,倾箧数钱有作

纸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真像杰克·伦敦小说《马丁·伊登》中所写,当马丁还是穷海员时,痴迷写小说,常常不能出海,穷得没饭吃,经常饥肠辘辘。一举成名后,各种宴请,让他应接不暇。在一个宴会上,他发表演讲说:“在我没的吃、什么都能吃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请我;现在我什么都吃不下了,却一个宴请接着另一个宴请。”钱也是如此,当它能给亲人解决愁烦、带来快乐的时候,一文不名;亲人没了,孔方兄却联翩而至。是世态人情的势力,还是自己命运不济呢?诗人也弄不懂了。真是“莫名其妙从前事,聊胜于无现在身”。

启功诗词,特别是词中,大量使用北京白话,仿佛是京剧中的京白,但仍保持了词的韵味,别有一番情趣。举一首,以为笑乐:

南乡子

(余因病住医院时,见有青年女子自东北牧区来,颔下生须数茎,住院医治,疼痛呼号,其须仍在)

少女貌端庄,颔下生须似不扬。千里南来求治法,奇方。扎破臀皮打气枪。

思想要开张,颊上添毫本不妨。试向草原群里看,山羊。个个胡须一样长。

奇人奇事,偶被启功写入奇诗,遂发千古之一大噱。

读启功的诗词,有无穷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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