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经由之旅
洁尘
2008年至2018年,十年里,我去了十来趟日本。其中有每天迁徙辗转于各个城镇乡村的旅行,也有租住当地的公寓民宿安驻一段时间相对深入的探寻。这本日本文学行走随笔是这些旅行的一部分内容,主要与文学有关。另一部分内容会放到日本艺术随笔中。
这次创作大概是从我第五次或是第六次的日本旅行开始的。在此之前,我把到日本的旅行当作闲暇放松之旅。四五个小时的飞行距离,一个小时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差,食物相当合我的口味。而到过日本旅行的人都知道,日本是一个太舒服的旅行目的地,人在这里被伺候得各种熨帖,以至于再到其他地方,不由自主都会有一种挑剔的不满。
加上我二十多年来对日本文学艺术的阅读、涉猎和写作,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便自然有一种相当的熟悉感。
我几乎不能单独旅行,原因在于我是个高度路盲,完全没有方位感。就在我的家乡成都,即使是经常出入的区域,我也总是会不辨东西,钻出建筑物后站在路口发蒙良久。一个丧失方位感的人,那种悬置的恍惚和恐慌是很难描述的。
在这本书稿开始之前,我要隆重谢谢我的同行人。
谢谢我的儿子李伊北。在与我共同出行的多次日本旅行中,他从一个少不谙事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沉静稳重的青年。近两年,他在学习日语的过程中,为我和同行人担任旅途中的翻译,并为我的写作之需翻译了很多的资料。
谢谢朱艳宁。艳宁是我的好友,才艺出众的服装设计师、丝巾设计师,日本通,旅行达人。由她制定行程,召集几位同好一同在日本旅行,途中由我为大家讲解相关的文学艺术的内容。这样的旅行,我们在这几年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七八个人,且全是女人。在这样的旅行中,一切交给艳宁安排打理,实在是太轻松愉快了。
谢谢好友郭小明、翟晚夫妇和周露苗。2017年夏天,我们一起住在东京上野附近的一个公寓里,深度丈量了这个庞大的城市。2018年夏天,伊北要去京都上一个短期课程,我打算跟他先去几天,和他一起逛逛京都的寺庙,他入学后我自己再晃几天就回来。到过京都已经好多次了,但我希望这个夏天有针对性地再做一些探寻。晚姐不放心,对我说,伊北上学去了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要丢哦,我陪你去吧。于是,有了2018年夏天京都酷暑中的深度探寻。
我是中文系毕业的,但对中国古典文学几乎没怎么下过功夫,从进入大学开始,就一头扎进了对翻译过来的西方文学的阅读之中。大学毕业之后,继续西方文学的阅读,同时又一头扎进了对日本文学从古到今的阅读,迄今已经二十多年。
有一次我跟一个日本文人聊天,她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其专业是日本文学,后来开始研读中国文学。我们两个彼此惊讶于对方的阅读和积累,她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日本文学的内容?怎么对平安王朝的文学有这么多感悟?我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中国古典文学的东西,而且谙熟其中的好些微妙?
这是一种互为镜像的关系。我们是同质的人,对遥远异国的契合自己气质和趣味的东西非常感兴趣,然后一点一点地探究进去。彼岸之美总是特别诱惑人。对于日本文学,其实我也说不上探究,我连日语都不会,不过是阅读翻译过来的文本,但时间是够久的了,阅读量也真是不少。我是喝着翻译体(西洋和东洋)的奶水长大的写作者。像我这样的写作者,不是少数。
前面十多年,我仅是纸上阅读,就这样,我竟出版了一本关于日本文学艺术的随笔集《日本耳语》。这本书出版于2004年10月,我尊敬的兄长、四川大学易丹教授为我作序。他在序中说:“……想像[1]的弹性,人性的张力。其实优秀的作家,并不是她/他比别人多了什么生活的体验或思想的深度,而是比别人多了这弹性和张力,是她/他能够把生命的橡皮筋绷得那样宽,那样长,达到那样的程度。若在别人,这橡皮筋早就会砰然断裂了的。而让人赏心悦目的作家,则能够用恰如其分的语言,把这弹性与张力不断翻弄把玩,直到读者在语言的诱惑中,不知不觉地也开始用这弹性和张力衡量起自己来。”
丹兄文中提到“优秀”和“赏心悦目”这些词汇,是对我的夸赞和鼓励。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不怎么去想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但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心灵自由的作家。也许有了这样的一个愿望和为之付出的努力,这些年来,我可能就是还具备丹兄所谓的“弹性”吧(张力不知道有没有),我在《日本耳语》出版后一直惴惴不安,这也是我近年来频繁前往日本的原因之一。我曾经从纸到纸地写下了那么多东西,现在,我要一次次地踏上东瀛的土地,把这些纸上所获的内容尽量地做一些实地的对应。虽然很多东西早就只存在于纸上了,但是,实地的空气、土地、氛围,我要去呼吸和感应一下。然后,我再来写一写,老老实实地写,一点不花哨地写,也许多少能够偿还一点年轻狂妄时轻率作文的内疚和不安。
一次次前往日本,我所希望的印证在一次次地加深。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开始从日本重新走回了古代中国。这是一种相当惊骇的体验,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村上春树的最新小说《刺死骑士团长》中的一个人物,雨田具彦,日本画重镇,早年从事油画创作,游学维也纳几年后,深受刺激,回国后扔掉已经相当纯熟的油画创作方式,从零开始,成了一个日本画绘者,专事日本古代题材的描绘,平安时代是其重点描绘的内容,还有镰仓时代甚至更早的飞鸟时代的内容,终成大家。村上谈论这个人物的转变时说,这一点不奇怪,因深入异域文化,进而找到重新进入自己所属的文化的一条新的道路,并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好多人都是这样的。
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的人,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我长时间仅仅就是一个限于考个六七十分不挂科的人,视野里的内容还是清楚的,但似乎隔了一层玻璃,没有切实的触感。现在我发现,经由日本文学艺术行走之旅,一步一步地,实打实地,我走在日本的国土上,其实也是一步步地走向了我自己所属的文化之中。这样的路径和回溯方式,实在让我甚感惊奇,也无比喜悦。
2018年11月29日
注释
[1]“想像”,原文如此。此书中的引文后同,不再一一标注。