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互爱时方泰,物我相戕祸乃成——说熊鉴先生旧体诗
当代旧体诗写作者中,最受民众欢迎的大约应属熊鉴先生,这是读过熊鉴作品的人都能理解的。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中,他是最能把极“左”思潮对于国家和民众的危害传达给广大民众、又能为广大民众理解的旧体诗人。听说他的旧体诗集能卖到两万册以上,在现今出版的状况下,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熊鉴中年就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几濒于死,他的经历成诗就很感人。他是湖南人,自1958年至“文革”当中,这里是重灾区。骇人听闻的道县事件就发生在这里。熊鉴的《哭无辜罹难者》中写道:“不为仇雠不为冤,肃清阶级要清源。杀人无罪还行赏,一颗头颅六十元。”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它揭示了当时所倡导的“阶级斗争”的荒谬。本来阶级斗争是马克思解释历史发展的重要理论,在阶级分野清晰、阶级自觉程度高的地区和国家,阶级斗争本来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工具。在中国,特别是在解放后的某个时期,这个理论蜕变为搞内斗、窝里斗的法宝。在完成了经济制度的社会主义改造后,仍然维持固定比例的人口作为阶级敌人,为了凑足这个比例,剥削阶级出身的仍要祖辈流传,代代都是敌人,这与古代的株连九族有什么分别。更恶劣的是把许多不同意见的人也打入阶级敌人的队伍。这样以政治态度、思想意识,甚至是一时情绪划阶级,弄得人人自危,毒化了社会气氛。真正的阶级斗争是系统工程,包括诸多方面,可是在“文革”中,在许多人心目中的阶级斗争就是“打翻在地”,就是杀头夺命,把马克思的理论糟蹋得无以复加:
(一)株连
是啥藤才结啥瓜,上株祖考下连娃。
武鸣道县开先例,砍尽枯藤铲尽芽。
(二)穿囚衣
白布囚衣黑字明,胸前背后罪人名。
红兵大喊都来看,一串绳牵尽畜牲。
(三)
道边自杀四青年,阶级悬殊断了缘。
只为情深难割爱,双双携手去黄泉。
前两首题目说得很清楚了,第三首则是“哭因婚姻自杀的四青年男女”的,把“阶级斗争”搞成这个样子,难怪诗人写下:
去问黄泉马克思,请他为汝释斯疑。
当年公亦侯门婿,“异己”如何作导师?
诗人用极通俗的语言揭露了当年对于“阶级斗争”的歪曲。
如果说“文革”的极“左”对于人与人的关系、社会风气和文物文化破坏最巨的话,那么“三面红旗”时极“左”对大自然、对自然环境的毁坏弄得几十年缓不过气儿来。
杂咏
大炼腥风遍地吹,果林乔木尽成灰。
精钢熟铁当原料,炼出成山废物来。
这些都是我们经历过的,无数的林木繁茂的山头被剃光了,炼出许多废物,大炼钢铁的高潮正在1958年秋收之际,使得许多农作物烂在田里,正像彭总所写“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与呼”。正是此时,处处搞“高产田”不仅浪费了大量资财,而且高产也成为泡影。《吊贫农唐满》(记大跃进时一个小故事)写道:
红枣荔枝糖,煮成鸡蛋汤。
担担田中泼,精肥育壮秧。
贫农号唐满,见之长叹息。
如此贵东西,平生我未食。
用来做大肥,可惜真可惜!
院长闻之怒,拔枪指唐说:
破坏高产田,理应遭枪决!
叭的一声响,唐满心胆裂。
颓然倒田中,与世长辞别。
诗的小注注明了这位沅江法院院长的名字,并说明院长的枪是朝天打的,仅仅是想吓唬唐满一下,不料竟被吓死了。实际“吓死”唐满的,确实不只是那一声枪响,更厉害的是院长口中“破坏高产田”的罪名。“高产田”是当时的中心任务,“中心任务”一旦展开那是高于一切的。搞“高产田”不仅仅是粮食高产问题,而且关系着“三面红旗”和“超英赶美”这些重大的政治问题。几十年来,每个时期都有个中心任务,“中心任务”不容反对、不许质疑,连怀疑一下也是大罪。“中心任务”不仅各级领导抓中心,而且全民关注,怀疑它弄不好就是“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的。区区贫农唐满在这顶大帽子面前如何不恐惧?其实“精肥育壮秧”的蠢事不仅在湖南,那是全国性的,我下放过的北京房山山区老乡跟我说,那时他们响应号召,宰了许多只羊,都炖熟了,浇在深挖数米的试验田里,老乡们心痛极了,但谁也不敢有异议。肯“为人民鼓与呼”能有几人?
在极“左”路线的迫害面前,熊鉴的骨头是硬的,他在《挨斗》及序中说:“1968年秋开大会斗余,勒令交代‘罪恶’,余一笑置之,遂召来饱拳,再笑再打者三,政法部长指余骂曰:‘你不是反革命也是坏分子。’斗后成小诗。”
头顶高冠颈挂牌,横眉一笑对群豺。
平生不惯低头活,死后何妨站起埋。
熊鉴本身受害极深,但他写了反映这段生活的诗歌,决非只是为了个人泄愤,他希望人们不要忘记长期的灾害给人民和国家带来的伤害。“沧海横流事足伤,十年无路可彷徨。吟成劫史供谁赏,留与儿孙作胆尝。”他有许多作品告诫人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但更多的还是基于爱,他爱人类,爱万物,爱到“得殉苍生胜苟活,不辞刀下作诗人”的地步。他认为这种爱是人类生存和繁衍的基础。他读了唐锡阳保护自然生态平衡的著作《环球绿色行》写道:
草木原来最有情,为生而死为生生。
天人互爱时方泰,物我相戕祸乃成。
屡向荒沙寻故国,频惊恶水逼危城。
欲知世界存亡事,请听当头棒喝声。
这写的不仅仅是环境保护,而且是“天人”法则。“物我相戕”只能带来短浅的利益,只是煽起人类的互斗的恶趣。诗人希求一种大爱,其诗表现的就是对大爱的追求,这正是它特别打动人的地方。
我初读熊鉴诗是十多年前,朋友送了本《路边吟草》(增订本“中州古籍版”),正逢无事,躺在床上半日读完,已泪流满面。并非因为他写的事情惨,而是诗人对于世事的关爱,诗人把这种爱直白地、不加修饰地表达出来,这就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如他的《住院切胃纪事》:
卖血者言
岁岁夸成大有年,三朝两日断炊烟。
农夫卖血非身健,因少妻儿买米钱。
谢绝受血
菜色愁容已足怜,复闻倾诉一凄然。
忍输子血延余喘,胜盗君家活命钱。
赠卖血者
瞒住周围红卫兵,数元悄悄赠君行。
慎毋泄密添吾累,“收买人心”罪不轻。
这似乎不是写诗,就是与朋友诉说往常旧事。熊鉴的这类作品已经进入化境,所谓艺术分析在这样的作品面前是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